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山河志》地江

541、南下征魏（7）

　　记忆中的王都，只有那一把几十年都烧不灭的大火。再次回到这个伤心之地，将笑容刻在脸上的张玄觉，再没露出过一丝笑容。他的眉头总是紧紧的蹙着，一双薄唇也时不时的紧抿。
　　这场战争持续到今天，他一次次的看着百姓和军将对魏林的拥护、对国土的守卫，作为魏人，他是自豪的。杀父弑母是魏林品格道德的败坏，可是放下偏见，他也明白，魏林在位的这几十年里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政绩很不错，其野心昭著，却是为了魏国、为了百姓。
　　自魏林登基，魏国收回了几座从前割让的土地，还夺下几座他国国土，于他于国都是振奋人心的大事。如果不是秦国的过于强大，那个日后称霸四国的，真的说不定会是魏国。
　　“玄觉，明日叫阵，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事已至此，自己还有未准备好的机会吗？
　　“准备好了。霍刀与孟王爷交战受了重伤后，便一直守在王都，她应该就是主力。”望着城墙上魏国的旗帜，张玄觉心如刀绞，“杀了霍刀和魏林，咱们就可以给君上和百姓们一个交代了。”
　　“君上这几年，还好吗？还是放不下千秋将军吗？”
　　擦拭着长刀，蔺桡想着千秋一纯真的笑容，脑海里是她跟在花木云身边一蹦一跳的样子，像极了不谙世事的孩子。她的俏皮、可爱，是连秦同裳都比不了的惹人怜爱。
　　“君上三年前按照祖制给自己选了块陵寝之地，他在主陵旁边选了一块好地方，说是要百年后把千秋一的铠甲埋下，然后立个无名碑。”
　　张玄觉的声音有些喑哑，“每年千秋一生辰，元月十七那天他都会罢朝。而且不止如此，他近两年还持续给千秋一上封号，已经封到什么敦肃仁善聪慧敏和什么什么元帅了。不少朝臣因为他给一个武将上这等封号而上书批斗他是昏君。”眉头越皱越紧，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古虎关易闯、情关难过，君上这辈子怕是走不出来了。”
　　“君上也不充盈后宫，只有一个皇后，还无所出……”
　　“这可不是皇后的问题，是他自己。成婚几年，他从没在皇后的寝殿中过夜。说来可笑，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两个人就是搭伙过日子，互相成全罢了。他心里有人，他也知道她心里有人。所以……”
　　耸了耸肩，对于当朝皇后喜欢皇上舅舅的断袖之友这件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皇上和皇后搭伙过日子，传出去这叫什么话？不说有辱国体，怎么也是辱没天家颜面的事。
　　“幸好秦同泽争气，生了三个儿子，君上可以挑一个当继承人。”端起的茶盏原封不动的放下，蔺桡继续道，“我这话没错吧？”
　　“没错，当然没错。”
　　视线中，蔺桡换了个面具，他谨慎的言行刺痛了张玄觉的心。高处不胜寒，自从同袍登基，自己也很久没有再唤过他一声同袍了。从那之后，陪伴他的只有致死也不会改变的君上称谓，一个孤独又大权在握的称谓。
　　昏暗的魏国王宫内，自去年开始魏林便将宫内蜡烛的开销剔除，换上了煤油灯。煤油灯暗，每日都要批阅奏折到深夜的魏林眼睛这几年尤其不好了。加之煤油灯的气味又浓烈，他的咳嗽也似乎成了垂暮老者随身的毛病。
　　“咳咳。”
　　“王上喝杯水吧。”
　　“孤不渴，孤在看孙达送来的折子。”
　　专心的读着折子上的每一个字，魏林早已没有了先前的不甘，平静的内心中只有君臣一心的感动与振奋。
　　他知道，就算战至最后一人，王都之中也不会有投降的官员。可是自己不能让这群忠臣陪着自己一起死，国家还需要他们，百姓也需要他们，不管这个国家日后姓什么，他们都要继续为百姓服务，为天下操劳。
　　“宫外什么情况？”
　　“回王上，孙达大人已组织群臣家人六百三十余人，在殿外做您的最后一道屏障。”小宦官躬身道，“其实孙大人说的不对，王上的最后一道屏障应该是小的们这群无根的人。小的们，会致死服侍王上的。”
　　君臣一心、天下一心，泱泱魏国，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样一个山穷水尽的境地？
　　看着被搬空的宫殿，看着连王椅都被搬出去卖了只剩一个的软垫，魏林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
