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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景象(上) ...

  •   《兰亭》就这样日日在书案、衾枕、壁阁之畔陪伴着陛下。也许真的有着别样的灵性,陛下这段日子总觉神清气爽。
      因为总记挂临摹《兰亭》,陛下留在御书房的时间也比平时要多。后宫偶有怨声,不能独我一人侍驾,得见《兰亭》真容。陛下原本轻笑了之,我却不敢独揽圣宠,便求了陛下也选拔尖儿的新人入御书房伺候。
      燕妃、郑贤妃,书艺皆深,又得陛下看重。陛下时常带了《兰亭》到她们二人宫中去,品读习练,谈讲一番,倒也深得其乐。
      那日燕妃无事,特地来我宫中,拿了她近来的习字给我细看。“惠儿,快来看看,这字写得怎么样?”
      她今年已近四十,又居高位,妆扮也愈加贵重。我看她眼角的细纹比往年多了很多,口唇也不再用鲜艳的颜色。
      我将卷轴捧在手里欣赏,不得不说,嫔妃之中,她的字最像陛下。“燕妃姐姐这字越发好了。已然不像是女子所书,倒是和陛下的行书一脉相承。我练了这许久,还是不曾和陛下相像。”
      她听自然了高兴,笑道,“不是看像与不像,是单从技艺里说。你平时里看《兰亭》最多,可觉得我这字得些章法吗?若是一辈子习书只为和陛下相似,讨陛下欢心,怕也难有趣味。”
      “姐姐说得极是。那我就大胆一说,姐姐莫要见怪。其实,姐姐这字已经十分难得了。若非要直比《兰亭》的话,我倒觉得姐姐在落笔之时有些委婉,不够脆练。但这委婉,又并非不足,怕是姐姐幼年常习虞世南,心中又拟陛下的笔体,技法早已娴熟的缘故。”
      燕妃听了不住地点头,又对着字幅左看右看,“惠儿,你如今见识颇高,果然是常伴陛下身边,我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我自己也是这般觉得,终究和王羲之的字还是隔了一层。”
      她轻叹一声,有些遗憾,但也不再多言,坐下来与我闲话。“陛下近来可还是日日服食丹药吗?”
      “是啊,上回尉迟敬德举荐的道人给陛下进贡的丹药,陛下觉得甚好。近日身子不错,多半都归于那药的功劳。前日还赏赐了道人一座府邸,很是优待。”
      燕妃摇头,压低了声音,“惠儿,你一向读诗书明理,又最心疼陛下。为什么在丹药一事上,却不尽力劝着些呢?前些日子的事,我也听说了,我能理解。可如今尘埃落定,丹药怕是不宜再服啊。”
      我听她提起那件事,好像是我因为生子的私心引得陛下服食丹药一般,不禁红了脸,说道,“我何尝不知。可姐姐也知道,如今陛下执拗,劝谏是越来越难。连太子、长孙大人也是无法,我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脸上露出焦急的样子,想来真的在为陛下担心。“惠儿,秦皇汉武,都曾迷恋求仙问药,哪里有用了?前些天我也试着向陛下进言,知你所言不虚。可……哎,你仍要想想法子才是!”
      “我……哎……”我也只好叹息起来,“燕妃姐姐,这怎么不是我的心忧?可陛下那般笃定,深信不疑,这又好容易才心情明快了起来,我亦实在无法……”
      她也是无奈,叹着气道,“若是长孙皇后还在,定然不会让陛下久服丹药的。”
      “那依姐姐看,若长孙皇后还在,会如何劝谏陛下呢?”我不禁好奇一问,她曾与长孙皇后相处数年,也许其中有些不同寻常的启示。
      燕妃的眉目似乎有些触动。我印象中,她与陛下一向相敬、默契,她又有几分傲气,几乎很少表露心情。不知怎的,今日说起丹药一事,却全然不似从前一般冷静。
      “这么一问,我也说不上来。不过,长孙皇后必是不信丹药的。贞观八年,陛下疟疾复发,病得很重。那时就有人提过问及仙道之术,皇后不许,倒是日日身系毒药,若陛下有失,她绝不独活。”
      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倒是一下子被皇后的坚持和气度镇住,又将这些话细细地咀嚼一番,“原以为皇后贤淑,却也个倔强的女子。她尚有儿女,却宁可与陛下共死。这样的深情,实在令人敬佩,也令人钦羡。”
      燕妃点了点头,也似乎从刚才回忆中走了出来,转念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是我为难你了。哎,许是我自己真的也有了年纪,从前不曾发现……这些日子倒比平时对陛下念得紧,也难免想起些旧事。你别往心里去。”
      我听了心中有莫名的难受,便顺手递了盏茶给她。看她低头喝茶,说道,“姐姐陪伴陛下多年,感情深厚,是惠儿不能比的。姐姐的意思我懂。若有法子,我定当尽力一试。”
      燕妃听了,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唐突,忙岔开了话题,又坐了坐便起身告辞。原本只是品读字帖,说着说着留下了一道难题给我。我心中何尝愿意陛下再服丹药?只有一声叹息……
