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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翠微(上) ...

  •   其实陛下已准许李恪回长安探母,可仍然晚了一步。他的悲伤欲绝映入我的眼中,还有他于葬礼后拜见陛下之时的复杂与沉默。
      我曾悄悄问过陛下,为何不多留些儿子在身边尽孝,就算李恪有所隐忧,李贞、李慎,大抵也都是能知进退的本分之人。
      陛下沉默良久,摇了摇头,说:“君不密则失臣,父不密则失子,太子根基不深,不宜有年长尊贵的亲王在侧。无论是谁,留在京中都太过显眼,反而惹人非议。”
      我了解陛下的用心,他再也不愿有生之年看到皇族的纷争,为了朝堂的平静,再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许是近些日子忧劳疲累,春夏之际,陛下又犯了风疾,卧病在床。宫中一下子又布满了阴云。陛下头疼地紧,又总觉得身上乏力,才起身不久便又昏沉睡去。
      我为他盖上薄毯,唤了御医到殿外询问病情。“御医,陛下这病看着比前次来得急些,可要紧么?”
      御医知我担忧,细细地为我解释,“风疾是陛下的旧病,总要复发的,而且一次重似一次,亦是寻常。”
      “竟无根治的法子吗?”我长叹一声。
      御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那丹药不是一向如此鼓吹?可照如今的脉象,又怎么可能根治呢?”
      我忽然想到燕妃上回所说,便又问道,“我也是不信的。只是如今那丹药还与医理相克吗?”
      “此番丹药……妙在一个‘得天独厚’,倒也无妨。”
      “此话何意?”
      “陛下前些日子一直康健,总以为是丹药的缘故,其实不然。乃是龙体恰好无恙,臣又一直用了调和补养方子的结果。”
      “御医的意思是这回的丹药并无任何药效?”
      御医颔首道,“是啊,臣已仔细验过,金石量小,都是寻常的五谷和药材。”
      我长舒一口气,“也罢了,那陛下这次的病,何时才能痊愈呢?”
      “这……不好预料啊。多则数月,少则数十日……充容也不必过于忧心,臣会尽力医治的。只是要让陛下心气平和,莫要伤怀、动怒就是了。”
      待到御医退下,我又回身守在陛下身边。不知怎的,近来我似乎比从前更害怕陛下生病,不忍看他病中的脆弱,那种心疼、担忧与惶恐又令我难受,想要为他分担,却也爱莫能助。
      陛下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上前为他擦去,不久便又渗了出来,想是睡梦之中仍然不解疼痛。他也被这般难受弄醒,一下子支撑着起来,让我为他换去了汗渍浸湿的中衣。
      “这才四月,长安就如此闷热,到了盛暑之时岂不太过难熬?”陛下有些烦躁,想是由内而外,心情和身体都不爽利。
      其实甘露殿中通风极好,温度又最是相宜,我便陪笑道,“臣妾倒不觉得。陛下许是刚服了发汗的药,睡时才觉得闷热,将息一会儿也就好了。若仍觉得热,臣妾唤宫人来,远远地打着扇子可好?”
      陛下摆了摆手,“怕是今夏难捱啊。朕听说,终南山最是清凉,不如将那里的太和宫好好修缮一番。今年夏天,你便与朕同去避暑,如何?”
