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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谁是莫未 ...

  •   山猫醒了。白色天花板,刺目的灯光,四面白墙。他的身体就像被夹板固定住了,一动也不能动。有个戴着蓝口罩的护士俯视他,眼里射出惊喜的光芒。很快,他面前聚拢了一群白衣天使。他无法出声,鼻孔和咽喉都插着管子,难受得要命。刺鼻的药水味儿让他作呕。他想尿尿。当意识到这个问题,小腹的压迫感已经很强烈了。此时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像条躺在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他动动僵硬的手指,试图唤起注意,但医生和护士显然更关注他的心率和脑波。
      膀胱几乎涨破了,脸都要憋肿了,每秒都是痛苦的煎熬。一横心,婴儿般自我解放,灼热的液体丢下尊严喷涌而出。奇怪的是被子没怎么湿,屁股下面却湿透了,裤子黏着皮肤,慢慢冷却。
      他如释重负,安安稳稳地躺着,又被一阵困意俘虏了。
      一位老妇依稀映入他的眼帘。她的年龄似乎也不是很大,可是发白如霜,露着一块块突兀的头皮。眉间皱纹如刀痕,眼袋鼓得像鱼漂,嘴角的水泡溃烂成片。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连魂都让他吸走了。
      她拉住他的手,轻轻摩挲,温暖而粗糙。她念叨着“莫未,莫未,妈妈在这儿呢”,浑浊的眼睛渐渐润亮起来,就像沙漠冒里出了泉眼。
      山猫用余光瞟见她握住的那只手,小巧玲珑,单薄的手背插着输液针管。而温暖粗糙的触觉还在真实地延续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他缓缓抬起那只陌生的手,袖口露出明显属于女性的纤细胳膊。他大声嚎叫,曾经引以为傲的磁性嗓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哑颤抖的女声。
      他的意识彻底错乱,从床上弹起来,疯狂地甩动手臂,打翻了输液架,装满药水的玻璃瓶碎了一地。针管也从手上滑脱,冒出一串血珠。面前的老妇早已吓得脸色煞白,拼命想要抱住他,反被他推了个趔趄。几个医护人员强行把他按到在床,他挥拳踢腿,狂叫不止,力量却大不如从前,无论如何也难以挣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瘦手臂被注射了一针,钻心地疼。他猜是镇定剂,心中的惊骇仍然尖锐,但浑身渐渐绵软,眼前的面孔也模糊起来。

      山猫追忆生命的最后一个片段。茫茫大海,黑暗无边,暴雨如柱。他从寒颤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船舱,积水已没过膝盖。橡皮艇在巨浪中旋转,剧烈的颠簸让他来回打滚儿。他死死抓住橡胶把手,牙齿不住地发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来也怪,他从小被失眠困扰,夜晚极少入睡,可那个傍晚他静静躺在船里,脱掉衬衫搭在肚子上,望着绮丽的晚霞,伴着落日余晖的宁静,竟神差鬼使地进入梦乡。他睡得那样深沉,孤零零地飘入大海深处,天色骤变也浑然不知。难道上天注定命绝于此?
      苍芎划过一道壮丽狭长的闪电,似乎要劈开地球。雷声轰鸣,惊涛骇浪瞬间掀翻了皮艇,他落入冰冷的海中。泳技此时显得可笑,他屏住呼吸在混沌中挣扎。不知什么尖锐的漂浮物划破了腹部,剧烈的疼痛加速了体力的消耗,铅一般沉重的双腿拽着他下沉,下沉。最后一道防线崩溃,咸涩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痉挛中模糊闪过一个念头,不能就这么完了。他的灵魂带着对生命的无限眷恋漂浮到海面,遗弃了沉重僵硬的躯体。
      那么现在这个躯体是谁的?他心跳如鼓,手顺着小腹慢慢下滑,伸进裤子。他最恐惧最担忧最不能接受的事已成定局,雄霸天下的武器不见了,最强大的力量消失了,从今以后脊梁骨都直不起来。
      他用力掐大腿,除了疼痛,什么都没改变。
      他环视四周,发现床头柜上的果盘里有把小刀,趁人不备便抽出来藏在枕下。他乖乖地装睡到傍晚,值班医生巡查完毕离开,莫未爸去打饭了,莫未妈把他的杯子掖好,从木凳上缓缓站起来,捶捶后腰,拉开抽屉扯了点手纸走出门外。是时候结束这荒谬的梦境了。他举起水果刀,划破自己的中指,血滴缓缓渗出来。
