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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渴(1-终章) ...

  •   1

      唐家堡,家族利益至上,无正无邪,自成孤山。

      唐山泽向来知道这一点,从他被仓促推上台子,以一己之力挑起整个没有雏形的暗杀部的时候,他便知道了。

      他被选中的原因很简单,不过是父母俱亡,无牵无挂。

      他是“干净”的。

      而上面的人需要这种“干净”。

      只是当唐山泽不动声色手段雷霆,将整个暗杀部打造得固若金汤,不容他人插手时,上面的人才有了些悔意,却也欣慰。

      毕竟归根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人都说唐山泽早年便离了蜀,少有回来,只是每年暗杀部的据点部署图都会准时送回,不同据点之间密密麻麻的链子看得令人心惊,虽仍未蚕食中原,却也与稳坐江湖排行第一的杀手组织九窟有了一搏之力。

      然而今年中秋,这位大人回了蜀中,第一件事便是成亲。

      有知情者言,对方似乎不是中原人。

      2

      家宴。

      唐山泽看似懒散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扬了扬手中的酒杯,算是回应那几个当初把自己推上位的长老对自己婚事或真或假的问候。

      一旁的近侍面无表情,只是在饭食上来后遮掩着试了试毒,他正做着手上的事,便听唐山泽轻笑一声。

      唐琛凡淡淡地看着仪态挑不出一丁点儿错的唐山泽。

      “回来后便不必如此紧张。”唐山泽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周围逡巡着,然后摇了摇头。

      几位长老的席位相隔甚远,像是彼此戒备,他们一人便成一峰,坚决不肯有所连绵。

      而唐山泽考量了一会儿,觉着自身似乎同他们相差无几,于是忽然惦念起那群自己捡回来养大的小崽子。

      或许,既是家宴,便不应当同这群人一起。

      “回吧。“唐山泽把酒杯轻叩在桌上,抚了抚袖子,以不胜酒力为托辞,你来我往拉扯几回,才终是离了席。

      明月疏朗,微雨细密。

      唐琛凡看了看假寐的人,将想问出的话吞在口中,沉默地挥了挥马鞭,马儿便温顺地放稳了脚步,轻快却不颠簸。

      “说。“唐山泽合着眼,手里的扇子却精准地敲在唐琛凡的手背上。

      拉扯缰绳的手一顿,唐琛凡垂首:“先生是回家里,还是去夫人那边?”

      “先回家吧。”像是想到些什么,他“唰——”地拉开扇子,遮了半张脸,也遮了所有情绪,然后自顾自念叨了一句,“夫人?”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话,鼻腔哼出些笑意。

      3
      绵密的雨时下时停。

      陆渴提起床上刻意加大了的鲜艳嫁衣,轻嗤一声,然后随手丢开,瞟了一眼月色。

      夜已经深了,而他等的人却还没有回来。

      虽然这等也只是装个样子,并非出自真心。

      陆渴扫了扫干净宽敞的卧室,觉得唐山泽这人假得有点意思,明知二人都是男人做不成真夫妻,却装模作样,仿佛寻常夫妻那般准备好好过日子。

      思索片刻,他跃出窗,然后竹影窸窣,像是有风吹过。

      虽说只到了两天,陆渴却已经将唐山泽的地盘摸透了,算是职业病。别人眼里部署森严的每个卡口,他自能进出仿若无人。

      没等他靠近那点了烛火的屋子,便听见了屋内的欢声笑语。

      陆渴垂眼,勾起唇角,再抬眸却笑意不达眼底。

      总觉得有些烦躁。

      他轻啧一声,舌尖顶了顶腮,轻手轻脚地翻上房顶,正准备揭开瓦片,就听见有人靠近过来。

      只是树影摇曳,前面说的都听不清楚。

      “…月饼备好了吗?”是唐山泽一贯的和气。

      “好了。”唐琛凡手里端着盘子,上面是几大块月饼。

      只见唐山泽取了边上的银刀,动作行云流水,原本黄澄澄的小圆饼被均匀分作八块。

      “松仁的挑出去,红豆的也不好,他不爱这个细碎的。”唐山泽慢悠悠说着,取了一块月饼尝了尝,“这蛋黄的尚可……算了,你先进去和他们闹吧,我一会儿自己去选了就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家,自认为守备森严,唐琛凡难得卸了些紧张,面容和缓,听了唐山泽的话,随手把盘子放进厨房便进了屋。

      然后陆渴轻巧地翻进厨房。

      唐山泽似乎在给他挑?

