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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景象(下) ...

  •   春日,陛下赐宴于玄武门,召群臣赋诗。陛下饶有兴致,写下“韶光开令序,淑气动芳年。紫庭文珮满,丹墀衮绂连”几句,博得众人一致的赞扬。
      但今日的重头戏却并非诗酒,而是长孙无忌率百官奏请陛下再行封禅。陛下原来推辞,可众臣山呼万岁,气势高昂。想来陛下忆及贞观十五年的遗憾,沉吟片刻,便当即颁行诏书于天下,将在明年仲春之际,东封泰山。
      消息传来,我听得之时自然惊讶,不曾料到陛下会突然下旨再度封禅。虽然我内心里并不赞同,可不知怎的,这一次却毫无劝谏的心思。我宁愿那些束缚明君的礼义能够少些,只希望他的恢弘心愿能够实现。
      当陛下和我说起此事时,却似乎有所准备,等着我的谏言。我会心一笑,欠身说道,“陛下,臣妾也愿陛下此番能够如愿封禅。若真要有谏言,只求陛下莫要过于劳动民力,且若能在器物上有所节俭,便再好不过了。”
      陛下听了,倒是一愣,瞬间也笑了起来,“朕可还记得,十五年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朕说的。如今怎么倒这么大度地同意了?”我原以为他会高兴,可他却沉稳平常。
      “怎么,臣妾和陛下同样的心思,难道还不成了?”我微嗔道。
      他点了点头,像是有很多的感触,“惠儿,你心里怎么想,其实朕都懂。所以朕听到群臣的奏请,也便下旨准奏。此事若能成,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竟全无当年的气势如虹。也许那年,他想在这盛世的国土和王业之上尽情挥洒,而今日,这好像只是一件寻常国事,水到渠成。
      “既是封禅,典仪不可轻废。不过你放心,十五年所造之羽仪、辇辂、祭器,朕都不再新造。其余诸礼,皆遵从典册即可。”
      他缓缓地说道,又在不经意间扶着额头,和蔼地看着我,“到时候,你陪朕同去。”
      “是。”我轻声应着,方才抬眼望及他的双眸,倒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不由地向他靠得更近,“臣妾也盼着那一日,与陛下同乘车辇,一路东巡……”
      正要回宫之时,恰在宫门口遇见太子。看他脸上似乎挂着些忧色,便停下脚步同他叙话。
      “姐姐可知,父皇将要再伐高丽?”太子负手而立,眺望远方。
      “真有此事?我还不曾听陛下说起。”
      “上次亲征不成,父皇的心中其实从未放下。”
      “这我相信。”我苦笑一声,“陛下一生骄傲,不容瑕疵。我还记得他在并州时说过的话,来年还要再征。”
      我停了停,压低了声音,关切地问道,“可陛下的身子……恐怕再不能亲征了吧?”
      太子摇了摇头,一声叹息,“再难了……”
      “那陛下可会坚持亲征?”我上前一步,诉说我的担忧。
      “怕是不会……想来父皇心中有数。沙场劳苦,他再也经不起了。不出所料,应该是李世勣。”太子一半长叹,一半安抚,只是那目光中饱含千愁万绪,却都不能明言。
      我长出一口气,双手合十,“陛下不再动亲征的念头就好,我只愿他平安,实在不想再提心吊胆。”
      一时沉默无言。太子向甘露殿中眺望,殿中秩序井然。
      “殿下……”我轻声唤他,“殿下可觉得必得荡平高丽,天下才有太平可言吗?”
