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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尽狂(8-12) ...

  •   8

      杀手没有刻意去注意唐鹿的沉默,他只是想尽可能早些脱身,于是三天的路并作两天跑完,不去在意让小孩面色苍白的颠簸。

      “唐兄——”

      明明还有很远的距离,杀手便已经兴奋地开始挥手。

      稍有落雨,水汽从土壤中蒸腾而上,层层密密的竹叶绿得沉着。

      唐家集门口站着个高大的男子,像是等了许久,发丝上服帖着些水珠。

      这人眉眼深远,容颜疏朗,身姿挺立,他手里握着把油布伞,却并未撑起。

      唐一冲着杀手轻轻点头,视线却在他身后试探着。

      “哦哦哦!”

      杀手有些手忙脚乱地跑回拴马的地方,把不住挣扎的小孩解下来颠了颠,为了方便干脆直接包在毯子里扛着。

      “就这个小崽子。”杀手嘿嘿笑着,像是终于抛下重担,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唐一轻轻撩起鸦青色的袍子,然后蹲下身,撑起那把油布伞罩在唐鹿头顶,仔细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孩子,然后皱着眉抬头和杀手说话。

      小孩被陌生的气息包裹,有些不知所措,紧绷着身子,右手不自觉揪着杀手粗糙的褂子一角。

      “......那就这样,多谢唐兄出手相助。”杀手潦草抱拳,匆忙翻身上马。

      粗糙的布料因为人的离开被抽出掌心,火燎般的疼。

      像是想起了什么,杀手又驱马绕了回来。

      “唐鹿——”人大喊着,路过时笑着丢给他一块圆圆的牌子,“长大了来找我喝酒!”

      “驾!”

      小孩涨红着脸伸手去接,可算是够到了,低头摸了摸,想起火堆边那个调料瓶子,咬着嘴唇,眼睛亮晶晶的。

      “咳。”

      唐鹿慌张地抬头看向身边袖子一甩站起身的人,背过手站好,有些惶恐。

      “从今天起,你叫唐十五。”

      唐一摸了摸他的头。

      小孩刚想辩驳,却只是怯怯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走吧。”男人放慢步子走在他前面,“你如今是唐家堡的弟子了。”

      唐鹿低头,掌心攥着那块刻了大朵圣火的牌子。

      不知是在想念,还是在哀悼只存在了短短三天的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姓名。

      9

      唐鹿是很巧合得知死了的杀手灼炎与自己惦念的年轻杀手是同一个人的。

      灼炎的名号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谁会想到那么巧。

      那时唐十一捡来的小姑娘唐小竹正吵着要他削竹竿做风筝。

      小姑娘天真烂漫,即使是唐一也忍不住偏宠一些。

      可是唐鹿总觉得自己与所有人相处时都带着透不过气的尴尬,于是便只是沉默着把竹子靠在膝盖上削着,不去理会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自言自语。

      “灼炎真死了?”经过窗外的弟子甩着千机匣闲聊般的聊着。

      “千真万确!”那人压低声音神秘道,“不信你看这告示,那么大的纹身,可不是谁都有的!”

      “而且还是我们的人杀的?”

      “不可说,不可说。”他摇头晃脑,带着种洋洋自得,“不过告诉你,这药,可能是九......哎你干什么!”

      唐鹿丢下一地竹子碎屑,一蹬窗台伸手抢走了那人手里的告示,在确认自己的无意一瞥不是错觉,这烂熟于心的纹路让他整个人恍若遭遇晴天霹雳。

      他不确信般伸手,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了当初那人唯一留下的念想,轻轻摩挲着。

      “哎,你这人,撞了人的,怎么还跑了,哎——”

      “小师叔,你去哪里呀,小师叔!”

