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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尽狂（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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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湖茶馆的说书人讲，杀手天字榜排行第一的灼炎死了。
据说死在了蜀中唐门手中。
然后唐家堡成立不久的暗杀部便因此成名。
若是好奇去问，那说书人也总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并不提细节，只说确有此事，然后微微拱手，不再言语。
无人知道灼炎是谁，但他在江湖上的口碑向来不激烈，因为出手干净利落，也没什么滥杀屠戮的作风，偶尔还会听说，他完成任务后均会为人插一枝柳，带着些矛盾的慈悲。
不过传言出现后，灼炎确实离开了江湖人的视线，并且负责杀手接单相关事宜的九窟那里，唯独给灼炎排的单子再也不曾减少过。
大家便都信了灼炎的陨落。
如今过了一年，两年，三年。
衔着根草躺在屋顶上决定凑合一宿的老江湖忽然发觉，迎着月色的屋脊上有人。
那人脚步轻巧如夜行的猫，面容被兜帽捂得严严实实，背着对弯刀。
老江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仔细打量着，当目光逡巡到那人不经意露在月色下的手背时，僵住了身子。
江湖人都知道，灼炎手背上有一只纹身，似火非火。
“灼…灼炎！”老江湖喃喃道。
赤红色的纹身在他眼底跳跃成火焰。
这是灼炎的猎物濒死前看见的最后景色。
不久后，销声匿迹许久的江湖传言又散得风风雨雨。
人说灼炎此人，能只影闯万佛塔，且接单从未失手，即使是近些年崛起，以诡谲著称的唐门也暂时难以望其项背。
如今，唐家堡已经成了能与九窟相提并论的暗杀组织，堡中的杀手不必通过登上九窟排名的杀手天字榜来打响名号，只需专注完成任务，成功率自然高得吓人。
然而三年后的现在，灼炎再次现身。
九窟接单处的书童像往常一样打着哈欠走到天字榜存单的那个柜架，开始统计每位杀手剩余任务的单据数，当他数到灼炎时，瞪大了眼睛。
书童颤抖着手，又仔细查了一遍，然后惊恐地跑出屋子：“师父！师父！不好了！”
“灼炎的单子少了三十九份！”
2
唐鹿埋头咬了一口已经干瘪的烙饼，吸了吸鼻子，蜷缩在唐家堡临时落脚的屋子角落。
刚下了露，起了潮气，褂子黏糊糊贴在身上，实在是不怎么舒适。捂得严实的兜帽下，汗珠顺着额头淌向鼻尖，唐鹿垂着眼睛忍耐了一会，还是伸手抹了一把，然后认认真真包裹好难以下咽的饼子，揣进怀里。
袖子下的手背上，能看见一个斑驳的圣火纹，像是烙印，深深地禁锢着人的灵魂。
唐鹿提起边上的那副弯刀，小心翼翼地捡了把土，对着自己窝过的角落抬手一扬，仔细掩饰好曾经有人存在的痕迹，三两步翻出窗。
这是唐鹿为灼炎完成的第三十九单。
他茫然地看着日出，摸了摸胸口。
唐鹿趔趄地进门，行走时血迹顺着指尖滴在地面。
然而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爬上了木塌。
他怔愣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脑中想的却是五年前自己亲眼看见的跃动的火焰。
还有那人指尖翠绿的柳。
门突然被撞开，门口的男人高大硬朗，带着身居上位才有的威严。
他第一次粗鲁地扯过唐鹿的手腕，撩开盖着累累伤痕的衣袖，呼吸重了几分，然后冷冷地看着唐鹿：“唐十五，我以为你有分寸。”
唐鹿讷讷地看着唐一吩咐身后的人去请唐五，一句“我是唐鹿”便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唐鹿麻木地看着伤口。
我是唐鹿。
3
唐鹿第一次见到灼炎，是在自己曾经所谓的家里。
那年，他十三岁，却瘦小得不成样子。
小孩笨拙地蜷缩在柜子里，企图躲过所谓父亲的毒打，以及他骂骂咧咧时阴阳怪气的那一句“把你卖了赚一笔，也不算白瞎了这身皮肉”。
这不是他父亲，他知道的。
他咬着牙根，听着拖沓的脚步声。
要来了，要来了。
他颤抖着抱紧自己，要来了。