      刀子闪电般被夺去。莫未妈不时何时冲进门,手心狠狠攥住刀刃,刹那间血流如注。山猫忙喊护士帮她包扎伤口。
      她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往后你挨一刀,我也挨一刀,你跳楼,我陪你跳。妈妈再也不能忍受失去你了。”
      山猫的心为之一颤。他自己的妈妈此时已经失去了儿子。

      莫未爸进了门,大概听说了刚才的事,把不锈钢饭盒重重地搁在桌上,饱含忧愤地望着山猫。莫未妈给他反复使眼色,迫使他把怒气咽回肚子。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捏着勺子,一口口喂山猫吃饭。他无奈地张开嘴,味同嚼蜡。莫未爸如警卫般在屋里踱了几圈,摘去墙上的玻璃画框,反锁上窗户,又从床头柜里清除了绳子和叉子。
      吃完饭,病房又来了一个女人,进门就喊姐姐姐夫,应该是莫未的小姨。她摘下围巾,把风衣挂在衣架上,劝莫未爸妈回家休息。他们磨磨唧唧不肯走。小姨说,我陪床寸步不离,一眼不合,你们放一万个心!说着连推带搡地送他们出门。
      小姨坐到床边,剥了个桔子喂给他吃。果肉酸甜可口,他苏醒后初次有了食欲。她的秀发高高束在头顶,妆容精致,腰背挺拔,一举一动都很优雅,跟她姐真是天壤之别。仔细观察,两人的鸭蛋脸型和薄嘴唇亦有相似之处。
      “你知道吗?被救上岸后,你整整昏迷了七天,没有自主呼吸,心跳每分钟只有30下,肺部出血严重,几乎所有的器官功能都衰竭了。你爸跪在抢救室门口祈祷,你妈一夜白了头。他们七天几乎没合眼,坚守到奇迹发生。没想到你刚醒就自残,害得你妈手上缝了好几针。作孽呀!”小姨眼圈红了。
      “救上岸?我落水了?”山猫惊叫,又被自己怪异的嗓音吓了一跳。
      “你投海了,你不记得?”
      “我在哪儿投海?!”
      “三亚海棠湾呀!你当时是不是喝醉了?”
      “哪一天?”
      “九天前,对,17号晚上。”小姨拍拍脑袋,满面自责,“医生说你溺水时间过长,脑部受损,可能会有失忆后遗症。我不该说这么多刺激你,什么都别想了,未未,我只是心疼你妈,求你放过自己,也饶了她吧!”
      山猫似乎明白了。名叫莫未的女孩投海和他遇难是在同一个时刻。他求生,她求死,他心有不甘,她心如死灰,难道两个人真的在生死线上错换了灵魂?那么,莫未的灵魂也许正潜伏在山猫的躯体中。若两人相遇,说不定可以魂归原体。山猫一骨碌坐起来,急着跟小姨借手机。
      “这么晚了,你要打给谁?”
      “给朋友报平安。”山猫抢过她的手机,先拨自己的手机号,关机状态。
      他给云豹打电话,刚听到熟悉的声音“喂”,就紧张地挂断了。他不知道以何种身份与哥们交谈,难道说,嘿,我是山猫,告诉你件怪事,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他镇定了片刻,重新拨通了电话:“你好,我找山猫。”
      “……你是?”对方的声音很疲惫。
      “我是乐云文娱公司的小于,之前一直在跟他联系Preyer乐队来上海演出的事。”他信口说道。
      “山猫出远门了,很久都不会回来。抱歉演出全部取消。”
      山猫又给圣鹰打电话:“请问山猫在吗?我找不到他。”
      圣鹰的声音沧桑了许多:“我也找不到他,如果你哪天见到他了,告诉我一声。”
      山猫最后给雪狼打电话。
      雪狼简短而低沉地说:“他死了。”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他的心坠入谷底。山猫葬身大海,找不回来了。尽管他的灵魂以这种荒谬的形式延续下来,可那完美的躯体不复存在。
      他掩面哀嚎,觉得自己非人非鬼。小姨紧紧抱住他哭:“宝贝你有什么想不开呀?这儿亮堂堂的,你热乎乎的,能呼吸,能吃东西能喝水,我们都疼爱你陪着你,为什么一定要闯到冰冷恐怖的阴曹地府呢?”
      热泪和鼻涕如此真实,母性的怀抱温暖而芬芳。山猫又想起坠海的时刻,冰水贯穿肉身,黑暗吞没人生,他在极度恐惧中窒息。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吗?如果当时能够换回一口空气,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变得瞎聋哑瘸,哪怕当牛当马当老鼠。他只要一口气!