      他一面想着,一面坐在灶台边上,伸手取了刚刚被人吃剩了的月饼。

      没一起吃过几餐饭,便能飞快觉察到自己的喜好。

      可算是…

      咸香在舌尖绽开,混合着糯米的甜,陆渴挑了挑眉。

      “脑子还算好使。”

      呢喃一声,然后轻笑。

      陆渴眼中的唐山泽是不锋利的,甚至是温吞的。他仍然不理解唐山泽是如何撑起了如今的唐家堡暗杀部。

      如果在他手下……

      算了,不会武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手下。

      他垂眸,看着盘子里被切成几瓣的黄色小饼,想起那人对自己处处妥帖的安顿,于是将本想按在他头上的“巧言令色”换成“察言观色”。

      陆渴做事向来随心,谨慎二字本便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一堆毛病。

      比如,只要是他染指过的东西,便不愿再被任何人触碰了。

      于是即使腻得发慌,他还是咽下了那大半块月饼,一点不剩,随手将空盘子丢在灶台上,又翻出窗,闯入绵密的细雨中。

      陆渴不知唐山泽这般心思缜密的人从他身上读出了多少东西,也不去猜测那仿若笑话般的“成亲”是否别有深意。

      无论如何,一力降十会。

      陆渴轻轻笑着,活动了一下脖子,身上结实饱满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唐山泽提出与他成亲是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

      那时他正被老头派的人追杀,虽是可以应付,但也烦不胜烦,于是干脆直接扮作西域来的旅人,捧着都尔塔坐在街头,足够显眼,却又恰好被淹没在这个奇人异事颇多的中原集市。

      唐山泽便是这时出现的。

      这人的袍子被打理得精细,浑身上下更是没有一丝习武之人应有的气势,手上难得的茧一看便是握笔生成的,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他先是躬身在自己面前的琴盒里放了几块碎银,后又半蹲下,盯着自己为了乔装而戴上的面纱,文绉绉地问道:“兄台可否帮在下一忙,定有重谢。”

      本打算不耐推脱,却一眼瞟见了这人身后的护卫。

      多年人肉场上滚过的人,一眼便觉察到了血腥味,细细打量,这靴子的制式怕是蜀中唐门常有的。

      虽然陆渴将九窟在中原打响名号后便基本不再过问,也知这蜀中唐门最近让目前管事儿的老头本就不多的头发又稀疏了不少,顿时来了兴致。

      于是便假装诚惶诚地应了声,跟着去了一旁酒楼的包间。

      他本以为这人只是个什么文书之类的,没成想。

      “在下唐山泽,目前负责蜀中唐门暗部。”

      唐山泽讨巧地将“杀”字去了,像是怕吓到人。

      “此次也是希望……”这人难得面染红晕,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希望兄台同我回蜀中成亲。”

      听完,陆渴便挑起眉,第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人。

      他本便恣意妄为,倒没觉得两个男人成亲惊世骇俗,比起这个,他更惊讶于这人便是两年内在江湖与九窟平分秋色的唐门暗杀部头领。

      他到不是没想过这人是假冒的,只是一来用唐琛凡这种等级的杀手作侍从本便难得,二来只要这会能帮他从老头烦不胜烦的追杀中逃脱,怎样都好。

      他看着面前似乎小心翼翼的唐山泽,勾了勾唇。

      4
      唐山泽讳莫如深地盯着灶台上空了的盘子,然后慢悠悠地进了屋子。

      先是安抚地拍了拍仍然不曾适应这里的唐十五的脑袋,又蹲下为缠着唐十五的唐小竹在小辫儿尾部绑了根花色的头绳。

      然后侧脸看向一边已经喝开了的唐二,示意他可以开席了。

      唐山泽用手指抚平袖口沾染上的水汽,面色如常,像是不经意:“小九,方才你进过厨房了?”

      唐九正缠着唐五给他配药的方子,听见唐山泽唤他,便想了想:“不曾,大家都不曾。”

      唐山泽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不动声色地取了筷子,尝了尝已经被唐琛凡分解好的肥厚的蟹膏,据说是从外面送来的,是个稀罕东西。

      唐山泽侧目看向一直在自己左右的唐琛凡:“带两只回去吧。”

      说着,垂眸。

      “今日他也算劳顿。”

      唐山泽找上陆渴并非如他对唐琛凡所说是随意挑选的,更非他哄骗陆渴那般“见了兄台便觉有缘”这种鬼话。

      只是他觉得这人同九窟有些关系。

      唐琛凡从小便跟着他,本质来说不曾真正入世,但身上的肃杀也绝非无名之辈便可觉察的,毕竟自己后来捡了那么多小崽子回来,唐琛凡早便无需以肉滚钉板,淌着血于人堆中几进几出了。

