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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怕春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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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机匣在手中转了个圈,唐疾屏息,毫无感情的目光钉在不远处鬼祟移动的人身上。
唐门弟子,任务第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事。
近乎无声的弩箭射出,唐疾知道目标会一命呜呼,于是胳膊缓缓垂下,垂眸活动了一下手腕。
可忽然刀光一闪,而后弩箭便偏离了原来的行迹,深深地插在一旁的树干上,不远处的身影也似乎感知到了危险,踉踉跄跄地开始奔逃。
唐疾蹙眉,靴尖重新踏上枝干。
树影婆娑。
他飞快地在林间穿行,待赶到这人身边却发觉他早已断了气,颈口夸张的刀伤似乎是一场洋洋得意的宣告。
唐疾垂下眼帘,不经意间踩了一脚露水,然后忽然停下微微侧头,目光在一边的树影上顿了顿,才继续没入漫漫黑夜。
这人跟着他半月有余,除了今夜发生过的事,倒也没什么别的动静。
归根结底,这单子最终还是算在唐疾头上,他虽然并不介意白拿赏金,但还是有些烦躁。
圆月高悬。
树杈上那人单腿屈膝,靠坐在枝干上,另一只腿悬空晃荡着。
他的目光追着刚刚唐疾匆匆离去的身影,然后眯着眼睛咧嘴一笑,舔了舔唇。
某日恰逢正午,日头大好。
唐疾难得进了家酒肆,不出声。
江湖人称唐门弟子为鸦羽,不详,压抑,悄无声息。
他点头谢过小二颤颤巍巍续上的茶水。
扶了扶遮住半脸的面具,唐疾垂眸,并不理会身边忽然凝固的气氛,吞食着包裹里的干粮。
利刃既出,不中命脉,便难得回鞘。
他就是被这样教导的。
或者说他们都是这样被教导的。
这是他们唯一的用处。
于是不见天日,宛如一潭死水。
唐疾仰头饮尽杯中茶,重重地将茶杯扣在桌上。
其实他不常进人群,今日算是别有目的:他总要给这人一个警告。
唐疾面色一冷,伸手侧向一击,可手腕在半路便被人狠狠钳住,尖锐的手甲与那人的下颌仅差毫厘。
“来都来了,怎不吃点好的?”
这人看似轻松地握着唐疾的手腕,端的是一副温和的语气,却紧紧把人按在座位上,一边侧头对小二招呼着,“来碗牛肉面,再要壶梅子酒。”
然后凑在唐疾耳边,轻声,呼出的热气缠上唐疾的耳垂,又暧昧地向上攀沿:“陆缓。”
唐疾侧脸看他,却发觉彼此的距离有些过分:鼻尖相对,抬眸甚至能看清兜帽下陆缓琉璃一样的眼睛。
于是他用力抽回胳膊,没什么情绪似的,似乎也不知说什么,吞吐半天憋出来句:“莫要再跟。”
“只是赶路罢了。”陆缓轻咳一声,言下之意是并未针对唐疾。
一派胡言。
唐疾微微蹙眉,张了张口,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多少这人并未耽误自己行程,于是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团了团怀里的包袱背过身去,继续啃着又干又涩的烙饼。
见人这般姿态,陆缓闷声笑了笑,大马金刀跨过长凳坐下,懒洋洋地托腮倚在桌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恰好刚刚点的吃食上了,便伸手把盛了梅子酒的酒盅推向一边:“尝尝。”然后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面,不再去挑衅。
而唐疾并不再多理会陆缓,点了足数的碎银,叩在桌上,正要转身离开,却被制住手脚。
“武器不错。”
陆缓挥了挥手中不知何时从唐疾那里摸来的千机匣,赞叹一句。
“你——”唐疾侧目瞪他,难得被挑起些情绪,下一刻便是刀光一闪。
陆缓还是那副温和样子,可动作却蛮横无礼。他一脚踩在唐疾大腿边上,歪了歪脑袋,胳膊随意搭在膝头撑住身体,一手握着把弯刀,用刀尖挑起唐疾的下颌,像是情人间的低语:“酒,喝?”