      他没有彻底消亡,这是命运的眷顾。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莫未重生。从今以后,没有山猫,只有莫未。不是他,而是她。跟原来的自己告别,比跟任何一个人告别都要艰难。我只能是莫未。她在心里千万遍重复着,眼泪汩汩而流。

      三天以后,莫未才鼓起勇气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第一次凝视自己的样子。这个披头散发、一米六左右的小女子穿着肥大的条纹病号服,泛黄的瘦长脸,高颧骨,两撇短眉,一双微微上挑的细眼。她摸摸自己的扁胸,不由骂道,女人长成这样,还他妈活什么劲?可转念一想,也许这并不是最糟的结局。这样总比一个平庸的灵魂植入山猫的躯体要好。
      她最讨厌她的声音,因为难以接受性别错位,一张口就觉得自己是个变态。她倔强地保持缄默,别人问话尽量以点头和摇头回答。
      还有一件郁闷的事。她看不清东西,病房墙上的海报全是重影,三米之外的人脸几乎没有五官。起初以为是病发症导致视物模糊,后来才知道这可怜的姑娘从小视力就差。妈妈拿来她的眼镜,可她戴上头晕眼花,刚走两步就摔了一跤。
      终于熬到出院那天,妈妈把她裹得像粽子,秋衣外面套了件厚绒衣,戴上毛线帽子,还用纱巾包住她的脸,说千万不能着风。小姨在前面开路,她被父母搀扶着,从海南人民医院直奔美兰机场。身体是她的,又似乎不属于她,总不听使唤。她想快点走,可是肺像老化的风箱般呼哧带喘,心脏跳得紊乱,脚下如同踩着棉花。周围没人穿得这么臃肿,也没人走得这么吃力,大家向她投来好奇而同情的目光。办理乘机手续的时候,服务员推来轮椅让她坐,她没有力气推辞,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正值元旦,北京天寒地冻,枝丫光秃,一如既往地塞车。他们坐出租车来到方庄一幢陈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她不好意思问自家住在几层,只感到头重脚轻,一步也挪不动了。爸爸在她面前弯下腰,她断然不肯。他笑道,你还没有一袋米沉呢。妈妈和小姨把她扶上他消瘦的脊背。他个子不高,她得搂紧他的脖子并使劲蜷着腿,才不会滑落下来。他一鼓作气爬到五层,停在一扇金属防盗门前,上面贴着红灿灿的福字。妈妈打开门,他气喘如牛,故作轻松地笑道,还是家里好哇。莫未走进小小的两居室,住进陌生的闺房。
      比起简陋的客厅,她的卧室还算雅致,田园风情壁纸,牵牛花造型的吊灯,单人床上堆着沾满灰尘的毛绒玩具,宜家配套的白色衣柜和小书桌。窗前还挂着一串紫色的风铃,不时叮咚作响。

      莫未一躺就是半个月,真是全新的人生体验。因为山猫从小到大没住过院,更没在家宅过这么久。如今她弱不禁风,站立超过十分钟就会头晕耳鸣,两腿打颤。她的意志被病体所囚禁,心里的火好像熄灭了,并不渴望外面的世界。而且,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
      欣慰的是,书桌上摆着一摞CD,里面竟然有杜普蕾大提琴精选集。黑白封面上的侧影十分优雅,她的披肩发搭在琴上,笑容谦和而灿烂。莫未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古老的CD随身听,戴上耳机,艾尔加协奏曲缓缓响起。听过很多遍的曲子,此时在病榻上才领会到真谛。她一直觉得大提琴是雄壮有力的乐器,而杜普蕾将它演绎得百转千回,寸断肝肠,预示着她凄婉的人生。这位音乐天才在演奏鼎盛期患上了多发性硬化症,拿不住琴弓,连走路都成问题,28岁便痛别舞台,卧床不起。曾被喻为天作之合的钢琴家丈夫也弃她而去,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医生、护士和几个老朋友,郁郁而终。莫未预感自己也会这样孤独以终老,而且身边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更痛惜的是,只活了28岁的山猫还没有录制过一张唱片。
      莫未终日沉浸在忧伤的旋律和心境中,无暇顾及年迈的父母。他们没有任何休闲和娱乐,唯一的使命就是照顾她。他们精心烹饪一日三餐,端到床头柜上劝她吃,放凉了再热,非要看着她吃完才动筷子。他们从不敢双双离开,一个人出去买菜,另一人便守在家里。他们悄悄收起房间里一切尖锐的东西,包括相框和铅笔,并给家具棱角贴上了柔软的防撞条。漫漫长夜她无眠,发现他们的身影在卧室门□□替闪现。她故意翻身或咳嗽,他们就赶紧躲开。
      除了如厕,莫未最讨厌洗澡。当身上的汗味忍无可忍时,她才会钻进狭小的洗手间,把门反锁上,闭着眼睛脱光衣服,站在喷头下面冲洗。她拿浴球草草了事地给身上涂泡沫,偶然触到滑腻柔软的敏感部位,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不超过五分钟,她便用一条大浴巾把自己裹严,径直冲进卧室,钻进被窝,任头发上的水珠打湿枕头。妈妈有些纳闷,说以前洗澡要磨蹭半个钟头,现在动作比当兵的还快。爸爸低声说,孩子肯定是怕水了。