      一个杀手,不能掩饰自己的气息,才真叫笨拙。

      而唐琛凡是佼佼者,做事半点也不马虎,永远不会犯这种错。

      所以陆渴当时先是对自己惊诧后又因为看见唐琛凡而沉默的姿态都被唐山泽尽收眼底。

      他不是先看见唐山泽刻意安排唐琛凡穿上的靴子才沉默的,他是扫到唐琛凡时便沉默了。

      那靴子,只是证实他的想法罢了。

      当时唐山泽正考量着下一步应如何布局。
      他试探地放出九窟天榜第一杀手陆尽狂死于蜀中唐门暗杀部手中的消息,却久久等不到九窟那边对他此步棋的回应。

      他没那么大的野心,也不准备同九窟你死我活,只是希望分杯羹罢了。

      无论九窟愿或不愿,总要回应,他才好再行下步棋。

      只是后来陆尽狂告知自己,九窟的头领好像之前便叛出了组织,现在四处游荡下落不明。

      “那人就是个疯子。”陆尽狂随口嘟囔,蹲在篱笆上,扶了扶遮面的斗笠,然后又高兴起来,“不过与老子无关,老子自由了!”说着翻身上马,像是生怕再被抓回去那般迅速消失在唐山泽目光所及之处。

      而据陆尽狂说,这个喧喧嚷嚷的中原集市被九窟塞了不少暗桩,是情报网的一个节点,以此处番邦艺人的身份遮掩,他们非中原人的模样会不那么显眼。

      于是他来到这里尝试做些查探,便碰到了陆渴。

      一个从他第一眼看去便有些违和的人。

      这人薄纱覆面,横抱着一只都塔尔,口中哼着小调。

      然而唐山泽不曾于他的吟唱中碰到任何情绪,不曾感到任何大漠狂沙。

      陆渴过于敷衍了,这种敷衍之下,是令常人心惊的狂傲。

      即使此时伪装在市井中,却仍然不自觉地漏出一丝不屑一顾,仿佛张牙舞爪地对所有暗处的人说:

      “来。”

      于是唐山泽沉默片刻,几步上前,故作含混姿态,温声说道:“兄台可否帮在下一忙,定有重谢。”

      唐山泽托腮,懒懒散散地提起一边的酒盅,往杯子里倒了些唐五酿了许久专为他留下的桂花酒。

      他至今也不知与陆渴成亲究竟是对是错。

      选择陆渴反而因为他是男人,而且似乎与九窟有关联。

      这便再好不过了。

      他知道陆渴答应他也是自有考量。

      只是不知会有几场胜负可以较量。

      唐山泽难得燃起一些兴味,指尖轻轻叩了叩桌子。

      5

      陆渴想烧掉唐山泽,连同以他为中心织开的细密大网。

      他在屋里的水盆中清洗着脸上的胭脂水粉,不得已扮作姑娘的火气让他危险地咧了咧嘴,虽说他本有预料,可狼狈如此,仍旧让他迁怒了唐山泽以及那个一直追杀他的老头。

      陆渴早便撩了盖头,这会儿又撕了身上加大加宽的女式喜服,随手丢在一边,翘着腿靠在床边的软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扶手。

      屋外喧闹起来了,他听见唐山泽劝阻了那群师弟师妹闹新房的要求,一步一步走到屋门外。

      唐山泽的步子总是很好认,因为每次落地都像是计算好了那般,两次间隔时间都相差无几。

      唐山泽像个批了皮子的假人。

      陆渴舔了舔唇。

      可是除他之外好像没有人注意到。

      “嘎吱——”

      雕花木门被推开,人缓步进来,却没看此时大马金刀坐在一边的“美娇娘”,只是平静地背过身打算扣上门闩。

      陆渴磨了磨牙,目光在唐山泽身上滚着。

      这人本便生得白净,鲜艳的喜服又掐出了平日藏在宽大衣袍里的腰线。

      唐山泽刚刚准备转身,便狠狠被人推按在了门板上,随后燥热的温度直接附上了后背。

      陆渴用一只手掐着他的两只腕子扣在人腰后,一条腿推开唐山泽的大腿挤进其间抵住门板,然后眯了眯眼睛,盯着这人的脖颈:“小唐门,没人告诉你不要随意背后对人吗?”