      我一向不在这些事上留心,今日听陛下突然提起,刚想本能地劝阻,可看他连着数日卧在病榻,又想到御医刚才还要我事事处处让他宽心愉悦为好,便欲言又止。
      我刚想勉强附和,陛下却等不及了,即刻传召阎立德及工部几个官员,细商营造之法。
      只用了月余,太和宫便整修一新,陛下亲赐名为“翠微宫”。虽然御医言称陛下尚未痊愈,不宜出行。但陛下心切,命御医左右随侍,带着嫔妃、近臣,起驾巡幸翠微宫。
      夏日,终南山正是最美的时节。我与陛下同乘车辇,一路进山。满眼苍寰翠树,处处山岩秀美。风起密林之时,能见层峦叠嶂,泉水深流而过,滋润青草繁花。
      翠微宫就在一处山谷的尽头,气势雄伟,营造精工。陛下一路走来,啧啧称赞。寝宫更是花了十分的心思布置陈设,宽敞明亮,华丽贵重。陛下龙颜大悦,当即赏赐建造之人。
      不少年轻宫嫔头一次跟随陛下游幸,更是十分欣喜。她们尽情妆扮,结伴成行,宛若闪动在山谷中的鲜妍花朵。这美不胜收的景象让陛下心情大好,把翠微宫走了大半,方才安顿歇下。
      我回房歇息之时,见妆奁之上摆着一个漂亮的描金漆盒,好奇地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支金步摇,垂尾饰南珠,簪身具金刻,是极罕见之物。
      我见这步摇之华贵,并非我能穿戴,以为是有人刻意讨好,忙唤了行宫总管前来询问。
      总管却笑着说,“充容不必多心,这是陛下特意赏赐的。陛下还说,充容若问起,只说平日宫中贵人众多,不便张扬。而翠微宫里都是新人,无人能越过充容去,充容收下即可。”
      我听了只好作罢,起身谢恩。待他去后,又一次端详起这步摇来。青玉高兴地说道,“这金步摇从前只有贵妃和淑妃她们才有。充容快戴上试试吧。”
      “你明知只有妃位才能戴这金步摇,何苦让我逾矩?还是罢了。”我轻声嗔怪着她,又让她将陛下前儿个赏赐随行嫔妃的衣裙拿来相看。
      不出所料,都是极为上乘的衣料所制,绫纱轻薄,锦缎柔软,美则美矣。青玉兴奋地为我左右比划。我笑着摇头,只叫她一并收好便是。
      人到行宫,果然闲适。陛下为了安心养病,诏百司依旧启事皇太子。行宫新人不少,但我在陛下身边的时间似乎比宫中还要多。
      陛下虽未痊愈,可若觉得身子不沉,每日进了药后,总要去翠微宫中四处走走。我正要梳妆后前去伴驾,青玉上前说道,“充容,陛下昨儿赏赐的金步摇你不戴,衣裙总得穿上一件吧?不然倒向是充容不喜陛下的心意一样。”
      我原本只穿了素日常穿的一件,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说道,“你的话也对。就选那条月白贡绫绣着清荷的襦裙吧。”
      “为什么不选这件殷红广袖的?或是银黄蜀绣?”青玉一面去拿,一面忍不住又问。
      我笑了,“这两件太过奢华,我素来不喜,穿着觉得怪怪的,还怎么服侍陛下?可又不能让陛下觉得我挑剔了他,便选一件贵重些又略略别致的,不是正好吗?”
      青玉方才点了点头,仔细为我系好裙带。丹云一直微笑不语,只在为我点妆,眼见都收拾好了,才轻声说道,“充容,你看,贵重有贵重的好处。尤其是在翠微宫里,也不必太过遵循原来的意思。”
      我明白她想劝我些什么,她一贯心细,无非想要提醒我勿须太过纠结这些奢华之物,惹得陛下不快。
      我快步来到翠微宫中的御苑小园,陛下已在那里等我,我连忙上前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起来。”陛下笑吟吟地上下打量我,又挥手让身后紧跟的宫人、内侍离得远些。
      “惠儿今日的衣裙妆扮甚是好看。不过,朕赏你的金步摇怎么不戴,不喜欢么?”
      “陛下……”我没想到他刚一见面便询问起来,连忙答道,“臣妾喜欢。只是那金步摇太过华贵,若论起来,臣妾原是不能戴的。还有就是……臣妾平时习惯了素简,少了能配这步摇的衣裙,怕戴不出金步摇的味道……”
      陛下微微有些嗔怪地语气,“惠儿,朕懂你的顾虑。可是朕喜欢你戴上,你也不愿么?今非昔比,在这盛世中,还不能给朕的宠妃最美的妆扮么?”
      “陛下……臣妾……”我见他完全猜透我的心思,一下子红了脸,语无伦次起来。
      他又有些霸道地贴近了我,“就你身上这襦裙,就挺好。虽然清素些,但朕自有办法。去取来,朕亲手给你戴上。”
      我向跟在身后的青玉递了眼色,她赶忙匆匆回去,不一会儿便将步摇奉到陛下面前。
      陛下轻轻地将我拽到一旁,尽取下我发上的簪钗,只将这金步摇斜插入发髻,“你自己看看。”
      青玉听闻,便捧着铜镜在我面前一跪。我看到镜中的自己,发髻乌黑,步摇澄黄,在阳光下又自然,又闪耀。而我周身的素裙一如夏日净荷,步摇正是那一点金贵的花蕊,毫不突兀,恰是点睛之笔。
      我不禁赞叹起来,“陛下妙手,这一简一奢,平衡地如此巧妙。臣妾倒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陛下看了,也不住地赞我,又凑到镜前,叹道,“岫带柳兮合双眉,石澄流兮分两镜!惠儿仍是这般貌美。哎,可惜朕这脸色,却还是不好。”
      我连忙笑着哄他,“哪有,惠儿若不是陛下刚刚点石成金,还不是蒲柳之质?”