      她偶尔很烦躁,会失控地冲他们发脾气。特别是莫名其妙的生理期来临,床单和被罩弄得一塌糊涂。她闻着那恶心的腥味儿,内心充满厌弃和屈辱,真想放火烧掉一切。她把床单抱到洗手间,半边拖在地上,半边丢进水池,拧开龙头哗哗地冲。妈妈抢着帮她洗,她歇斯底里地大吼,走开!妈妈不知所措地退出去,在客厅转了几圈,站在门外默默地注视她。她简直要在她灼热的目光里融化了,由此感知爱也是沉重的枷锁。
      这对靠少量退休金维持生活的老人,竟然为女儿请了每小时八百元的心理医生。他每周来家里一次,试图打开她的心扉。他说,你有什么故事什么烦恼都可以讲给我听,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她说,无可奉告。他说,不一定讲过去的事,你脑子闪过任何念头都可以跟我分享,想哭想骂都随意。她说,我以前是个男人。他追问,什么样的男人?她说,一个强大、狷狂、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推推黑框眼镜,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
      心理医生跟父母密谈过后,他们注视她的眼神更加关切和忧虑了。她猜医生是这么说的:莫未的狂躁抑郁症尚未康复,又出现了精神分裂症的端倪,需要密切的观察和漫长的疗程。
      来探望她亲戚朋友大都显得神情局促。也难为他们了,因为她不是普通的病人,是寻过死的人。大家不知道怎么安慰和劝解她,生怕刺激她的神经。凡事想开、保重身体、体谅父母,车轱辘话来回说。跟他们呆在一起度日如年。更可怕的是一些三姑六婆拉着她的手没完没了地絮叨,攥出汗了也不松开。于是她听到有人来了,时常蒙上被子装睡。

      小开的到访打破了她沉闷的生活,就像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送来了春天。小开走进卧室的第一个动作是拉开窗帘,让阳光充盈整个房间,然后从书柜里拿出粗大的紫砂笔筒,把里面的扇子和画轴哗啦倒在桌上,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小开捧来一束艳红的百合花,放在她床头,芬芳扑鼻。
      小开坐在床边,向她伸开十指,修长的指甲点缀着樱花和亮钻。“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改天我带你去美甲哈!”小开轻松的口吻和通透的笑声,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经历一场鬼门关,而是感冒在家歇了两天而已。
      “听说你失忆啦?怎么跟韩剧女猪脚似的,那你还认得我吗?”小开指着自己的鼻子,略显婴儿肥的脸上忽闪着一双充满喜感的大眼睛。
      妈妈之前跟她说小开要来看她,她冷冷地问小开是谁。妈妈一怔,说小开是她的发小,小学初中都在一个班,两人腻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她考上了本校高中,小开落榜了,去职高学酒店管理。毕业以后,小开当过导游,开过淘宝店,现在跟男友开了一家婚庆公司。小开是唯一一个每年生日都会送她礼物的朋友,而且随叫随到。
      莫未说:“忘谁也不能忘闺蜜呀。不过我脑子泡坏了,记忆断断续续的,就像偏远地区的电视信号,很多画面都成了空白。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呀,还真没什么故事。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念书的时候不逃课、不早恋。上班以后不钻营、不偷懒。你就干过一件不听话的事儿,我们让你好好活,你偏去寻短见。真是不鸣则已,一鸣吓人。”
      “我为什么要自杀?”
      “你问我?我还要审你呢!你们公司大放福利到三亚开年会,要搁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15号晚上还给我发微信说海棠湾超级美,你开完会想多呆两天,敢情给自个儿选墓地呢!”
      “说不定我是被谋杀的。”
      “你这旱鸭子半夜三更下海显然是找死呀!幸亏有个游客看见你扑进海里,赶紧呼救,晚几分钟你就完蛋了。”
      莫未不吭声了。难以想象,一个不会游泳的女孩怎么会有勇气在深夜投入冰冷的大海,她对生活该是何等绝望。换作山猫,活上一千年都不过瘾啊!
      小开说:“我早该来看你的,赶上我爷爷中风住院了,家里也是一团糟。”
      莫未问:“老人家现在怎么样?”
      小开说:“下不了床,也说不出话,看着可揪心呢。下周我去给他算算。”
      莫未说:“算命?别逗了,这节骨眼儿上你该多陪陪他,而不是整这些没名堂的事儿。”
      小开说:“先前我也不信这些,但柳师傅真的不一样。她天生是个神人呐!不属于任何流派,也不贪图钱财,就随缘跟你聊聊天,聊得投机就多给你泄点密。我第一次见她,她连我生辰八字都没问,就说我有情感纠葛。那会儿我刚遇上小鲜肉摄影师,正意乱情迷呢,甚至想跟老吴分手。我就问她该选谁。她说,你要嫁的人属马,其他都是浮云。我的天,老吴就是匹马呀!”