      唐山泽的颈后有一枚浅棕色的小痣。

      陆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唐山泽皱了皱眉,他并不习惯与人保持如此近的距离,手腕上的热度对他来说是一种烧灼,实在是难受的紧:“先关门。”即便这种完完全全地压制让他从心理到身体都产生了极大的不适,他在同陆渴讲话时依旧是温和的,是包容的。

      陆渴轻哼一声。

      然后自己的腰侧便传来“咔哒”一声,唐山泽知道门锁的搭扣被扣上了,于是别扭地试图转身,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觉得背后一空。

      “罢了罢了。”陆渴懒洋洋地背身挥了挥手,一人便占了大半张床,“爷累了,今日懒得同你闹。”

      话音刚落便合上双目,呼吸逐渐均匀,仿佛真的睡了过去。

      唐山泽盯了他片刻,也不多做矫情,直接坐在床边,然后弯腰。

      只是解靴子时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从靴筒中摸出几叶利刃,揣进了袖子。

      他从床脚撩了被子,看了看陆渴,轻柔地将被子覆在他身上,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被窝。

      红烛悦动,可屋内却不着一丝暧昧。

      半晌无话,平静到让人以为床上两人都早已入眠。

      “软甲不脱?”陆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些嘲弄,依旧闭着眼睛,“爷也不会半夜吃了你。”

      “不。”唐山泽毫无被戳破的尴尬,语气依旧平静,仿佛早就知道陆渴刚刚的那番试探是为了什么,“绑带里藏了毒。”

      大大方方地将“就是要防备你”刻在了脸上。

      陆渴轻哼一声,仿佛真的添了困意,小声咕哝一句:“你那防备有个屁用。”

      然而并未再有人再回答。

      6

      陆渴是个男人这事儿是没人知道的,唐山泽也不打算被人知道。

      否则他算计的一圈便失了效果。

      虽然若是早知陆渴麻烦至此,他也不会选择同这个人合作,然而当时他是最合适的那个。

      这人似是被追杀,如今扮作女人,背景一干二净,既不怕头上长老的查验,也挡了长老依旧蠢蠢欲动试图为他塞个无辜姑娘的心思,而陆渴不会为他带来孩子,不会为他带来再多的牵绊。

      除此之外,便是他同九窟有所牵连。

      而随着这人的离开,九窟也仿佛销声匿迹了似的。

      唐山泽用余光看着一旁盘腿坐在靠椅上倒着拿书还装模作样翻阅着的陆渴,手里的笔不曾停下。

      这人以“不便露面”为借口缠着唐山泽好些日子,尤其是在得知他从头发丝到脚后跟藏的都是利器之后,更是燃起了极大的好奇,好像前些日子嫌弃这些零碎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或许是时候联系陆尽狂了。

      唐山泽若有所思,似乎暗暗猜度出了陆渴的身份。

      陆渴唐山泽成亲后,既无其余人知晓陆渴身份,那他的衣食起居不得不由唐山泽亲自照料。

      唐山泽倒是表现得毫无厌烦,仿佛他们之间不是一场互利互惠的交易,而是唐山泽单方面对陆渴有亏欠那般。

      陆渴日日吵着要吃些蜀中特色的糕点零食,买回来后又挑嘴得仿佛一个大小姐,他念叨着无事可做要唐山泽找些昂贵的蜀锦陶器回来,好送给自己所谓的友人。

      陆渴在二人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毫无收敛地试探着唐山泽的底线。

      真麻烦。

      唐山泽想着,却依旧面色如常,只是晚上叫了蜀中特辣的火锅回屋,浓郁的香味扑鼻。

      他看着陆渴一边通红着脸一边还不愿停筷的模样,眸中终于漏出一丝顽劣。

      而这点顽劣也被时时刻刻注视着他的陆渴捕获。

      陆渴一边灌着水,一边不经意地翘起唇角。

      那次以后,陆渴更是日夜跟着唐山泽,即使是他同别人见面也要藏着气息躲在暗处,他盯着唐山泽,盯着唐山泽同师弟师妹笑闹,盯着唐山泽同长老汇报事务情况,他的目光是恣意的,又是隐晦的,他让自己的视线攀上唐山泽,再包裹住他的全身,从发丝的香胰味道到脚踝的胎记一丝不漏,他注视着唐山泽,从不停歇。

      他像是在狩猎,等待着什么不经意泄露。

      7

      今日陆渴一如既往地同唐山泽一起回房,他走在唐山泽身后,目光漫不经心,最终却还是锁在身前那人包裹在衣袍下的脖颈。

      那里有颗浅棕色的小痣。

      他记得的。

      陆渴眯着眼,磨了磨牙根。

      一脚踏进门,陆渴顿了一顿。

      整间屋子正中摆着一架金丝楠木大床,垂幔富丽堂皇,同整个房间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忽然想起,这似乎是他上月随口要的。