      我想到她今日的神情,不知不觉,在脑海中泛起她在宫中多年的样子。她是真心待陛下的,但也只是度过了寻常嫔妃的一生。话说回来,身居高位,有子傍身,富贵安宁,也是有福之人了。
      想到这儿,我不禁觉得烦闷,看了时辰还早,便唤了青玉陪我去海池边闲走。我原本只想深深地呼吸清洁干净的空气,再凝望湛蓝天空中自由的流云,可也许是这宫中景物看惯,心中倒不曾获得安宁,想起了一些近来宫中发生的事。
      杨淑妃近来身子不好,陛下已遣了几个御医前去照看。听闻,她思子心切,想求陛下允准吴王李恪返回长安,陛下尚在迟疑,还不曾允准。
      前日,顺阳王李泰辗转递来书信,称欣儿与蓁儿于冬日感染时疾,求陛下能赐几味宫中药材,以保孩子们的性命。陛下让太子去办,又顺口询问太子是否愿意他改封李泰为濮王,好让他们一家得些优渥的生活。太子欣然答允,陛下很是安慰。
      陛下最小的弟弟李元婴,也已到了外放的年龄,那日入宫拜别陛下。陛下对这些幼弟一向只是以礼相待,不知怎的,看着年少初成的元婴,倒是凭空生出几分喜爱,千叮万嘱,封为滕王,又特意增添了两百封邑。
      还有曹王李明,因着过继给巢剌王李元吉,倒成为太子之外唯一留在长安的血脉之亲。杨夫人上书几次,求陛下准曹王不再幽于内宫,能如寻常郡王一般出宫开府。陛下深思几番,终于答应。想来曹王已成旁支,再不会有威胁太子的理由。但杨夫人却不曾出宫,仍独居掖庭深处,好让陛下放心。
      ……这些事就这么随意的在我脑海中进进出出,心头本有一阵轻飘的烦乱,又添了好些无名的思绪。
      忽然间,我被一阵乐声吸引了过去,原来是内教坊在为明日的宴饮排练歌舞。我又想到那年姗然弹奏的琵琶。正如她所说,宫中技艺竟是迟迟再无惊艳,虽有新巧,却总归平常。
      远处,几个白衣舞娘正含腰抛出水袖,合着琵琶行板,曼舞轻歌。我定睛一看,正是近年入宫的一干新人。她们年轻娇艳,正适宜调-教-歌舞,能令陛下感到愉悦。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算来,我入宫已经整整十年了。
      那一年,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大概我也和她们一样,带着懵懂的心思,在御苑练舞,等着哪一日的宴会初见圣颜。只是我还阴错阳差,曾有过侍奉昭陵的厄运。如今后宫不会有这样的麻烦,她们只需尽情的为陛下绽放。
      眼前海池的静水映出我的容颜,已然记不起当时,我有着怎样的容貌和心情,而这些年又是如何一点一滴地改变,成为如今的我。
      陛下,我身上处处是他的烙印。无论他怎么对我,我已和他渐渐和他融为一体。好在,陛下从不曾松开过我,也许偶尔近些,偶尔远些,但始终有着真挚的情感,有着解不开的依恋。
      这就够了,不是吗?
      我想到刚才长孙皇后的故事。若换做是我,我会如何?我会不会选择生死相随?不,这不是选择,也许,就是使命,或者,是不曾需要思索和决定的情愿与本能。
      不远处的连廊侧畔,鹅黄嫩柳正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是汀若。我刚想唤她,她也看见了我,却不曾近前,匆匆欠身,咬唇离去。
      若我没有记错,汀若再也不曾侍寝过。大小宴饮之上,以她低微的品秩,若不用些心计,大抵也无缘再获圣宠。她的背影里多了几分规矩,也多了几分颓丧,再不复当日的明艳活泼。
      青玉在一旁嘟囔起来,“这位宝林也真怪。若不愿承宠,为何入宫?若不得宠爱,便自己去争,何故在此作态?好像是陛下勉强了她似的。”
      我瞧了她一眼,示意她勿要这般说话。可仍然忍不住叹道,“人各有志,不可如此刻薄。她年小,孤身一人在宫中,是万般不易的。”
      青玉躬身,低头认错,“奴婢只是觉得,能得陛下宠爱,终究是福气,她这是何苦?”
      这话倒是宫女们素来常说的,也无甚稀奇。这些年陛下偶尔宠幸宫女,但最多不过封个御女、采女,再无进秩。可就算如此,也是很多宫人毕生的期待。
      “丹云呢?今日怎么都不见她?”我忽然想起午后丹云就一直不见,便顺道问着青玉。
      “这……丹云姐姐不让奴婢告诉充容。”
      “怎么了?丹云和你一直随我在宫中多年,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没,不是别的。只是丹云姐姐……家中一直催她出宫,想来已有了夫家。可姐姐不肯,说充容时日艰难,离不开她。大概前日又千方百计地传了话进来,她心里不好受。”
      我点了点头,说道,“我懂了,这倒是我不够周到了。等下便往贵妃处一趟,那天听说了新进宫女的事,也要同时放出一批。这次由不得她再推辞。”
      青玉颔首,感觉轻松了些。我也轻轻一笑,想到丹云他日若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的平凡幸福,虽不能富贵,但终是我在宫中所不能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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