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短篇合集》玫瑰锅子

3、尽狂（13-终章）

　　13

　　恰逢陆尽狂每年归乡的那几个日子，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给唐一去了封信，说想带着唐鹿去看看大漠。

　　车换成了马，终于过了玉门关。

　　烈日三分毒。

　　陆尽狂驱马凑近，抬手环在唐鹿脑后，系好一面轻柔的薄纱，手腕凸起的骨蹭红了唐鹿的耳垂。

　　“好了。”

　　唐鹿垂眼，也放下手，刚刚为了方便陆尽狂动作而胡乱揉在脑后的乌发从指间流泻。

　　他感知到陆尽狂专注的视线，总觉得有些面燥，于是匆匆忙忙将发束高，不愿徒生闷热。

　　“这是什么？”唐鹿皱了皱鼻子，轻纱刮面。

　　“挡沙的。”陆尽狂说着，目光似乎在唐鹿脸上逡巡，可是唐鹿却觉得他谁也没看。

　　陆尽狂不是愉快的。

　　二人赶在黄昏前到了边陲小镇，陆尽狂翻身下地，牵着两匹马向前，唐鹿坐在马背上，百无聊赖地用靴尖去够他的影子，一摇一晃。

　　日暮西沉，古老的驼铃和着行路人的鼓点踩过残阳。

　　骏马打了个响鼻，被牵进一户人家的院子，唐鹿托腮坐好，随意端起桌上破了口的茶杯，刚想用水沾沾唇，杯口便被一只手盖住。

　　“别喝。”一触即分的柔软触感让陆尽狂不自觉蜷了蜷手指，他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水囊，拔出塞子凑到唐鹿唇边，“这儿的水糙。”

　　唐鹿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娇弱，但还是习惯性接受陆尽狂安排好的一切，抿了一口，便见那人端着那只破杯仰头一饮而尽，他一抹嘴，杯子被用力扣在桌案上：“等天黑了，我们就出发。”

　　“好。”唐鹿歪头看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14

　　圆月高悬，星河璀璨，银白的沙丘起起伏伏，能隐约看见依着地形走势蔓延向远方的一盏盏石灯。

　　石灯是指引归乡人的，只是灯灭着，柱身斑驳。

　　陆尽狂从包袱里拿出一根准备许久的蜡烛。

　　他呵护地点上，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风。

　　这点微弱的烛火被漫天星河映衬得格外微不足道。

　　陆尽狂点燃第一盏灯的时候，也是唐鹿觉得自己第一脚踏进陆尽狂归途的时候，先前那些大漠长烟，那些孤城落日，都做不得数。

　　陆尽狂终于缄默，他一路虔诚且孤独，一灯一停，一灯一拜。

　　烛火扑朔，人双手合十，低头垂目，夜风轻

　　轻扬起他面上的薄纱，晕黄的光亮点燃一些久违的相逢。

　　陆尽狂走了很久，唐鹿也沉默地跟了很久，他连加快步子都不敢，生怕惊扰了某片光影。

　　直到某盏灯前，陆尽狂站定，面朝着远方不知何处，一撩衣袍，跪下，再次合掌，然后深深叩首。

　　仍未点燃的石灯还在向前蔓延，但是对陆尽狂来说，他没有下一盏了。

　　“就停吧。”陆尽狂侧脸说了第一句话，“再向前，便算过了界。”

　　不远处有供行商者休息的地方，陆尽狂要了那里的骆驼来，示意唐鹿上去。

　　好像刚刚的缄默是一场错觉。

　　他牵着唐鹿骑着的那只骆驼的缰绳，在手上缠了几圈，仰头冲着唐鹿笑，睫毛在眼窝投下深深的阴影：“带你逛逛？”

　　唐鹿宁肯他不要笑，伸手从他的眼尾摩挲到下颌，陆尽狂可能是真的累了，他撇下嘴角，闭上眼睛，把略显狼狈的脸贴在唐鹿掌心，轻轻蹭了蹭。

　　唐鹿觉得，他对陆尽狂，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爱。

　　15

　　唐鹿觉得陆尽狂是不常回来的，可他却仿佛应该属于这里，一切都熟悉得厉害，仿佛每株草木，每颗沙粒都与他有段故事，于是从天南侃侃谈到海北。

　　“......在浩瀚的不归之海尽头，有棵树，名为三生。据说有情人来到这三生树下便能情定三生。”