      那日,唐琛凡将两人份的吃食端进屋,便见唐山泽难得懒洋洋窝在靠椅上,一边的竹床帘幔放下,只可影影绰绰判别出里面有人。

      “放着吧。”唐山泽随手把书丢在一边。

      唐琛凡向来对唐山泽无条件服从,轻轻落下盘子便退了出去。

      唐山泽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撩起帘幔。

      里面那人侧躺着,视线烙在唐山泽脸上,像是已经保持许久了。

      唐山泽并不多做理会,他似乎已经习惯身上爬满陆渴的目光,只是将帘幔束起,慢悠悠坐到桌边。

      随后无话,直到陆渴开口。

      “你这床硌得慌。”这人端起桌上的茶杯,翘着腿歪着身子,靴尖漫不经心地晃着,“而且小得爷都翻不过身。”

      唐山泽眉都没皱一下,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陆渴本来以为这事儿会被唐山泽默不作声地拒绝。

      然后他与唐山泽之间依旧会一如平常,无事发生。

      只是这床竟是也换了。

      唐山泽似乎没有底线一般,由着他试探。

      没有底线的人也没有欲望。

      而陆渴是不相信的。

      陆渴垂头,额边发丝打下的阴影遮盖住了他的表情。

      他弓着背,向后轻轻靠在雕花门上。

      “咔哒。”

      锁落了。

      唐山泽只突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力道,随后被粗鲁地掼在床柱上,后脑勺磕得生疼。

      他合上眼皱眉,好容易从疼痛中缓过来,终于打算问陆渴发什么疯,抬眼便愣了一愣。

      若说陆渴原本的目光是烧了把火,如今便像又浇了桶油,难耐与隐忍汇成浓烈的危险,让唐山泽不由地滑下袖中的三叶飞刃,捏在指尖。

      陆渴掰过唐山泽的下颌,咧开嘴,目露凶色:“小唐门,大可不必装模作样。”又慢悠悠地弯下身子,看似暧昧地将唇凑在唐山泽耳边,热气侵染着他的耳垂,“至少,现在不必。”这人轻启牙关,像盯着猎物的兽,仿佛唐山泽再不做些什么,他便会扑上去撕咬他的喉咙,撕扯他身上裹着的那些皮子。

      随后一手摸向他身后,原本卡在指尖的暗器便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沉默应该是煎熬的,然而陆渴心中却填满了撕开唐山泽表象的快意。

      唐山泽顿了顿,歪头把下巴从陆渴手中抢出来,他不比陆渴高,却仰着脸,轻轻笑了,讥讽又轻蔑。

      他推开陆渴快埋进自己颈窝的脑袋,与人隔开些距离,半晌,双唇微启,吐出一字:

      “滚。”

      随后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肩膀,仿佛陆渴是什么脏东西一般。

      唐山泽这便翻身上了床,像是准备入寝,丝毫不担心背对着陆渴会有什么结果。

      陆渴看着唐山泽侧卧的背影,舔了舔唇,目光中炸开兴奋。

      这是唐山泽。

      一个终于撕开了假面的唐山泽。

      唐山泽果然比九窟有趣多了。

      陆渴蹲下捡起人掉下的三叶飞刃。

      想拉着这个人坠向深渊。

      陆渴的目光烧灼着唐山泽的背影。

      想用燎原烈火逼着唐山泽坠向深渊,又或者说,坠向他自己。

      8

      闹了那么一场,二人却仿佛拉近了距离,反正彼此都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就也不用装成什么好东西。