      太子听了,缓缓回身,抚着腰间吊着的鱼袋,许久,才用低沉的音调说着,“至少,我不会这样做……”
      我听了,脸上渐渐露出笑颜。他已不是当初那个闲散又柔善的少年,而是一个真正的大唐储君。
      “天下幸甚!”我轻声地赞他。然后向他欠身行礼,低头告退。
      “姐姐……”他忍不住唤我,又停了片刻才说,“颖儿,她很好……”
      提到颖儿,又触动了我的心弦,只好又转身回来站定,“多谢殿下的照顾。东宫尊卑有别,还请殿下多多提点,免得她犯错。”
      其实,我担心的不止是太子妃和萧良娣,还有他的心中,究竟是怎样看待颖儿。这么多天了,我竟也从无机会问问颖儿,她是否真的爱重太子……
      和上次一样,朝中众臣大多不赞成陛下再伐辽东,听闻朝议之时更有数次激辩。几位大臣因言及陛下上次的亲征措辞严厉,遭到斥责。事关国运,陛下征伐之心笃定。朝中再无魏征一般执拗的谏臣,只好一应由着陛下。
      那日,陛下下朝,看着有些疲累,却又唤了我陪他习练《兰亭》。我为他研墨,见他落笔犹疑,逆锋遒劲,与往常有所不同。趁他临完一幅,搁笔稍歇,便上前试着问道,“陛下已练了一个时辰,歇息一下可好?”
      他不曾抬眼,顺手将字撂入一沓墨迹之中,吩咐道,“收了罢,看来今天这字写不顺手啊。”
      我连忙应是,与宫人一道收拾妥当,“陛下有什么心事?可否愿意说给臣妾一听?”
      “再伐高丽,调兵遣将,不是易事啊。”他竟丝毫没有遮掩,向我说出了他心中的顾虑。“朕若能再度亲征就好了……”
      “陛下……陛下切莫……”我最怕他说出还要亲征的话来,连声劝阻。
      “亲征,这回朕怕是不行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可这年轻一辈,尚无人可及李世勣的才能。”
      “陛下这是何意?既然李大将军能征惯战,能为陛下解忧,陛下还有何疑虑呢?”我一面揣摩他的意思,一面想起陛下当年力陈亲征的理由时,就曾说起过对李世勣的担忧,不禁一颤,“陛下,难道是担心……”
      他目色深邃,自有一股帝王的阴冷,徐徐说道,“李世勣才能卓著,独领大军在外,实在令人忧心。若此番他荡平辽东,这不世之功,朕该如何赏?若他不能灭辽东,这番过,朕该如何罚?”
      原来如此!陛下连日不曾下诏,所担心的正是他。功高则震主,未来太子难以驾驭。失利则失心,也许就是从此埋下祸根……
      他缓缓地走向殿门,又是一叹,“朕若再年轻几岁,或者身子再好些,哪里还用得着这般担心呢……”
      我跟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所虑之事,臣妾不敢多言。只是心疼陛下日日为了国事,为了太子殚精竭虑,劳力又劳心……臣妾只想能让陛下稍稍宽心,如今却也毫不得法……”
      陛下点了点头,凝望殿外,像是反过来在安抚我一样,“惠儿,这些话,朕现在还不能说与旁人。包括无忌,也包括治儿。所以朕说与你,便是宽了心。你懂得了朕的心事,伴驾之时便少些负担。”
      我从心底涌起一阵温暖,他在心中已视我如此不同。“嗯,臣妾知道。那,陛下打算怎么做?”
      “水战。”
      “水战?这是何意?”