      看他未有不悦之色,我又接着说道,“对了,陛下刚才所说的两句,臣妾怎么从来都没听过?”
      陛下轻笑,一路和我向小园中走去,又指着眼前的一处风景给我,“是朕刚才看你的妆容,又想到这翠微宫中的景色,随口吟出的。怎么样?”
      “自然是好。眼前园林虽为雕琢,却浑然天成,和这山峦融为一体。陛下所吟,主角怕正是这山石吧?臣妾觉得,正是‘影促圆峰三寸日,声低叠嶂一寻风’,陛下觉得如何?”
      陛下来回沉吟了几遍,不住地点头,“好句。诶,你看那儿。‘半叶舒而岩暗,一花散而峰明’”。
      “草临波而侧影,石莹流而倒势……”我顺着陛下的手指,看那高处疏朗的绿叶丹花,又见近处的波纹水漾,不禁也有了诗性,脱口而出。
      陛下忽然来了兴致,“惠儿。朕有个主意。就以此情此景为题,你与朕各做诗赋一篇,将刚才两句嵌入其中,如何?”
      我听了,笑着吩咐宫人备好笔墨,说道,“臣妾早就此意了。那陛下先来,臣妾奉和就是。”
      陛下想来是文思泉涌,方才坐定,就饱蘸笔墨,一挥而就。我捧起御作,仔细品读起来。
      “何四序之交运,转三阳之暮时。风辞暄而入暑,树替锦而成帷……尔乃参差绝巘,葳纡短迳,风暂下而将飘,烟才高而不暝……尔其移芳植秀,擢干抽茎;松新翠薄,桂小丹轻。细影杂兮俱乱,弱势交兮共萦……於是换浮欢於沉思,赏轻尘於胜地。聊夕玩而朝临,足摅怀而荡志。”
      我读毕,只觉得唇齿留香,“陛下此赋,立意高远,韵致极佳。细论起来,山、花、烟、柳;松、植、影、丹,尽在其中,最好的莫过于‘用景写景,以情抒情’。臣妾读来,不仅身临其境,也有‘夕玩而朝临,摅怀而荡志’的感觉了。”
      陛下听我这么一说,自然高兴,“惠儿解得甚好。原本是玩笑之作,经你这么一说,倒真的是一篇好文了。”
      “自然是好文。出自陛下之手,哪怕玩赏小作,也有可取之处啊。”我会心地称赞道,“陛下,此赋何名?”
      “依你刚才所说,用景写景,是此赋高妙之处。而景之大雅,在简在真。此处,前有山石,后有山川,不如就叫《小山赋》吧。”
      “嗯!陛下言之有理。那陛下稍待,臣妾有些等不及,这便要写《奉和御制小山赋》了。”
      “快,朕也迫不及待啊……”陛下笑着拉我坐下,在一旁看我如何落笔。其实刚才为他研墨之时,我已打好了腹稿。但我仍作沉思之态,构思片刻,方才提笔写就。
      “惟圣皇之御宇,鉴败德於前规。惧逸情之有泰,欣静虑於无为……殊华岳之削成,异罗浮之移所。尔其表玩宸衷,故作离宫……叶新抽而不树,花散植植而无丛。杂当窗之带柳,交约砌之圭桐。纤尘集兮朝岭峻,宵露晞兮夕涧空。虽蓬瀛之蕴奇,故未留於神睇。彼昆阆之称美,讵有述於天制。期保终於一国,奉天眷於千龄。”
      我一面写,陛下便一面读来,直到最后一字。“好文啊,惠儿。”陛下不住地赞我,“在朕身边这么些年了,文采更加出众。内里的灵秀超然未减少一分,外在的词韵雅格更胜从前一筹。”
      “谢陛下夸赞,臣妾献丑了。”我承应着他的赞美,知他所言不虚,心中自然开怀。
      “奉天眷於千龄。”他沉吟了一遍,笑道,“惠儿,朕记得你幼时拟离骚所作的赋中,也有‘千龄’一句,是怎么说的?”
      我顿时红了脸,“‘将千龄兮此遇,荃何为兮独往。’陛下还记得……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他见我羞涩,微微地笑,顺手揽住我的腰身,轻声说道,“多少年也不够‘千龄’之期,那时相期,此刻相伴,以后么……千龄之约,朕答应你。既是你的期待,朕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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