他摸着胳膊上被藤条抽出的疤痕，回想着自己满地打滚的丑态，没忍住呜咽了一声。
然后死死捂住嘴巴，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终于，拖沓的脚步声停了，接着一声闷哼，还有重物落地与地面的碰撞声。
小孩瞪圆了双目，满眼惊恐。
他颤颤巍巍地伸手从里面紧紧扣着柜门斑驳不平的凸起，可还是没成功，外面那人轻松扯开了他唯一的屏障。
那人看见瑟缩在柜角的孩子，一愣，低头瞟了一眼地上还未冰凉的尸体，挠了挠头。
“你 ......”他笑得龇牙咧嘴，似乎希望让自己友好一些，兜帽盖了大半张脸，“出来吗？”说着把正淌着血的刀随手一丢，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地将手掌在身上抹了抹，然后冲柜子里的小孩伸出手。
小孩似乎还没从极度惊恐中回过神，他怔愣地盯着这人从指尖攀沿向手腕的昳丽纹身。
属于少年的手轻轻托起小孩瘦小的身子，非常简单地把他抱了出来，然后又苦恼地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似乎觉得不太好，便把还在颤栗的小孩放进屋，让他缩在靠窗的凳子上。
小孩偎着椅背，鼻尖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可似乎第一次有暖意雀跃上他忽闪的睫毛，难得平安。
他看着窗外年轻的杀手认真削了根柳枝，插在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边，然后背过身便要离开。
“你......”小孩猛地坐直，慌张开口，因为过久没有饮水而嗓音嘶哑，他撑着窗台跳出，却摔了个趔趄，然后一滚爬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向已经出了院子的年轻杀手，“你杀了他吗？”
年轻杀手原本准备迅速离开的脚步一顿，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最终加快了脚步，足尖轻点便藏进了浓密的枝桠间。
小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追不上，却依然跌跌撞撞跑进林子，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跑着，终于被地面突出的树根绊了一跤。
手指微微蜷缩，掌心被地面刮擦疼得厉害。
小孩终于没忍住，呜咽一声，抽噎地冲着面前的林木喊着：“你杀了他吗？”
无人回应。
只剩他瘫坐在这片浓密的林子里。
4
唐五捧着唐鹿已经开始溃烂的手背，小心翼翼地敷着伤药，可是被按在凳子上的病人并不配合。
他拼命挣扎着，像个孩子一样，奋力想要抽回被死死卡在唐一手中的胳膊。可人却不出声，只是涨红了脸，拼命咬住下唇。
“......烙铁之类的吧。”唐五涂了丹蔻的手指在触碰伤处时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向唐一时，眼中的痛色难以言表，最终没忍住吸了吸鼻子，红了眼眶，“十五，你......”
唐一面色铁灰，原本扣住唐鹿的手有些松动，结果被他就这么抢了回去。
唐鹿像只警惕的兽，他缩在床头的角落，然后背过身紧紧把那只手藏在怀里，他不愿看在场的任何人的眼睛。
“......我想睡了。”他抽了抽鼻子，嗓音嘶哑，“师兄师姐请回吧。”
“十五，你不能......”唐五心疼地看着他，正准备伸手去拍哄，便被唐一拦住了。
唐五有些着急：“师兄，他的伤口......”
唐一面色凝重地微微摇头，带着人离开了这个阴暗的小屋。
唐鹿闭着眼听见门开合的声音，伸手，似乎伤口擦到了枕头，有些瑟缩，然后又继续动作。
他拉过枕头下的两把弯刀，团了团身子，紧紧抱在怀里。
“师兄！”唐五跟在唐一身后进了议事大厅，急得跺脚，“十五的伤口再不处理，就真的全部溃烂了！”
唐一沉默地敲着椅子扶手，对着唐五抬了抬下巴。
唐五读懂了他的暗示，便继续报告着情况：“应该是把了什么牌子之类的标记烫上去了，不是专门的烙铁，不然不会痕迹不清还有锈迹残留。”
美目微合，唐五顿了顿：“关键是十五自己，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染料，在伤口没愈合时便染了颜色......”