唐疾依着他的动作抬头,有些咬牙切齿:“解开。”
轻哼一声,陆缓收刀坐好,不去理会一边两股战战的店家,不知怎的解了唐疾束缚在身后的双臂。
多少没毒。
唐疾此时并不想再多做纠缠,只想拿了武器尽快脱身,他并非没有和陆缓一搏之力,然刚刚他非先手,而半月的跟随又将他的警惕磨了一半。
无论如何,在人前待久了总归让他有些不适。
只见唐疾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合目咽下。
陆缓见他豪爽,挑了挑眉,莫名吹了声口哨。
唐疾并未饮过酒,却也知酒气冲鼻,而这酒却酸甜有余,呛辣不足,令人口舌生津,不禁舔了舔唇,他觉得嘴里那股酸甜的味道陌生却不令人生厌,只是不知为何身子发热,似是有股热气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又蒸腾上头。
“你——”唐疾伸手指着陆缓,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人用手捏住往下带了带。
他觉得天旋地转,知是酒意上头,然而不知如何摆脱,只是笨拙地甩甩脑袋,可这除了让他更不好过以外,并无其他用处。
唐疾觉得自己仿佛分裂成两个人一般,一个被捏在陆缓手里,乖顺地跟着他走,另一个则是冷眼旁观这一切,无动于衷。
陆缓伸手摸出块银子丢给小二,然后从唐疾怀里拎起他的宝贝包袱,另一只手捏着人的腕子,看着向来一板一眼的人踉踉跄跄地跟着自己进了客栈客房。
于是轻叹口气。
陆缓知道唐门刺客于江湖中的名声,而他们身法诡谲行踪不明,难得让自己碰上一个,便心生好奇,跟了段时日,又发觉这人仿佛毫无感情的物件一般,于是生了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怜悯,又或者怜爱。
他其实并未想要过多干涉。
陆缓见过唐疾伏在屋顶,刀剑不躲饥寒不惧,明明年岁不大,在杀人时却报着同归于尽的死意。
他可能只是想要为这人的日子沾点甜。
于是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人多了一个交点。
而陆缓觉得有些糟糕,他依稀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唐门以后可能不只会有这一个交点。
他看了看一边的水盆,又看了看伏在桌边坐好的唐疾,这人双颊泛红,眸中迷蒙成雾,唇色难得鲜艳。
陆缓小心翼翼地上前,轻巧地拿下这人遮了半脸的面具,沾了水的布巾掠过唐疾的额头,双目,面颊,下颌。
而疑似醉酒的人乖顺地看着陆缓,一声不吭,让抬头抬头,让侧身侧身。
“要水吗?”陆缓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轻柔,甚至带着点哄劝的意味,在人合目点头后,便背身向门走去,准备叫小二送点醒酒汤。
谁知破空声传来。
陆缓面色一凝,侧身闪躲,毒针堪堪擦着衣角而过,转身便见唐疾顶着一张醉红的脸,眉目冰冷,勾过千机匣便有些踉跄地跃出窗,落上人家房檐时甚至差点滑倒,又步履不稳地消失在大街小巷。
陆缓捏了捏额角,似乎有些头痛。
“这可如何是好呢?”他喃喃着,举起手中还未来得及归还的面具。
唐疾跌跌撞撞地闯进树林,酒意并未完全消退,于是平日被掩下的情绪难得激起。
对他来说,吃食是为了充饥,茶水是为了解渴,饮酒误事,便从不在其列,他的落脚处是屋角房檐,而以命搏命是他的全部。
唐门刺客向来如此。
每日除了杀人便是杀人,直到被毫不犹豫地丢弃。
生无欢愉,活无尽兴。
于是便仅仅希望能够求得日复一日不生变故,最终死得安宁。
在他难得的臆想中,只要一砖一瓦遮雨,一草一木乘凉,随后他便可安然睡去,最好一梦不醒。
唐疾咬牙。
如今陆缓这人就像是在他妄求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投入的一颗石子,不仅直直地没入水中,还定要荡出一圈一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唐疾觉得有些不对,一摸脸空空荡荡,于是合目深呼吸,甩腰狠狠踏上了一边的树,心中充满了即将喷涌而出的——
他不知如何形容,总之闷堵异常。
是他学艺不精,防备不够。
但如今面具还被人拿去了!
于是回身奔向刚刚的酒肆。
客房中,陆缓走到床边,看着慌乱丢在床尾的包袱,无奈摇了摇头,只是硬生生将手中的面具塞进去,之后好给人赔罪。
忽然他双目一凝,向后弯腰,躲过射来的弩箭。
站定便见唐疾气喘吁吁地半蹲在窗框上,不知是盛怒还是因为未散尽的酒气,双目泛红,那红色勾勒着眼尾,硬生生为原本英挺的眉目染上了几分艳丽。
唐疾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的千机匣,对准陆缓,乌黑的眼珠也一同盯着他,一动不动。
“包袱在这。”陆缓并不惧他,只是举起手中的东西,依着他的示意,丢在他面前。
唐疾警觉地看着陆缓,一手翻着包袱里的东西。
包袱中裹着还未吃完的几个一模一样的烙饼,一打飞镖,一个匕首,一副短刀,尽是冷冰。
唐疾大概点过,又将面具覆在脸上,这似乎让他舒适了许多。
陆缓张了张嘴,在人的目光下,垂眸笑笑:“酒好喝吗?”