　　树开杈很低，却茂密缠绵。

　　陆尽狂低声说着，然后双臂一扣，托住唐鹿的大腿，颠了颠，把人送到树上坐稳，然后敞着胸口靠在一边，吸了一口不知哪里得来的烟斗。

　　“都是胡说八道。”陆尽狂把面纱收好，揣进怀里，“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唐鹿深深地看着他。

　　远处的陡峭石壁间浮起了万千灯火，点点纸灯晃晃悠悠飘向空中，满目望去尽是温情。

　　然而陆尽狂身边白烟缭绕，模糊了他的轮廓。这人微合着眼，不知是享受着烟，还是享受着熟悉的风。

　　陆尽狂是被驱逐的明教。

　　当初不顾教中“不许踏足中原”的禁令，想要为客死异乡的恩师报仇，半大的孩子拼命出了大漠。

　　可等他如愿之后已过了不知多少年。

　　陆尽狂再也不好回去了，一是破了教中禁令，二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好在他本便孤身一人，除了恩师，无父无母，无家无室，与教中友人共处时的嬉笑欢乐终究比不上手起刀落斩杀仇人的快意。

　　他离开时缄默，归来时依旧缄默。

　　“后来几年，便是云游四方，最近才安稳下来，接了你师兄的信后，更是没出过远门。”陆尽狂随手在树干上轻轻叩了叩烟斗，然后指了指唐鹿的胸口，笑了笑，“不过没什么可后悔的。做事由心，少顾虑那些有的没的。”轻哼一声，又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否则有你惦念的。”

　　不知怎的，心口一松。

　　好像自己之前那些幼稚又顽固的想法和举动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允许。

　　唐鹿不自觉勾唇，仰头看着漫天星光灿烂，却发觉圣墓山那边的孔明灯不知何时飘了过来，一盏盏，一片片。

　　怕是风也动了情。

　　唐鹿抿着唇晃了晃腿，突然很想亲亲他。

　　然后他也这么做了。

　　他轻手轻脚地沿着树枝爬向靠着树干的那端，俯下身，吻在靠立着树干吞云吐雾的陆尽狂唇角。

　　然后便被那人惊吓般喷出的烟熏了满眼。

　　“咳咳咳——”唐鹿被呛出泪花。

　　陆尽狂显然还没从震惊中缓回来，于是瞪着眼睛看向唐鹿，“你，你......”

　　唐鹿抹掉生理性泪水，眼角却因此染上红晕，因为不适还不停眨着眼睛。

　　楚楚可怜。

　　陆尽狂脑海中蹦出来这么个词，然后无力地哀嚎了一声，烟斗一丢，毫无形象地蹲下使劲揉着本来就蓬乱的头发。

　　这人还不停，轻巧地蹦下树，小小声咕哝一句：“你自己说的做事由心，不要顾虑。”

　　“我，我是说了，但是......”张了张口，却觉得不知道怎么辩白，陆尽狂抬脸看向唐鹿，脸被他自己蹂躏地红红的，试图恶狠狠地去瞪唐鹿，“......回去我就告诉你师兄！”

　　唐鹿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个不停。

　　陆尽狂愣了一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笑得如此开怀的唐鹿，只好摸了摸后脑，轻咳一声，面上红晕更显，也不知因何而起。

　　16

　　陆尽狂一路上板着脸，唐鹿又不时勾他两句，于是等到了唐家堡，便被出来接人的唐一奇异地看了一眼。

　　这人冒的什么邪火。

　　不过似乎觉得陆尽狂怎样都正常，便没再理会，而是将目光望向躲在陆尽狂身后似乎近乡情怯的师弟。

　　此去离堡虽数月有余，但唐鹿面色红润，双目有神，他也安了心。

　　“啊——”鞋底踏着石板路的轻快声音由远及近，小姑娘翘着两根羊角辫扑上来搂住唐鹿的腰，“小师叔——”