      没理会身后的人,唐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闯进唐一的房间的,他喘着粗气,双目泛红。

      唐一屋里摆了架与整个屋子布置风格完全不符的浮夸雕花木床,诡异地在大白天拉着帘幔。

      ”何事?“男人微微蹙眉,披散着头发难得有些懒洋洋的。

      他靠在椅子上翘着腿,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仔细地用杯盖撇了撇细碎的茶叶,然后递进帘幔。

      唐鹿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把那块牌子凑到唐一面前,带着点希冀看着他。

      唐一沉默了片刻,坐正了身子,似乎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唐鹿眼中的希望渐渐消失:”......是他?“

      ”你不必......“唐一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座椅扶手,”十五,你不必一直挂念他。“

      唐鹿垂首,指尖似乎脱了力气,牌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然后又被僵硬的人捡起来揣进怀里。

      ”师兄。“唐鹿低着眼睛,不去看唐一,有些干涩地开口,”才三年。“

      ”师兄,失礼了。“唐鹿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唐一的屋子。

      终于是夜,月挂竹梢。

      唐鹿坐在屋顶,提着两缸刚刚买的竹叶青,然后掏出胸口的圆饼一样的牌子,放在身边。

      想象着那人当初喝酒的样子,举起酒缸灌了满口。

      “咳咳咳——”唐鹿呛得满脸通红,酒缸开口又大,浇了一身。

      他第一次饮酒,潇洒没学到,狼狈占了十成。

      他似乎又变成了三年前那个缩在柜子里的自己,发出一声忍不住的呜咽。

      “骗人的。”人有些哽咽,“一点不好喝。”

      他摸了摸胸口,垂头不再期待。

      过了一会,唐鹿小心地把巴掌大的牌子捧起来,用脸蹭了蹭。

      “骗子。”

      然后有些笨拙地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拭着领口无论如何都无法擦干的酒渍。

      他想,他要那人活着。

      要他活着,有个念想都好。

      手摸着刻了圣火纹的牌子,唐鹿抿了抿唇,反正人已失约,再也不见。

      他偷偷借了唐二平日琢磨武器用的炉子,飞快地燎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贴在自己的手背上,又扯着皮肉撕开。

      牌子在完成使命后便化成了铁水,他背起双刀,戴上兜帽,把自己钉在了一个叫“灼炎”的牢笼中。

      从此,江湖人津津乐道,“灼炎”重出江湖。

      灼炎原来还活着,被唐鹿活着。

      10

      自从唐一说要把唐鹿送走,就没再说过话。

      唐鹿靠着马车,双眼放空地看着窗外流过的田野,鼻尖依偎着草茎被割断后的清新味道。

      他不自觉地瞥向对面从上车起便一直在翻阅文书的唐一。

      “怎么?”唐一垂着眼睛,取来一旁的毛笔,皱着眉大大地打了一个叉号,“有事?”

      唐鹿连忙使劲摇头,然后转开视线,可最后还是无意识地去看唐一。

      闹了那么一场,他在面对师兄师姐时总是有些讷讷的,手和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反而没怎么去想自己郁结了大半年的事情。

      “想那么多。”唐一没理会他的不自在,轻哼一声,“至于目的地,到了你就知道了。”

      唐鹿吞了吞口水。

      磕磕绊绊的,马车终于停了。

      入目一片绿色,天空旷远,无尽的麦田里遥遥望去有头黄牛在慢悠悠地咀嚼着,偶有飞鸟惊起,乍破一幕光景。

      唐一下了车,示意手下不必再跟,侧身对唐鹿抬了抬下巴。

      唐鹿迟疑了一下,还是迈开了步子跟上。

      过了座粗糙钉起的木桥,进了间潦草的茅屋,出了后门,抬眼便是鱼塘。

      鱼塘边上,摇摇欲坠的栏杆上侧卧着个人,那人翘着脚,身边立根鱼竿,脸上扣了个斗笠,看着便是求个逍遥快乐。

      直到唐一举起手里的千机匣。

      唐鹿眨巴眨巴眼睛,识趣地退后两步。

      弩箭射出的同时,那人轻轻巧巧一个跃起,恰好擦着耳朵尖过去,然后伸手,接住因为自己动作而掉了的斗笠,扣在头上,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挥了挥手:“唐兄,好久不见啊。”

      唐鹿一怔,随着人的动作,逐渐瞪大眼睛,面色惨白。

      他不自觉地揪住唐一的袍子。

      “这是你徒弟啊,不错,看着怪机灵的。”

      这人开口寒暄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唐鹿,像是他们从未见过。

      他不知道自己成为了谁的罂粟。

      唐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抓住唐鹿从刚刚开始便不住挣扎的手臂,小心但迅速地解开纱布,露出惨不忍睹的手背。