唐疾抿了抿唇,并不将后背对着他:“我不需要这个。”说完退着翻出窗子,奔向来时的方向。
唐疾再见到陆缓时,男人狼狈异常。
而他刚刚落到树干上准备冷眼旁观,陆缓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抹掉脸上沾染的血迹,陆缓咧嘴一笑,锋利的齿尖撕开手腕上缠着的麻布,歪了歪头,重新活动了一下关节,随后提刀,单脚踩过离自己最近的那人肩头,绕背后刻意地卖了个破绽。
陆缓舔了舔唇,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自信树上那人会帮忙,不过是赌一把,毕竟这个破绽也并不致命。
在对方以为捕捉到了陆缓的失误,洋洋得意冲上来时,一边传来了破空声。
陆缓合目勾了勾唇,侧身避开,一只弩箭擦着他的腰狠狠插入身后那人腹部。
唐疾面色有些难看,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出手相助。
而且,“太假。”唐疾木着脸地吐出两个字。
陆缓大笑,手中的弯刀抹过另一人的脖颈,抬头看向树上坐着的唐疾,目中带着盈盈笑意。
唐疾有些不自在地避开目光,然后抬了抬下巴:”后面,自己打。“
月色如水。
陆缓单手缠着止血的草药,似乎又在算计着些什么。
“小唐门。”陆缓抬头看向树上的唐疾,然后灵活地躲开那人丢下来的石子,“做笔生意?”
“唐疾。”唐疾瞪他一眼,心中别扭,却又难免生出些好奇。
见他未阻止,陆缓和善地笑笑:“合作如何?”
唐疾坐正了身子,正准备拒绝,心中却有个声音在咆哮着让他听下去。
陆缓坦言,今日这次意外便是接单随意,导致下单者妄图杀人灭口。
“我为草莽,接单自然不如唐兄方便。”陆缓慢吞吞说着,像是用饵试探着日复一日游在死水中的鱼,琉璃似的眼珠划过一丝异彩,“而唐兄每日疲于奔命,自也是不好。”顿了顿,像是给唐疾时间考虑,“唐兄接单后,何不与我一道共同做单,分利你七我三?”
唐疾本能想要厉声拒绝,六岁以来的经历让他毫不犹豫对教养他的一方忠心耿耿。
但是任务依旧完成了,这并不算一种背叛。
心底有个声音对他说。
而且终于有了些时间去寻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便被丢弃时安然入睡。
唐疾有些犹豫,他看着不再开口的陆缓,唇齿干涩,停顿片刻后忽然开口:“酒还有吗?”
陆缓垂眸,勾了勾唇。
鱼,咬饵了。
陆缓抛过去一个酒囊,唐疾接住后打开,辛辣冲鼻的味道让他浑身一激灵。
“不是这个。”唐疾说着,皱着脸把酒囊丢还给陆缓。
陆缓笑笑,像是诱哄一般:“那是哪个?”
唐疾错开视线,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要...要甜的那个。”结结巴巴说完,便觉自己似乎有半个身子离开了原来居住的死水。
“哦。”陆缓有些意味深长,硬是拖到人气急败坏前才开口,“甜得那个需你同我一道去打,可否?”
唐疾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还是敷衍地点点头,含糊答应了陆缓的提议。
陆缓站起身,挑眉看向树中坐着的人别别扭扭地从树上下来。
与陆缓的合作十分顺利,唐疾向来板着的脸上难得被捕捉到些许和缓。
他第一次有些懒散地趴在桌上,看着远处陆缓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东西,忽然有些不愉快。
他向来不曾丢失过陆缓的目光。
这是他意识以来的第一次。
唐疾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将这股酸涩丢到脑后不去理会,就见那人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走了过来,面色温和。
“伸手。”陆缓看着唐疾,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捧着的东西轻柔地放进他掌心。
唐疾有些僵硬,他好像感到有东西在动。
陆缓看着手无足措却又不敢动弹的唐疾,低低地笑出声:“昨夜雨有些大,今日出门便看见了,怕是从附近树上掉下来的。”
唐疾盯着掌心,那里被陆缓放了只雏鸟。
“它 ——”唐疾无措地看着一边闷声笑着的陆缓,有些结巴,“它会动!”