　　“唐小竹，姑娘家家这样像什么样子！”唐十一低声训斥着，明明还是一副年轻的模样，讲话却带着一种努力端出来的沉稳，尤其是在还是小孩子的唐小竹面前。

　　唐鹿其实不觉得自己和唐小竹很熟悉，于是更加不知所措。

　　陆尽狂看着唐鹿的模样，弯了弯唇角，伸手拨开他抓着自己衣角的手，安抚地捏了捏，然后运功跑了几步便不知哪里去了。

　　唐鹿讷讷地看着唐一，牵着唐小竹的一只手，低声说：“唐…唐十五归队。”

　　唐一看他一会，轻轻点了下头：“千机匣和暗器去找唐二领。”

　　唐鹿眼睛一亮：“是！”

　　唐一说完便悠悠转身离开，没去理会身后那场“嘘寒问暖”，可眼中带着欣慰。

　　只是刚刚踏上回屋的路，便被人拦住。

　　“唐兄。”陆尽狂蔫坏地歪头看着唐一面上难得的和缓，啧啧称奇。

　　然后轻松一个后空翻躲过了射来的暗器。

　　唐一看他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不爽，于是对着被师兄师姐围在中间的唐鹿抬了抬下巴，挑了挑眉：“管好你自己。”

　　然后满意地看着陆尽狂一句话没说出来卡壳，随后从脖子到脸涨得通红。

　　“你，你......”陆尽狂舌头像是打了结，“你从哪知道的？！”

　　我还没告状呢！

　　“嗯？”唐一疑惑，然后故意做了个恍然大悟的模样，“陆兄还小，没成过家，自然什么都看不出。”

　　“哦，对了。”走了没几步，唐一又停下回身，“十五帮你做了四十多单，但是没要报酬，陆兄打算什么时候结？”

　　“啊？”陆尽狂停止蹂躏他那头短发，傻兮兮地抬头。

　　“不用给我。”唐一背过身轻松地挥挥手，“你自己想办法弥补十五吧。”

　　然后离开，剩下陆尽狂留在原地，带着他那一身被唐一从头到尾浇灭了的邪火。

　　17

　　和自己和解后的唐十五每天都很开心，好像要把这三年错过的都补回来一般，在唐家堡乐颠颠地跑来跑去。

　　陆尽狂一边吧唧吧唧往嘴里丢着花生豆一边侧躺在床上看唐十五端着盆水进进出出，然后第三十三次擦拭着他的千机匣，暗器，还有木桩，突然有点不爽。

　　亲那一下就完了？

　　就这？

　　“我说…”终于忍不住开口。

　　唐十五抬头疑惑地看他。

　　陆尽狂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单手捂住了脸，无力道：“没事没事，你忙着。”

　　过了半天再看，人已经乐颠颠地去擦第三十四遍了。

　　“救命……”陆尽狂倒在床上，埋进枕头里哀嚎。

　　沉思片刻，他使了巧劲溜进唐一的屋子，准备弄点写东西的墨来，然后就见屋子里摆了几罐胭脂，于是眼前一亮，带颜色更好。

　　虽然陆尽狂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唐一那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但是他深谙“想不出来就放弃，自有聪明人替你”的道理，扯了张纸条写明借了什么便又飞快翻了出去。

　　深夜，翠竹抱月。

　　如水的月色流淌在人的枕侧，被单上，唐十五呼吸均匀，脸上带着熟睡的红晕。

　　陆尽狂单膝跪在床边，捧起唐十五那只手。

　　瘦削的手背上刻着狰狞的疤痕，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人也继续向前走着，这痕迹还是难以磨灭。

　　陆尽狂心中一阵刺痛。

　　他轻轻吻了吻唐十五的指尖，然后拈了颜色仔细勾勒着烂熟于心的形状。

　　一刻钟后，陆尽狂龇牙咧嘴地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心虚地把唐十五的手压在被子上，又仔细掖了掖被角，离开了屋子。

　　第二天，阳光爬上唐十五的眼皮，他团了团身子，睫毛微微翕动，最终还是难以忍受，皱着脸，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唤醒因为睡意而沉重的眼皮。