      莫未说:“这算什么神奇?去算命的年轻女孩多数都是为情所困。她随口说你嫁属马的,假如老吴和小鲜肉都不属马,你会认为你的真命天子还没出现。”
      小开说:“我还跟她提到我月底要去日本旅游,她竟然说我去不成,因为有朋友出事。我吓坏了,问她什么事?她说,命中有劫,大难不死。现在想来,说的就是你呀!”
      莫未冷笑道:“我的问题连上帝也解答不了。”
      这时,妈妈端着果盘进来了,看她跟小开聊得欢,脸上露出罕见的微笑。小开用牙签喂她吃草莓,两人又闲聊了一阵。
      临走时,小开鸡啄米般在莫未额头上吻了一下,让她心旷神怡。

      莫未收到快递,拆开盒子是一部红色老款三星手机,套着卡通小熊保护壳。原来是海棠湾酒店的工作人员在海边捡到了她的手机,特意从通讯录里查到家里电话,询问地址后寄过来的。
      妈妈给酒店人员打电话致谢,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遗失在海边了,是个金色的香包,上面绣着莫未的名字,请他们千万留心,找到必有重谢。爸爸说:“我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肯定掉在海里了。”妈妈愁容满面地望着莫未:“你再想想,你下海的时候戴着它吗?有没有落在房间里?”爸爸打断了妈妈:“别再让孩子回忆任何事情!丢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妈妈说:“那是她的护身符呀!”爸爸说,“未未活过来,这就够了,上天一直在保佑她。”
      莫未悄悄问妈妈护身符是什么回事,妈妈的眼睛掠过她,木然地望着窗外:“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姥姥偶遇一位云游四方的道长,诚心求来护身符,亲手绣上你的名字,从没离过你的身。姥姥生前最疼你,我却没照顾好你。”莫未说:“就是照顾得太精细了,我才那么脆弱,以后多给我留点空间吧。”
      她摆弄着小巧的手机,觉得它似乎带有体温,让自己跟那个隐匿的灵魂发生了某种关联。她心里叨念着,这不算偷窥隐私哦,因为我现在就是你,我必须了解你的过去。手机通讯录里只有122个联系人。这可怜的姑娘以前应该是单身狗,没什么跟她嘘寒问暖的男人。微信聊天记录平淡无奇,三年只发过25个朋友圈,基本上是花草猫狗,令她猎奇之心大失所望。要知道,山猫有上千个联系人!
      浏览完纷杂的工作信息,她大概得知莫未以前在一家广告传媒公司当会计,加班是家常便饭。总经理凯文给她发过几条微信,略显暧昧。比如“来杯咖啡,放松一下”,“辛苦了,晚安”。在她看来,男人对女人说晚安是刻意流露温柔,体现了对她八小时以外的想入非非。凯文发给莫未的最后一条微信很奇怪——“806”,时间是12月16日晚上9点半,莫未投海的前一天。这三个数字,很可能是房号。她侦探般兴奋起来,迅速翻查通话记录,两人15号中午通话3分钟,16号傍晚通话59秒。她心里打满了八卦的问号,脑中过电影般浮想联翩。会不会是这傻丫头误入虎穴,失身后羞愤难当去寻短见?
      坐久了,她又开始耳鸣,如同数只马蜂在脑中嗡嗡乱飞,头疼欲裂,恨不得撞墙。她扑在枕头上,乱叫乱骂。父母急得团团转,往她太阳穴上涂万金油,拿冰袋敷额头,翻开抽屉找止痛片。她痛惜自己被逆转的人生,性别弱势,丑陋不堪,还恶疾缠身,真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失败者)。她让妈妈放音乐给她听,连换五张唱片都嫌吵。她打翻了爸爸端来的药片和温水,决心背水一战,死扛死撑,摆脱药物依赖。折腾够了,她浑身被汗水浸湿,软绵绵地瘫在床上,嘴巴还不依不饶:“公司这帮王八蛋,用人的时候恨不得榨干骨髓,如今老子歇菜了,竟没人露面儿!”
      妈妈说:“哪的话,你出事的第三天,还在昏迷中,你们老总和财务主管专程到医院看你,还给咱捐了两万块钱呢。”
      头不疼了,莫未心血来潮,给凯文拨了个电话。一片嘈杂声,对方压低声音说“稍等”,片刻后安静了,他应该是走出了会议室。
      “莫未,是你吗?你怎么样?”
      “没死哎。”
      “谢天谢地,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我有一个月没上班了,你们打算开除我吗?”