陆缓坏心眼地趴在桌上,然后憋出一向的温和:“当然,它是活的。”
唐疾死死盯着掌心的小东西,吞了吞口水。
他不常同活物打交道,同他打交道的活物向来很快便会冰冷。
因为他是鸦羽,是不详,是压抑,是悄无声息,他做的是人命买卖。
别人惧怕死物,他惧怕鲜活。
而如今这个小东西正啾啾啾地叫着,鼓动的、温热的胸脯熨帖着他的指尖。
唐疾抬眼去看陆缓,第一次眸中出现了求助,他的唇瓣微微颤动着,似言非言:“陆——”
陆缓看出他的不安,于是凑过去,轻轻把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柔声哄着:“你帮我看一会好不好?我去看看巢在哪,然后我们再把它放回去,好不好?就一会。”
唐疾僵硬地点点头:“那你要快一点。”说罢也不再去看陆缓,整个人宛如被筷子戳在凳子上那般笔挺。
陆缓不知去了多久。
久到唐疾逐渐习惯了掌心的小东西,终于好奇多过惧怕。
这雏鸟已经生出了些绒毛,它的嘴张得大大的,索要着食物,身子却往唐疾掌心挨了挨,柔软的毛让人放松。
这是唐疾第一次与活物相互干涉却和平共处。
陆缓不算。
唐疾歪头靠在桌边,看着小东西两只黑豆一般的小眼睛和炸开的绒毛,呢喃道:“真丑。”
确认了位置的陆缓第一时间回来,便听到了这句,于是挑了挑眉,这对和平相处可没有什么帮助。
“小唐门,你去放好不好?”陆缓凑近,双臂撑在唐疾身侧,将人整个包裹在自己的范围内。
唐疾有些怀疑地看着陆缓。
于是陆缓一本正经:“我上树功夫欠佳。”说完笑得温和,目光诚恳地去追唐疾的眼睛。
唐疾本来觉得陆缓过于荒唐,可当目光对上时,不知为何,忽然僵住了,点了点头。
直到小心翼翼地将雏鸟归巢,从树上下来,他才反应过来。
“你——”唐疾摇摇头,有些羞恼,“你总是哄我。”
哄,哄骗。
“我确实在哄你。”陆缓一本正经地看着唐疾。
唐疾侧过脸暗戳戳地瞄他,不知为什么,本能让他觉得不太对。
回想起陆缓刚刚的笑,他不知为何觉得面部有些发烫。
那一瞬间,他忽然懂得了何为“天地增色”,何为“山青花欲燃”。
尾声
唐疾披散着头发,靠在屋外的躺椅上,阳光散入林间,暖意蔓延。
他于死水中被人以饵钓起,却并未身陷囹圄,而得到小心呵护,最终引入泠泠山泽、广阔天地。
如今他有了一砖一瓦以避雨,一草一木以乘凉,还有人伴于身侧,随时得以安眠,舒适到仿佛一场永不愿惊醒的大梦。
“不是很甜。”
陆缓推开屋门,端着盘樱桃,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塞了一个,再将剩下的放在一边的桌案上。
唐疾敷衍着点了点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惫懒到并不想动弹一根手指。
谁知这人凑过来,蹲在面前,难得耍赖地将下颌贴在唐疾膝头,然后伸手试探着贴上胡闹一夜后躺椅上这人酸软的腰。
唐疾瞪他一眼,在人温和的笑中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伸手端了盘子过来,干脆放在了陆缓头顶,没忍住“噗嗤”一声,然后顺毛般摸了摸人的后脑。
陆缓无奈地掐了掐手下劲瘦的腰,在唐疾嗔怒之前张口示意。
唐疾只好挑拣一颗樱桃,正要塞进他口中,却被人轻咬过指尖。
阳光纷纷扬扬,有的落上陆缓的睫毛,唐疾吞了吞口水,正咀嚼的人却突然掀起眼帘,弯着眼睛从下往上笑着看向他,吞下口中的樱桃,轻声说:“甜。”
唐疾抿了抿唇,抬手拿开这人脑袋上顶着的果盘,正准备开口。
“嘘——”陆缓伸手,指腹轻轻压上唐疾有些干涩的唇瓣,侧耳,“你听。”
林涧淅淅沥沥,偶有啼鸣。
陆缓笑着。
那便不说了,唐疾微微合眼,垂首。
终于相贴。
而后惊醒太阳,不怕春天。
总也不过是你最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