　　唐十五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出屋洗漱，便被闯进院子的唐小竹逮个正着。

　　“小——师叔！”唐小竹笑嘻嘻地跑进来，手里举着竹子做骨架的纸糊风筝，“今天和我放风......”说着说着，便开始盯着唐十五的脸看，有些惊恐，然后转头跑了出去。

　　“不好啦！小师叔被流氓亲了哇——”小姑娘声音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而唐十五因为还没来得及搬屋子，依然不偏不巧地住在人口密度最大的唐家集。

　　于是唐十五便发觉周围向来紧闭的窗一阵噼里啪啦，没多久，本来可以说幽静的院子突兀地多了掌声，起哄声，甚至还有几声口哨。

　　唐十五一脸茫然。

　　他摸了摸脸，疑惑地凑近闻了闻指腹上沾染的红色，胭脂？当他的目光落在手背上的时候，恍然大悟。

　　“噗——”

　　唐十五没忍住，在众人的围观中笑弯了眼睛，咧开嘴看着原本的圣火纹被画成一只丑不拉几的小红花。

　　跑出去试图找唐一告状的唐小竹发觉自己忘了把证据——唐十五带上，又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她看着唐十五通红着脸笑着去轻吻指尖，不自觉喃喃道：“完啦，小师叔要被流氓骗走啦......”

　　赶走一直调侃自己的左邻右舍，唐十五轻咳一声，抬头瞟了眼屋顶，还是决定先去把自己收整好。

　　当然，小红花是会被保护得很好的。

　　唐十五足尖轻点，近乎无声地落在了屋顶上。

　　他看着草帽掩面，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躺在屋脊上的陆尽狂，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在旁边。

　　“流——氓——”

　　唐十五伸手捏了捏陆尽狂红红的耳垂，忍俊不禁。

　　他就不信陆尽狂没听见自己师妹的“童言童语”。

　　但还是有点怕把人惹毛了，于是轻声哄着：“你给我画的花被我不小心蹭到脸上了，颜色有点掉啦。”

　　“那——不是花。”陆尽狂的声音在草帽的遮盖下闷闷的，还有些心虚。

　　“哦，但是它花了。”唐十五声音带着笑意，“你给我补一个呗。”

　　沉默许久，正准备再逗两句的唐十五就看见陆尽狂别别扭扭地抬起手，掌心对着自己，带着点咬牙切齿：

　　“笔。”

　　终章

　　“陆尽狂陆尽狂陆尽狂。”最近唐十五非常喜欢喊他的名字，似乎这个陆尽狂拍了拍脑袋就决定的名字充斥着无边无际的美好，而且这人最近和唐小竹学会了撒娇耍赖皮，只见他刚从马车里面钻出来，就从身后搂住驾车的人的脖子，“要吃零嘴儿。”笑着，一只手伸进陆尽狂大敞着怀的短褂里摸来摸去，郑重重申，“要吃。”

　　陆尽狂甩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咬牙切齿：“唐十五，你摸哪呢？”

　　然后便对上人笑意盈盈的双眼，软了脾气：“祖宗，在车厢的包袱里。”

　　“哦。”唐十五听他说完便乖乖地抽出手，只是人并没走，依旧从后面挂在他身上。他用舌尖抵了抵牙齿，盯着陆尽狂颈后的大片纹身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隔着那层透薄的纱啃了上去。牙尖陷进粗糙的皮肉，到底没什么疼痛感。

　　陆尽狂额上青筋跳了跳，猛地拉停了马车靠边，三两下拨开人的手，双臂一圈便束住了唐十五的腰，然后把人顶在马车壁上亲了个够本。

　　结束后洋洋得意地龇了龇牙，伸手抹掉唐十五唇角的晶莹，没忍住在他还没缓过神的眼睛上吻了吻，一甩袖子出了马车车厢。

　　继续赶路。

　　剩下唐十五把脸埋进膝盖里，涨红着脸。

　　“驾！”

　　陆尽狂抖了抖缰绳，马儿迈着轻快的脚步在草原上奔跑。

　　阳光灿烂，一定很适合出游。

　　而他们恰好拥有一整个天地和很多很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