“......很容易掉，颜色很容易掉。”唐五有些哽咽，“所以只能一遍又一遍......”
把烫出来的伤口涂成艳丽的火焰。
唐一垂着眼，忽然吹了声口哨，不久，便见一只白胖的信鸽扑腾地从门外飞来：“去找唐九，让他直接下药，你......”
唐一拈起桌上的毛笔，“你按你的方法治，务必用最快的方法让伤口愈合。”
“至于疤痕......”唐一沉默着写着自己的东西，“不用管。”
他可能宁肯留着。
没去理会匆忙跑出去的唐五，唐一垂头落笔，苍劲的大字落在信封上：
“陆尽狂亲启。”
5
“咳咳。”
头顶的树上突然传来一阵轻咳，然后小孩身边扬起一阵风。
年轻的杀手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半蹲下来看了看小孩的伤口，然后伸手在胸口摸了半天，捏出个小瓶子，撒孜然一样对着小孩的伤口一阵乱撒。
小孩任他翻来覆去地颠倒，最终被提着领子扛在肩上。
“我没办法带着你。”杀手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但是有个不错的地方，现在正好要人。”
原本还乖巧的小孩突然开始挣扎：“不去，我不去......”
杀手有点急，本来赶路的脚步顿住，把小孩放下，然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边比划一边念叨：“那地方真的很好，我认识他们头儿，是个好人，虽然冷冰冰的，但是......”
“......我不去楚馆做小倌！”小孩最后撕扯着嗓子，带着哭腔。
杀手突然一顿。
“不去楚馆，不是楚馆。”他揉着小孩乱七八糟的头发，也不介意他灰头土脸的，“是个平安地方，大概吧......”突然迟疑。
但是想想自己实在不愿看顾着一个小崽子。
他这么小，还这么瘦。
杀手重新把小孩扛起来，颠了颠。
“你从哪听到的这个词？”杀手随意说着，伸手牵了拴在林边的马，调侃道，“可以啊，这么小就懂这个。”
小孩任他摆弄着放在马背上，被仔细用毯子包裹好，但是那人似乎还是不太放心，又栓了两根绑带，才翻身上马，把小孩安置在胸前。
“我爹——”小孩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你杀的那个人总说要卖了我去那里。”
杀手沉默片刻，伸手揉了揉小孩细软的发丝。
“放心，我给你找的不是那种腌臜地方。”没多久，杀手便又雀跃了起来，像是没什么能阻止他心情愉快一般，“不过那地方也苦，出来了可能都干我这营生。”
“你是大侠。”小孩说着，“出来了就能成大侠吗？”
杀手朗声大笑，提起腰间的酒囊，抬头灌了一大口，洒出的酒液滴在小孩的脖颈里，可他也不觉得难受，只觉得新奇。
杀手轻甩缰绳：“驾！”
“小傻子，我是杀手。”
“杀手永远做不成侠客。”
6
“退热了。”唐九把为唐鹿擦身的布巾丢进一边的水盆里，轻轻舒了口气，示意唐二可以喊唐五进来。
唐五几步踏进屋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终于呼吸平稳的唐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敷了药粉的手背，“师兄，这药粉要敷上七天，不可中断一日。”
怎么能让唐鹿乖乖涂药呢？
唐五和唐九面面相觑。
“有人会管他。”原本抱着胳膊靠门站着的唐一突然冷哼一声，“不涂也得涂。”
“师兄。”唐二深深呼出一口气，向来温和的眉目染上几分忧郁，“这次是我的问题，我如果没给师弟打这副弯刀，他也不会......”