      唐山泽拆开陆尽狂寄来的信,信里说可以考虑同唐十五见一面,虽然陆尽狂本人并不记得这个孩子。

      唐山泽难得有些迟钝,他眨了眨眼,随后慢慢拨开脑中一件一件的杂事,总算是想起来了。

      啊,是前段时间因为唐十五大闹一场而写的信。

      唐山泽想了想唐十五的伤,迅速拟定了能够直接让陆尽狂接纳小孩的方式。

      可能是被陆渴激的,他的手段难得粗鲁,但是却十分有效。

      这没什么难的,只要唐十五想要。

      只要师弟想要。

      唐山泽想着,漫不经心地取了笔墨,直接在信下画了一个大大的“可”,随后便让信鸽送了出去。

      他其实冷漠又恶劣,孤独又狂傲。

      唐山泽淡漠地将唐二到唐十五定义为师弟,淡漠地将长老与门主定义为上峰,淡漠地将陆渴定义为“家人”与合作对象。

      于是他淡漠地成为强大又温情的师兄,淡漠地成为可靠又实力雄厚的手下,淡漠地成为一个所谓的“家人”,一个所谓的伙伴。

      像是套上了一个个皮子。

      然而他其实无需任何人作陪。

      因为看不上。

      唐山泽目送着鸽子飞向天际,面无表情地在门边靠了一会,便又进屋了。

      9

      唐山泽受伤是陆渴意料之外的事情,毕竟这人做事丝丝入扣,不把人按死在自己铺开的网里已算仁慈,怎会不留后手。

      那时陆渴正同一直追杀他的老头喝茶。

      “当家的可是玩够了?”老头一副笑脸模样,低头揭开茶盖子,慢吞吞地吹了吹,“那边教主要是问下来,老夫可不好交代。”

      陆渴托腮看着他,想的却是唐山泽后来坐在床边给自己递茶的懒散模样,原本的皮笑肉不笑便真的染上几分逗趣儿似的笑意。

      “二当家说笑了,这不都紧着您安排了吗?”陆渴闻了闻茶叶,将杯子推向对面,“您喝,您喝。”

      老头的脸色在陆渴过于失礼的举动下变得难看起来。

      他真的完全看不懂陆渴。

      教主当年表面上虽严禁弟子踏入中原一步,可暗中还是在为东归打点着,其中九窟成立便是一个重点,陆渴在一众明教弟子中脱颖而出,也不负众望。他心思诡秘行事作风又不按常理,楼中杀手在这人的规划与指点下得以施展拳脚且闯出名声。

      只是之后,他便像失了兴趣一般游手好闲,事事推脱,而老头作为被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二当家,对九窟事无巨细,日日上下奔波打点着,他可以毫不犹豫拍胸脯表示后两年九窟依旧稳坐江湖第一是自己的功绩,他是看重这个的,而他也确信自己做出了成就。

      只是教主依旧只联络陆渴,只联络陆渴,别人似乎都不入他的眼。

      老头抿着茶,狠狠咽下,他瞪着陆渴,终究失了仪态,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壮胆的酒。

      “扮作女人?”既已撕破脸,老头沉下语气,“你倒是懂得躲藏!”这两年他也不是善人,损己利人的事他是断不会做的,九窟现在至少四成人完全归在他手下,剩下六成不是真傻便是只听命于教主,在中原,那便是陆渴手中掌握的方章。

      九窟所发布的一切令条必须盖有此印才算生效,这也是陆渴不在的这些时日,他们无比沉寂的原因。

      谁知道他们着急火燎找人时,这人扮作女人把自己“嫁”出去了呢。

      陆渴吊儿郎当地叼着根山楂条,翘着脚抖腿。

      他摇摇头,顺手从怀里摸出块方章,看着老头急不可耐地目光,勾了勾唇。

      “我玩够了。”陆渴凑近,将方章于老头面前一晃,猫逗耗子似的,又坐直了身子,抛着手中的那枚小小的,却等同于权力的章子,“别急啊。”

      “你要什么?”老头冷静下来,他目光暗沉地盯着陆渴,仿佛在考虑是做交换还是直接派手下制服陆渴。

      “你的人......”陆渴笑笑,摇了摇头,带着些不屑一顾,仿佛提了名字便是对自己的侮辱,“东西借给你可以,只是......”

      这人表情变化极快,抬头便是笑意尽失,他眯了眯眼睛,盯着老头,不见了之前那副不三不四的模样。

      老头不自觉吞了口唾沫,仿佛又回到了九窟刚刚成立,他在这人手下战战兢兢做事的时候——陆渴对待手下可并不仁慈。

      “别再跟着我。”陆渴甩了这几个字,站起身,垂眼看了看面前这人,随后目光穿透夜色,直直对上对面屋顶上那几个杀手,不耐溢于言表,“又或者,”陆渴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你们尽可以试试。”

      老头吞了口唾沫,知道这次若是与陆渴拼个你死我活,自己带来的心腹必会死伤大半,还是正事要紧,于是只好应下:“好。”

      “这再好不过。”陆渴把方章拍在桌上,又一次笑得眉眼弯弯。

      老头迫不及待扑上来,然后看着被陆渴随意一掌便钉入茶桌的方章,涨红了脸,犹豫片刻,像情报交换那般:“四小队已经派出去了。”