      对方停顿了片刻:“公司会考虑为你停薪留职,先养好身体要紧。”
      “806。”莫未故意冒出一句。
      “什么?”他显得很茫然。
      “我说886,拜拜喽。”她挂掉电话,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过段时间混到公司上班,慢慢调查莫未寻死的原因。

      自从有了手机,莫未的生活像是打开了一扇小窗,对外部世界产生了模糊的渴望。她希望收到讯息,从清晨等到日落,往往只有几个售楼和贷款广告。她想跟以前的朋友联系,可除了乐队成员的电话,其他人的号码她都记不得。即使记得,她也无话可说。山猫的世界已经向她关上了大门,而莫未的世界她无所适从。
      我到底是谁?人若连续思考几天这类的问题就会发疯,而莫未时时刻刻都在质疑自己的身份。异己感常使她陷入不安和迷茫。有时她想,自己仍是山猫,想他所想,爱他所爱,应争取他所喜欢的生活方式。但外形和社会关系却不断地扭曲着她,迫使她返回莫未应有的轨迹。不过得承认,分裂的生命状态亦胜过死亡,她至少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因此,她对命运的感激多于嘲弄。
      有个电话早就该打,可她拖了又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担忧。出事之后,还没跟亲爸亲妈联系过。知道他们痛不欲生,但是她不想面对,也无法向他们解释这荒谬的现状。她甚至有种残忍的想法,干脆就此彻底消失,反正他们以为儿子死了。
      从前日子过得很快,每天忙忙碌碌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好多事情来不及做。而现在的节奏很慢,就像进入了迟暮之年,无事可做,终日闷坐。
      临近春节,父母买来许多年货,忙着大扫除,贴窗花,挂灯笼,贴福字。屋里有了喜气,莫未感觉身体似乎轻松了些,头没那么疼了,能够站立的时间也略长了。她开始在屋里慢慢走动,还从网上找了一套复健体操的视频,开始活动快要生锈的筋骨。父母十分欣喜,赶紧给她买来瑜伽垫和健身球。
      除夕之夜,妈妈烹炸炒煎,做了一大桌子菜,问她想喝什么饮料。她脱口而出,啤酒。家里没有存货,楼下小卖部也关了。爸爸特意跑到邻居家要来两瓶青岛啤酒,找了个小杯子要倒酒,莫未拿起一瓶,熟练地咬掉盖子:“一人一瓶省事儿。”爸妈都愣了:“你向来滴酒不沾的。”莫未仰头痛饮:“那不白活了。”
      酒足饭饱之后,伴着劈啪作响的爆竹声,莫未跟父母窝在沙发上看春晚,嗑瓜子。这种情景可以追溯到山猫的童年。再长大点,山猫就没有跟父母一起看过电视。父亲工作忙,经常晚归。母亲看的那些冗长连续剧他都不感兴趣,喜欢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上网听音乐。
      莫未提出年后要去上班,父母坚决不同意,说她身子还虚,至少要休养到五一。她担心自己被炒鱿鱼,妈妈说会计是旱涝保收的专业,不愁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去私企。天呢,会计。这是山猫大学时最讨厌的科目,难道以后要以此为生?一个具有非凡潜力的策展人将要沦为漏洞百出的蹩脚会计。想到未来的日子,她悲观而迷茫。
      晚会没什么好节目,但她享受这种温暖安逸感觉,一直坐到零点,窗外烟花漫天。她的自恋情绪又开始发酵,觉得山猫就像一束烟花,在夜空中绚丽绽放,光芒与星月齐辉,激情在瞬间喷涌,转眼那些金丝银线便化作光点,消散在黑暗中。
      当钟声敲响,莫未的手机也响了,传来小开甜脆的声音:“亲爱的,新年快乐!”
      莫未笑道:“够准时的。”
      小开说:“从认识你的那年起,每个除夕我都准点给你打电话,20年啦。所以你以后不许犯傻,不然我找谁拜年去?”
      莫未心中一颤。原来女人之间的友谊可以如此坚固深厚。难怪有人说,男友是奢侈品,闺蜜是必需品。她问小开:“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小开说:“希望今年老马会跟我求婚。跟这死鬼纠缠七年了,就怕草不嫩了,马不肯吃。”
      莫未笑道:“原来婚庆公司老板娘盼着当新娘呢。这还不简单,给别人策划婚礼时问问他最喜欢哪种形式,逛街路过卡地亚钻戒多看几眼,给他转发马尔代夫旅行广告,用各种方式暗示他。”
      小开叹了口气:“如果男人没有百分之百的意愿步入婚姻,婚后恐怕凶多吉少。”
      莫未说:“男人十有八九只想要个稳定的伴儿,对婚姻既没有概念也不憧憬。直接跟他说,要么去领证要么滚蛋!”
      小开乐了:“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怪怪的。那你有什么愿望?”