　　“王上，天气燥热，还是喝碗解暑汤吧。”小宦官端着瓷碗，“王上恕罪，最后一个琉璃碗您今天赏给孙大人了，奴才，奴才……”
　　“莫怕，瓷碗怎么了？若是没有碗，手捧饮茶也是一件美事！”端起瓷碗，魏林笑着拍了拍小宦官的肩膀，“王民，你今年有十二吗？”
　　“回王上，奴才十一岁零七个月了。”
　　“才十一啊，如此年轻。”
　　叹了口气，魏林想着魏国有无数的孩子在战乱中食不果腹、生死不知甚至生不如死，忽觉胸口疼痛难忍，只感喉中一阵血腥，一口血吐在解暑汤中。
　　“王上！奴才去宣御医……”
　　“孤没事，别大惊小怪的。”制止了王民，魏林再次坐回书案前，头也不抬的吩咐道，“把那碗解暑汤处理掉，这件事不许和任何人提起。”
　　“是！”
　　含泪应下王上的命令，王民退出了大殿。走到门口，对门口纤细的身影磕了个头，又将瓷碗给她看了看，才点头离开。
　　褪下满是泥巴的战靴，霍刀缓缓走进王殿。视线中魏林的侧脸越发憔悴，原本乌黑的发丝中也生出了半数银丝。心中对于他屠害霍家满门的恩怨早已在这几年的战争中深深藏入心里，在家国情怀支配下，她甚至有一点理解魏林的做法，只是理解归理解，身为霍家的子孙，她还做不到原谅。
　　“怎么又回来了？”
　　“王上。”
　　以为是王民去而复返，却不想是霍刀主动来访，魏林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髻，转过身来笑着命她起来、落座。
　　“准备的可好？有什么需要孤支援的？”
　　他的笑容中带着沧桑与痛楚，这抹笑容是一个国主最后的倔强，也是他能留给心爱之人的爱意。
　　“王上只需保护好自己，霍刀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有劳霍元帅了。”
　　“臣霍澜，拜别吾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霍元帅，珍重！”
　　相望不相拥，霍刀跪地磕了个头，没有过多言语、也没有最后的寒暄，只是留下一个孤独又倔强的背影。
　　她是来与王上告别的，更是来与当初那个爱到窒息的魏林哥哥诀别的。今日一别，生死天涯，过往仇恨，除了一笔勾销，也只有来世再算了。
　　京畿重地，留守五万精兵，是建国之初传下来的国令，但魏林为了驰援各地，硬是将京畿地区的精兵分拨给了各地，此时的王都，仅余五千精兵。面对八十万压境的秦国大军，谁都知道王都危在旦夕，城破不过朝夕之事。
　　可是城内的百姓们就是不信这个邪，他们毁家纾难，男女老幼，拎着菜刀、扁担、石头，自发组织了四万人的队伍，由几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率领，自发投入了霍刀的帐下。
　　看着这些气势昂扬、自发护国的百姓，他们明明颤抖着身子，明明怕的要命，却为了国家生死，选择了奋不顾身。
　　这是何等气魄、何等忠勇！
　　若是平时，霍刀一定会收下这群参差不齐的兵源，但事已至此，接受他们不过是将百姓推向了前线，延缓城破的时间而已，根本不会扭转乾坤。既然大势已去，城破身死，是将士们的事，百姓不该枉死。
　　“诸位相亲，你们的爱国热情，霍澜，收到了！霍澜感恩诸位，感恩天地，感恩祖宗神灵，让我魏国拥有尔等胸怀大义、血流爱国的百姓，可是霍澜不能留下你们！”
　　“为什么！”
　　“霍元帅，留下我们吧！”
　　“留下我们吧！”
　　“诸位，诸位！”站上高台，霍刀眼含热泪，激动道，“诸位的心意，霍澜领了，霍澜代表吾王、代表万千将士、万千英灵，领了！可是，不论城破如何，不论将来如何，诸位都是我魏国的百姓，是天下的主人，是天地间的主人！霍澜要你们活着！”
　　“元帅！国破家亡，活着还有何意义！”
　　“当然有意义，如果你们都死了，谁还记得魏国？谁还记得吾王？谁还记得这片土地曾经叫魏国，这座城池成曾经叫盛京！”眼泪夺眶，霍刀突然跪地，言辞恳切的乞求道，“诸位相亲，霍澜代表吾王，恳请你们，活着！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为魏国，留下一丝血脉！”
　　一墙之隔，生死两茫茫，一场瓢泼大雨似乎由哭喊声勾起，山呼海啸，倾盆而落。违抗军令偷偷出营，安静蹲在城门口的张玄觉听着里面热血沸腾的话，听着里面响彻天地的哭号，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