      陆渴皱眉。

      “目标是......”老头吞吞吐吐,目光四处漂移,他完全忘记了陆渴此时只是孤身一人,看着陆渴由笑意尽失到目眦尽裂,飞身跃出窗。

      老头有些茫然,却从脚底上涌出些寒意。

      陆渴其实很快便回过神来了,轻笑,唐山泽此人可谓是机关算尽,他不相信唐山泽从未应对过暗杀,只是唇角不自觉便放了下来,脚步越踏越快。

      陆渴从未渴望权力与功名,只是他身边的人大多渴望这些,他便产生了好奇,想尝尝个中滋味,结果却令他失望透顶。

      九窟是无趣的。

      杀人无趣,成名无趣,东归无趣。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有趣物件,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陆渴抿紧了唇,胸口是汹涌的怒意。

      哦,唐山泽不是物件,他会死。

      不知何时天上飘下细密的雨丝。

      陆渴抬眼看了看月亮,步履愈发匆匆。

      希望明日是个好天气。

      10

      唐山泽并无大碍。

      他刚刚挥手让那群操心的孩子出去,后脚陆渴便翻窗进屋。

      “受伤了?”陆渴挑眉,看着床上慢慢悠悠喝茶的人,难得正经。

      唐山泽端着茶杯,扫他一眼,将杯子放在床头矮柜的木盘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身上松松垮垮的袍子。

      光洁紧实的肌肉便撞了陆渴满眼。

      “你的人干的。”唐山泽抬头。

      唐山泽身上的袍子全靠腰间一根系带固定,此刻解了,便只有小腹处还遮遮掩掩,而看客正毫不客气地扫荡着他的身子。

      这人身上疤痕并不多,如今一看唯有侧腰上敷了纱布,似是仍隐隐渗血。

      看着便是养尊处优的。

      陆渴想着,喉结滚了滚。

      唐山泽见陆渴收回了放肆打量的目光,便重新包裹住身子,系好腰带,双手抱胸,懒洋洋地看着窗边站着的人。

      “你想要什么?”陆渴并没去解释那群人与自己无关,也并不好奇唐山泽是如何猜出自己的身份,只是走到床边,斜靠在床柱上,伸手端了床头矮柜上的一杯茶,一饮而尽,然后因还是不习惯这种味道皱眉。

      唐山泽也不推脱,他淡淡地看着陆渴的眼睛:“天字榜杀手灼炎相关的事不得再查探,直接发布其死亡公告,并将此事归于唐门名下。”

      灼炎便是陆尽狂。

      九窟作为暗杀组织于江湖一家独大,其天榜第一杀手灼炎更是名声远扬,然而机缘巧合之下,陆尽狂同唐山泽有了交集,这人也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二人一拍即合,放出“灼炎死于蜀中唐门手下”的消息,一来陆尽狂得以金蝉脱壳,从此销声匿迹,二来唐山泽也可借此次机会将唐家堡暗杀部的名号打响。

      “我不喜欢灼炎。”陆渴将茶杯放回原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他接住唐山泽的目光,忽地笑了笑,“不过,我答应你。”说着,转身向外走去。

      像是事情算结束了。

      “下次,”只是陆渴脚步一顿,停在门边,“也不必故意弄伤自己。”

      他侧过脸看向床上坐着的那人,似笑非笑:“大可同我商量些别的条件。”

      “毕竟,”陆渴的目光再次攀向唐山泽的身子,有如实物,仔仔细细将牢牢包裹在衣袍下的身体抚了个遍,没再接后半句。

      唐山泽并未觉得被冒犯,他只是挑了挑眉,目送这人大笑着出了门。

      11

      唐山泽再次见到陆渴是三个月以后。

      他其实没想着会再见到陆渴,毕竟在他心中,二人的目的都算勉强达到,再没有交集的意义。

      虽然他或许还需要找个互利互惠的新娘。

      唐山泽这样想着。

      只是这日他刚刚推开卧房的门,便见陆渴风尘仆仆地站在中央,衣袍上满是血污。

      “回来了?”陆渴声音喑哑,慢吞吞地问了句废话。

      唐山泽一如既往,丝毫未变。

      陆渴目光暗沉,贪婪地吞噬着唐山泽。

      他盯着唐山泽,盯着他平稳的步子,盯着他挺拔的腰身,盯着的他因回身关门而露出的后颈。

      那里有颗浅棕色的小痣。

      他记得的。

      他盯着唐山泽,不自觉的张了张嘴。

      他想把唐山泽咽下去。

      许久不见,陆渴喉结滚动。

      陆渴拦在唐山泽面前,带着满身血污。

      大块大块的黑色印记铺开在整张下摆,不难想象是经历了怎样的混战,又是怎样的步履匆匆。

      唐山泽皱了皱眉,扫了他一眼,便侧身想绕开他。

      “怕了?”陆渴表情带着些嘲弄,不知是针对唐山泽还是他自己,他再次挡在唐山泽面前,“也是,唐少爷怕是未曾见过血吧。”