      莫未说:“找回自己。”

      大年初一,妈妈想带莫未去姥姥家拜年,她推说头晕,不肯出门,其实是不想跟那些陌生的“亲戚”寒暄。妈妈很无奈,让爸爸留在家里陪她。莫未说:“你俩儿去吧,不然姥姥见你一人来,还以为夫妻俩儿闹别扭呢。”爸妈小声嘀咕了几句,爸爸还是留下了,妈妈独自提着点心和水果走到门口,回头对莫未说:“今儿天气好,你跟你爸下楼放鞭炮吧。”莫未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妈妈换上棉靴,又嘱咐她:“别老窝在家里,晒晒太阳有利于恢复,你要是不想放炮,到后院看看梅花也好。记住时间不能长,最多半小时。”
      莫未像鞭炮被点燃般叫道:“别婆婆妈妈的,我又不是傻子!你们都走啊快走,让我一人清静清静!这根本不像一个家,简直是个牢笼!”
      爸爸欲言又止,拿起茶几上的小收音机走进卧室,轻轻把门掩上。妈妈原地愣了片刻,走出家门。她的动作那样迟疑,似乎有一千个不放心。
      莫未把手机里的小游戏全都打通关了,伸个懒腰,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发现父亲的脸从门缝一闪而过,真是好气又好笑。
      她走过去,一把推开门。父母的卧室似乎比她的还要狭窄,而且朝北,进来便感到一丝阴冷。陈旧的暗红色木衣柜露出斑驳的裂痕,五斗橱的塑料把手用胶带修补过,靠墙的一摞储物箱快堆到房顶了,摇摇欲坠。
      爸爸坐在床头,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听京剧,见了她连忙起身:“饿了吧?我下点面条去,昨儿还剩了半只烧鸡呢。”
      莫未说:“你们究竟要监视我多久?难道我上班以后也要跟着我?”
      爸爸神色尴尬:“是不太放心……心理医生说,如果不彻底治好抑郁症,还会有危险的。前几天我看到一条新闻,心里特别难受。台湾有个年轻的女作家那个(自杀)了,以前也试图过,都被救回来,可这次……她的父母是教授,都不能挽救她。而我和你妈肚子没墨水,嘴又笨,不知道怎么开导你,也没法判断你的病是不是好了。”
      莫未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抑郁的?”
      爸爸说:“可能是大学毕业以后吧。你一直很乖很懂事,我们都没觉着你不对劲儿。所以,那场打击太突然太要命了。”
      莫未说:“经历这事之后,我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
      爸爸沟壑纵横的眉间豁然舒朗。
      直到晚上,妈妈也没有回来。当莫未不由自主地看表,并竖起耳朵听门口的动静时,她对这位悉心照顾自己近两个月的老人产生了某种奇特的牵挂。虽然没喊过她一声妈,但她不得不扮演她的女儿,久而久之也许会假戏真做。
      她旁敲侧击地问爸爸:“妈是不是跟舅舅他们搓麻呢。”
      爸爸说:“她中午在姥姥家吃完饭就走了,说是去逛逛庙会。”
      莫未抢过他的手机,看她中午发来的短信,揣摩她的语气和心情,想象一头稀疏白发的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庙会的欢闹映衬她的孤单。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
      莫未让爸爸出去找她,爸爸说:“让她散散心吧。不会有事的,她放不下你。”
      果不其然,11点钟爸爸的手机接到她的短信:“未未睡了吗?”
      莫未立刻回复:“还没,你在哪?赶紧回来。”
      “未未烦我,今晚就我住她姨家了。”
      莫未后悔了,如果刚才回复已睡,说不定她就肯回来了。

      第二天莫未一睁眼,妈妈像往常般在厨房忙碌。
      她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妈妈给她端来蜂蜜柠檬水和蛋糕,又剥了五颗洁白的鹌鹑蛋放在小碗里,用开水冲净上面的壳渣。
      道歉之语在她心里盘旋了几圈却说不出口,妈妈先打破了僵局,递给她一个韩式丝绸发卡:“庙会真没劲,都是些小孩玩具,没什么可买的。”
      莫未硬着头皮戴上发卡,恨不得立即冲到理发店剪短自己乱蓬蓬的长发。
      妈妈笑眯眯地望着她:“年轻怎么打扮都好看,不像我这丑老太婆,该戴假发了。”
      莫未看过她以前的照片,油亮卷发,挺精神的。如今因为女儿,憔悴得不成样子。她忍不住问道:“当时你们守了我七天七夜,如果我没醒过来呢?”
      妈妈说:“我会陪你去。你胆子小,连鬼片都不敢看,怎能一个人走冥路。”
      她的口吻平和轻松,莫未听得心惊胆战。天下的母爱大同小异。山猫已经“死”了这么多天,他的妈妈会怎样?