唐一瞥了一眼唐二提在手里做工精致的弯刀，刀面上被刻了漂亮的暗纹，看走势正好是“十五”：“不是你的问题。”
他们都太希望唐鹿能真正融进这里了，希望唐鹿能开心，只是有些心结一旦系上，便只有等能解开它的人来。
“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出任务。”唐一并没再说什么，只是送走了忧心忡忡的几人，“唐二，刀留下。”
“师兄......”唐二迟疑地看向床上的唐鹿。
捏了捏眉心：“千机匣和暗器拿走。”
“师兄？”唐二一脸惊讶，“这......”
唐九应是知道些什么，转身拉了还呆着的唐二出门，背对着挥了挥手，离开了唐一的屋子。
屋内安静了下来，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沉默许久，唐一忽然对着躺在自己借出来的床上的人开口：“都听见了？”
床上的人一僵，没有出声。
“明日便送你离开。”唐一抛下这句话，走出了门。
唐鹿不发一言，只是两行终于滑下的清泪说明他早已醒来。
迷茫地摸了摸胸口，他好像又丢了什么。
7
“烤肉吃吗？”杀手抬头看着坐在溪边踢水玩得开心的小孩，笑了一下，手里的匕首飞快地剥着鹿皮，然后依照肌肉走势分割着肉块。
话音刚落，小孩那里传来“咕噜”一声。
看着小孩突然红起来的脸蛋，杀手大笑：“那便是吃了。”
火堆在夜色里温暖无比，劈里啪啦的火星在柴禾边炸开漂亮的花。
杀手烤了烤匕首，戳了块肉便开始了忙碌，剩裹着毯子的小孩痴痴地盯着跃动的火焰发呆。
肉烤得嗞嗞直响，杀手又开始撒调料，肉香味勾得小孩吞了吞口水，他张口在杀手卡在匕首上递来的肉上啃了一口，仔细地咀嚼着，像是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东西。
“试试这个。”杀手抛给小孩一个小瓶子，看他在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里挣扎着试图伸手的样子大笑出声，然后捡起理所当然没被接住而滚到地上的瓶子，声音突然温柔，面向漂亮温暖的火焰，“这是我家乡才有的香料。”
然后手轻轻抖了抖，仔细地撒在肉上，递到小孩嘴边：“吃吧。”
小孩红着脸蛋刚刚准备开口去咬，却被呛得打了一个喷嚏，随后是下一个，下一个。
“哈哈哈哈——”杀手笑得直不起腰，收回了手，自己恶狠狠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说着，“那你真的没有口福。”
然后耍狠一般，又咬了一大口，咀嚼着：“真的没有。”
小孩看着杀手，忽然站起身摆脱了毯子，挪到他旁边，试探性地伸手去摸他的兜帽。
杀手没有躲开，兜帽便被拽了下来。
“干嘛！”杀手凶凶地龇牙，眉宇俊朗，却有着明显的异域轮廓。
他的睫毛濡湿着，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周围红红的。
小孩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拍了拍。
“没见过人想家？”杀手往后仰头想要躲开小孩的手，却因为顾虑着力道被小孩按着顺毛。
杀手的发丝很硬，指尖在中间穿梭的时候还会戳着掌心。
“好扎。”小孩不自觉呢喃出声。
年轻的杀手终于反应过来，吸了吸鼻子拨开小孩的手，重新理好兜帽：“别摸了别摸了。”
小孩抱膝坐着，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双眼睛忽闪着看向杀手：“......我能跟着你吗？”
杀手想也没想：“不能。”
然后没去理会失落的小孩，沉浸在自己情绪里，又塞了一块肉到嘴里，“诶你的名字是什么？”
小孩沉默片刻，抬头看他：“你给我起吧。”
“你给我起吧。”小孩坐直了身子，似乎害怕他再拒绝，双手握得紧紧的，“叫什么都好。”
杀手吊儿郎当看了一眼火堆上烤的肉，咧开嘴：“那就唐鹿吧。”
小孩一愣。
“唐鹿，挺好的。”杀手似乎很满意，边说边往嘴里塞了块肉，“马上送你去的那家就姓这个。”
小孩怔忡地看着还在跃动的火焰，恍惚地笑笑，温暖的颜色炸开在眼底，眉眼弯弯：“那就唐鹿吧。”
“是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