      折扇狠狠敲上陆渴的头,像是有些生气。

      唐山泽眯着眼睛看向陆渴,伸手勾过他的衣领,向下扯了扯,带着人凑近了些。

      三叶利刃抵着陆渴的喉咙,唐山泽甚至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这人皮下正在流淌的血液。

      “你以为我唐家堡是什么地方?”看着陆渴难得的错愕,轻哼一声,“滚远点,脏死了。”

      说着唤了唐琛凡进屋。

      唐琛凡看着屋里的男人,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准备战斗,却被唐山泽微微下压的手掌阻止了。

      “给他叫些热水,再找身合体的衣裳。”唐山泽说着,指尖抵上唇,“莫要惊动他人,若问起,便说是我夫人要。”似笑非笑地斜了一眼还杵着的人。

      折腾了半宿。

      收拾干净的陆渴看着身边呼吸均匀的人,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

      他从怀里摸出个方章,正是当时给老头的那块,方章放在掌中,像捧了一颗真心。

      既是替九窟答应了唐山泽,那便得作数。

      于是要拿回九窟。

      回了中原,杀了老头,再次夺了他的部下,又片刻不肯停歇地赶回蜀中。

      然而越近,越是有些难得的慌张。

      可能也没太深情。

      陆渴想着,双手虚虚地浮在唐山泽的脖子上,手指屈起。

      只要紧紧卡住,只要紧紧卡住。

      月色明媚且安宁。

      唐山泽似乎毫无知觉般翻了个身子,他半侧着脸,原本板正系好的领口在动作间脱开了扣子,露出颈间白皙的皮肤。

      “...睡。”唐山泽呢喃着,似乎脖颈让他有些难受,于是伸手去拂,却因困意过浓,只是伸手握住了陆渴的食指,轻轻扯了扯,之后便覆在那里,不再动弹。

      陆渴沉默片刻,试探地将另一手抽出,拨开这人额前的碎发,小心翼翼地用唇碰了碰唐山泽光洁饱满的额头。

      “好。”

      被握住的食指并未收回,仿佛那懒懒散散牵挂着的力道牢不可破。

      唐山泽成了陆渴的贪飨。

      陆渴半靠在床头,难得呆愣地看向窗外,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人的眼皮微微动了动。

      12

      这日阳光明媚,当是个好天气。

      唐山泽并不忙碌,而是懒散地窝在床上,披头散发的,手中握着沓文书。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陆渴半坐在窗台上,目光中心仍是唐山泽,半晌,他终于开了口:

      “我学了泡茶。”

      “嗯。”

      “九窟我拿回来了。”

      “嗯。”

      “上次的袍子我买了新的送去了。”

      “嗯。”

      陆渴终于顿了顿。

      “我想同你定终身。”

      “嗯。”唐山泽面不改色。

      “......你这算答应了?”

      “嗯。”

      唐山泽刚刚应声,便被扑上来的陆渴摆弄着翻来覆去地亲。

      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开始渴求着唐山泽,浑身上下。

      他撩开唐山泽的袍子,唇贴上当时细细打量过的皮肤,温热的吐息熨帖着唐山泽的腰,于是齿下的肌肉猛地绷紧,不自觉向上弹起。

      话当言尽于此。

      “我还当你会说,”陆渴从他腰间抬头,“同我好没什么大用。”

      唐山泽挑挑眉,呼吸因陆渴的举动而短促,但仍是伸手取了挂在床头的折扇,半重不重地敲他的脑袋:“情爱大都无用。”

      “多你一个也无妨。”

      若是需要,便允你予取予求。

      尾声

      唐十五和陆尽狂最终还是决定去四处走走。

      那便山高水长,人各一方,不知多久能再相逢。

      唐山泽本想摸摸唐十五的脑袋,思索片刻,改成拍了拍他的肩,不再多做嘱咐,只是看着马车从唐家集前的小路慢慢消失向远方。

      唐山泽沉默片刻。抬眼便见陆渴又盯着自己看个没完,自己还没意识到便眼带三分笑:“你又看什么?”

      陆渴也不出声。

      唐山泽拧了把陆渴的耳朵,干脆利落地转身。

      “回了。”

      陆渴笑着去牵他的手,忽然觉得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了自己的鼻尖。

      “呆子,回了。”唐山泽重复着,不知何时撑起的油布伞向陆渴歪了歪。陆渴钻进伞下,单手搂着唐山泽的肩,像是想把他整个人裹进怀里。

      两人一伞,慢悠悠,慢悠悠。

      霜雪漫天,共白头,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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