      “李世勣深谙谋略,陆上征战,无人能敌。可若是水战,他便不敢自专。朕再派良将,分兵御敌,也就有了理由。”
      “臣妾懂了……陛下深谋远虑,令人实在敬服。”
      我望他坚定的双眸,虽有苍苍暮色,但一旦谈及谋策,却仍有无人可及的深刻与醇熟。以兵制兵,以将制将,既不让李世勣看出破绽,扰了他为国征战之心,又巧妙的兵行海路,分去权力与功劳,才有了制衡的可能。
      几日后,陛下以李世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再征辽东。同时,以牛进达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发兵万余人,自莱州泛海而入。又发江南十二州工人造百艘战船,征调粮秣,以应战事。
      封禅、东征,两件大事当前,陛下难免忙碌,与我也有几日未见。忽有宫人送来杨淑妃的信帖,请我去咸池殿一叙。
      我心下犹疑,非年非节,且平日也不亲厚,她为何突然唤我?无论如何不可失了礼数,我便命丹云备些东西,前去看她。
      咸池殿仍然富丽堂皇。我向淑妃行礼,却见她的病容,竟是惨白的脸色。
      “徐充容,来,近些坐。”她伸出枯瘦的手臂招呼我,数日不见,她已不复往日的雍容,被病魔折磨至此。
      “娘娘可好些了?妾身带了些补品、药材,但愿能助娘娘早日康复。”不知从何时起,我就不忍见人病体,一看她如此憔悴,从前一切不快和误解便烟消云散。
      她摇起头来,却也有些费劲,“谢谢你,我们平常并无往来,今日唤你,定然令你生疑……可是我……”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宫女连忙跪奉盆盂。可她执拗地推开,命宫人们尽数退下。
      “娘娘可有什么话要吩咐徐惠?”我知她定有话说,便不再客套。
      她撑起身子,一字一句道,“我怕是不行了。恪儿……陛下仍未准他回长安来。你能不能,代我求一求陛下……”
      “这……自十七年后,陛下心意难改,诸王中并无一人得返长安。”我大概猜到了此事,无奈李恪在陛下心中不同旁人,恐怕很难答允。
      她没有纠缠此事,而是一直往下说着,“你推辞,我不意外。毕竟,我也曾经难为过你。可如今,我却只能求你……若终是不成的话,我死之后,若恪儿有什么错处,你能不能……能不能像……当年护着承乾一样,也为他说句话?”
      “娘娘……我……”她说得泪如雨下,我亦被她感染,可却根本不知从何处作答,也不知她的信任因何而起。
      “恪儿一生为我所累,他从不多说什么。好在陛下也算疼他,可这……我只怕,这也会害了他……”
      “娘娘,这话徐惠不懂……”
      “徐充容,如今你独承圣宠,又与太子交厚……我竟然,竟然最后,只能和你说这些话……”
      “娘娘,你若要托付吴王,为何不说与陛下呢……”
      “恪儿是陛下的儿子。怎么待他,陛下心中有数。我只是怕,怕以后……”她尚未说完,就费力地倒下,一时口不能言。我看她似乎不大好,连忙唤宫人去告知陛下。
      这托付不曾令我全懂,也似乎不是我所能承诺的。可她就这么平白无故地说出,甚至不再给我一个问清或者拒绝的机会,当然,她也不再能够听到我的回答。
      陛下匆匆赶来之时,淑妃已溘然长逝。她手臂半弯,脸上仍有痛苦。陛下见了,亦是满面悲愁,将她的手臂轻轻地扶起,放回衾被之中。
      丧仪隆重,宫人伏跪落泪。陛下在榻前久久无言,直到深夜。我换了素服,想劝陛下回去歇息,陛下点了点头,扶着我,一步一步地走回甘露殿。
      “她终于还是走在了朕的前头……”陛下忍不住长叹,眼中隐隐有着泪水。
      “惠儿,你看她如今容颜黯老,白发斑斑,那知她曾经是美丽无双的大隋公主。天之娇女,倾国倾城。”
      “陛下……”我听了,心中难受,一面幻化出他年如花似玉的女子,一面将今日淑妃不曾说完的所托悉数告诉陛下。
      陛下许久不曾回答,只自顾自地走去,任夜晚的风扑面而来。他也许陷入了回忆,也许感慨着另一种亏欠,也许百感交集,也许怅然若失。
      “陛下心中究竟如何看待淑妃呢?”我打破了沉默。
      他不曾停步,仰面望天,说得深沉,“若无皇后,也许一切完满。若非帝女,便只做娇妾宠妃。可两者皆非,朕已然尽力……”
      “陛下……”我忍不住失声唤他。这句话已然道尽淑妃与陛下相伴数十年的一生,我不必再做任何追问。
      也许他真的不曾执意要辜负于谁,无论结果如何,都只因为他是陛下。而我们,无论曾经尊贵或是卑微,一生如何度过,也许从来就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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