      同样惨不忍睹的还有唐鹿笑话一般的大半年。

      “师兄,师兄......”唐鹿轻声喊着,然后死死咬住嘴唇,试图抽出手臂。

      成熟的杀手终于怔愣,他第一次知道,那场被自己当作笑话一样看的“重出江湖”是一个少年最隐晦最绮丽的梦。

      他沉默的时候,唐鹿仿佛在遭受一场凌迟。

      “师兄,师兄,我们回去......”唐鹿不再看杀手,他念叨着,仿若哀求,\"师兄......\"

      唐一没有理会他,他只是看着杀手,直到杀手轻轻一点头,才终于呼出一口气:“我师弟先交给你。”

      他看着眼尾泛红的唐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作为安抚,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敷料和纱布服帖地裹好。

      唐鹿看着转身离开的唐一,不由自主地跑了两步,却被人无声地制止。

      唐一的背影逐渐消失,唐鹿抱着膝盖蹲了下来,吸了吸鼻子,他忽然觉得,他是愿意叫唐十五的。

      11

      “......小崽子?”身后的人忽然出声。

      唐鹿埋了一会脑袋,站起身,第一次转身看他。

      这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然后尴尬地笑了笑:“三年前......我当时有要事在身,太着急,实在是记忆不清,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唐鹿抿了抿唇,难堪地俯身一抱拳:“这事全是唐某自作多情,与......无关。”

      他不知道杀手的名字。

      “陆尽狂!”杀手赶忙补充道,然后笑着提起唐鹿脚边的包袱,“真是太巧了......”

      唐鹿抬眼看他。

      “我的名字......”陆尽狂尴尬地笑笑,“也是我起的。”

      唐鹿有股久违的笑意闷在胸口,可是他刚刚还在难堪,于是面上表情有些奇异。

      陆尽狂扫了眼他缠着纱布的手,没再问什么,双臂一展:“就当来散散心。”敞开的胸口露出不同于三年前的紧实饱满。

      唐鹿移开视线,轻咳一声,随他进了屋子。

      屋内设施简单,没什么东西,一张床,一座灶台,简单几个锅碗瓢盆,然后便是些务农的工具。

      “哦,我还向村里的人借了头牛。”陆尽狂笑嘻嘻地凑过来,同样凑过来的还有这人一身的生气,“今日......明日让你看。”

      “今日不知跑到何处去了。”最终没忍住咕哝一声。

      陆尽狂口中的事情总是充满生趣的,无论是碧波翻涌的麦田还是飘满苇花的河岸,又或者是镇子里下了蛋的母鸡和跑出圈的猪,都栩栩如生,唐鹿被他不经意展现的世界勾了魂。

      这人豪放地打开茶叶罐,向水壶里倒了些,然后把它放在灶台上,“久别重逢,便以茶代酒。”

      似乎唐鹿真的是他许久未见过的老友一般。

      又或者对他来说,唐鹿确实是他许久未见的一位老友。

      唐鹿原本闷堵的胸口忽然轻了一些。

      他终于努力大大方方地站在陆尽狂面前,虽然还是有些腼腆:“久别重逢,在下唐十五。”

      顿了顿,“恩人近来可好?”

      唐鹿放下了被自己当做救赎而拼命抓紧的那一点从不存在的温暖,放下了那一点他自己施舍给自己的熨帖。

      陆尽狂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闪过星星点点的笑意。

      12

      “今日我们去镇上,据说有市集。”陆尽狂拉着打哈欠的唐鹿,兴致勃勃地宣告着,双臂一挥便把人举起放上下一秒好像就要塌了的板车,还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手。

      唐鹿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蹲在车上,后面是赶车的陆尽狂,两人后背抵着后背,没人刻意躲避。

      “给。”陆尽狂摸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进唐鹿手里。

      “这是?”唐鹿迟疑地接过,便看见陆尽狂笑嘻嘻地。

      “一点碎银,拿去买糖。”陆尽狂甩了甩胳膊,指了指远处已经开始热闹起来的市集,“自己去,我有事情要处理。”

      唐鹿其实少有这种经历,小时候虽然对各种各样的零嘴儿都感兴趣,可是没人给他买,到了唐家堡以后,钱是有了,却没了那个心思。

      于是便走着看着,把这不大但热闹的市集逛了个遍,最终迟疑地翻了两个铜板出来,递给最开始碰见的卖糖葫芦的老伯,数了两根。

      他一边啃着,一边找着陆尽狂,终于在药铺看见了熟悉的那顶斗笠。

      “芍药三钱......”陆尽狂皱着眉看着唐一写给他的药方,斜倚在柜台边上,“还有金钱子,对,要上品......”

      “按你们的来,怎么药效好就怎么处理,磨成粉也行。”

      唐鹿垂下眼,没去打扰他,而是坐在了药铺前的门槛上,默默啃着糖葫芦,像是怎么都吃不完一样。

      终于,人出来了。

      陆尽狂一边装着包袱一边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坐这了?”说完也没解释自己来药铺的原因,而是干脆地凑在唐鹿身旁,皱着眉看他啃着山楂,却半天也不掉一颗。

      “不好吃?”陆尽狂放轻了声音。

      唐鹿举着剩下那根糖葫芦眨了眨眼睛,递到他唇边。

      陆尽狂张口咬过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荷包从唐鹿怀里摸出来,引着人站起身:“买太少了。”

      然后称了些蜜饯,米糕,还买了两根糖画。

      “你看,这像不像你师兄。”陆尽狂看着唐鹿手里那只圆咕隆咚的孔雀,嬉笑着逗他开口说话。

      唐鹿皱眉,想了想英挺潇洒的唐一,咽下口中的山楂,一脸不认同:“像你!”

      然后有些苦恼地看着陆尽狂买的东西:“太多了。”

      “不多不多。”他把药铺称的东西揣进怀里,信心满满,“反正都是你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抱唐鹿,却被推开了。

      “我能自己上。”唐鹿单手撑着板车,整个身子轻盈地翻了上去。

      “挺好。”陆尽狂看着他漂亮的动作,眸色一深,抿了抿唇,似乎想起来唐一说的那些有关唐鹿的事,但面上不显,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天公不作美,差一点路快到家时下雨了。

      起初还是小雨,只是不久淅淅沥沥的水珠就变得绵密,最后噼里啪啦地敲在陆尽狂的斗笠上。

      唐鹿眯着眼睛分辨着暴雨中的道路,头上便是一沉。

      陆尽狂把斗笠扣在他头上了。

      “能跑吗?”把刚刚抓好的药往怀里收了收,陆尽狂把牛车停在路边拴好,在得到唐鹿肯定的示意后,足下轻点,飞快向家那边冲过去。

      直到进了屋,陆尽狂才停下脚步,松了刚刚运功提起来的那口气,转身,便看见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唐鹿,挑了挑眉:“轻功不错啊。”

      “和你不相上下而已。”唐鹿掀了掀眼皮,不再言语。

      陆尽狂也没有继续追问,二人便停在这个平衡点,看着似乎刚刚好。

      换了衣服的唐鹿出来便被陆尽狂拉到炉火边暖身子。

      灶台上炖了羊汤,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

      “羊肉是发物,你不能吃。”陆尽狂边唠叨边拿了把剪子拆了唐鹿的纱布,“就烤烤火吧,聊胜于无。”

      直到第一次这么直接地看到唐鹿的伤。

      陆尽狂轻轻把药粉撒在最终还是泡了水的伤口上,认真敷均匀。

      他垂着眼睫,撇着嘴,一言不发。

      唐鹿觉得新奇,便拄着胳膊盯着他看个不停。

      “当年……”陆尽狂终于开口,他没有抬头,似乎只有不看着唐鹿,才是合适的,“当年我有些累了。”

      “我就想找个地方,歇着。”陆尽狂轻轻吹开因为沾了些雨水而微微黏在一起的药粉。

      “正好唐兄当时在为怎么撼动九窟在暗杀这行上不可动摇的地位发愁。毕竟基本只有冲上九窟排的榜单,才会有比较多的单子可接。”

      “唐家堡有了成立专门暗杀部的意愿,我呢,又正好想走,所以…”

      所以就借了唐一的手玩了一出金蝉脱壳,同时利用自己原本的江湖地位把唐门暗杀部的名声推到顶峰。

      “所以……”

      唐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陆尽狂似乎很喜欢把问题揽到他自己身上,好像这样他才能得到一些宽恕。

      可是既然本身就和他无关,又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呢?

      唐鹿伸出另一只手放在难得吞吞吐吐的陆尽狂的头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不用解释这些的。”

      “真的不用解释,从头到尾都与你无关。”

      唐鹿摸了摸胸口,认真地看他。

      “你给了我一条命。”

      或者还要多一些。

      唐鹿想着堡里的师兄师姐,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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