      胡乱吃完早饭,她躲进卧室,给山猫家拨了个电话,只听得妈妈一声轻柔的“喂”,鼻子就酸了。声音那样空灵,仿佛整个人都飘在空中。她如鲠在喉,咬住指关节,屏息保持沉默,那边也是一片宁静。
      尽管不愿承认,但事实是山猫曾经十分渴望离开家庭,摆脱妈妈。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因为他们的性情有天壤之别。他热情似火,放荡不羁,而她冷僻内敛,凡事都要讲个规矩。家本应是最放松的地方,对山猫来说,家里反而比外面拘束。他要记得每件物品摆放的位置,以及家务的规则细节,以免招致她的不悦。
      记得小时候有天写完作业肚子饿了,跟妈妈撒娇要东西吃,她说:“谁让你不好好吃晚饭,睡前3小时不得进食。”口气不容商量。他偷偷从冰箱拿出半块面包吞了,刚上床,被妈妈勒令去刷牙。他关掉灯,说今天太累啦,破个例嘛。她打开灯,硬是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他站在洗手间,带着怨气喷出满口泡沫,妈妈站在身后说:“你弄脏了镜子,擦干净才可以睡觉。”那一刻,他不想再把她的刻板归结于医疗行业和处女星座,而是认定她不够爱他。
      这样的妈妈,是不可能接受摇滚乐的。只要她在家,他就无法享受环绕音响带来的快感和震撼,不得不戴上耳机听心爱的CD。即便如此,他时常在兴头上被干扰,从魔幻世界跌入她的冷面冷语:“说过多少次了,久戴耳机会损伤听力!”
      让山猫更难以接受的,是她从生活的规矩上升到观念的束缚。他带如焰回家吃过一次饭,事后妈妈问他:“你跟如焰是认真的吗?”他说:“当然认真了,她是我目前最喜欢的女孩。”妈妈追问:“你打算娶她是吗?”他差点呛了:“那个太远了,还没想过。”妈妈又摆出严肃的面孔:“既没想过娶她,怎能说你们是认真的?她告诉我她没有父亲,你应该知道吧?”山猫说:“知道,她父亲在她上中学的时候生病去世了。”妈妈说:“这种单亲家庭的孩子……”山猫几乎是粗暴地打断她:“你这是思维固化!单亲家庭有正常孩子,双亲家庭也有异常孩子,小焰的性格非常完美。”妈妈说:“我从她眼睛里已经看到了忧郁和自卑。”山猫说:“那只会让我更爱护她。”妈妈淡然道:“你不会的,你没有使她幸福的能力。”
      对于热恋中的山猫,这句话非常讽刺,似乎带着某种不详的预感。此后,他再也没有让如焰见过妈妈。

      百无聊赖的下午,莫未看完床头最后一本生活周刊,呆望着天花板。小开突然风风火火跑到家里来了,问她要不要去雍和宫见柳师傅。小开说,她一天只见十五个人,再晚就排不到了,机会难得,失不再来!莫未刚要拒绝,转念一想,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去会会这个江湖骗子,给她个下马威。
      正在厨房和面的妈妈发话了:“未未哪儿也不去,她要睡午觉。”
      莫未说:“我睡够了。”
      妈妈说:“你站久了会头晕。”
      小开跑进厨房:“阿姨,我不会让她站着,来回都打车,保证下午六点之前到家。”
      妈妈说:“外面风呼呼的。”
      小开摇着她的胳膊:“阿姨,出去透气对她身体有好处,您总不能一辈子把她关在家里呀。”
      莫未走过来,一字一句地对妈妈说:“放心,我不自杀,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妈妈一愣,用浮肿的眼睛凝视着她,抬起手背轻轻捋过她的头发,转身掀起围裙擦擦眼睛,又拿起擀面杖:“等你回来吃饺子。”
      莫未打开衣柜,第一次为穿衣犯了难。小开帮她找出一件米色羊毛衫和牛仔喇叭裤。她穿好连镜子都没敢照,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出门时,她的手掠过挂在门背后的粉色羽绒服,趁人不备迅速拿起爸爸的黑夹克,跟小开奔出家。
      两人上了出租车,小开说:“师傅,红螺寺。”莫未说:“不是雍和宫吗?”小开笑道:“说那么远的地儿阿姨能放你走?”
      莫未摸摸兜:“糟糕,只有老爷子买菜剩的零票,算命一次多少钱?”
      “给多少钱都随意,有人就送她一些特产。”小开提起手里的稻香村点心,“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车子驶入郊区,群山环抱,树木苍劲,天空蓝的刺眼。远看红墙灰瓦立于松林之中,佛教圣地自有清雅之气,莫未有重见天日之感。她们来到红螺寺外的一爿小店,门口排了十来个人,冻得又跺脚又搓手。队伍里有个敦实的男子,冲她俩儿挥手。
      他埋怨小开忒肉,然后关切地看着莫未:“你还好吧,今儿这身够另类的。”
      莫未猜到这是小开的男友老马。她把夹克领子竖起来,冲他点点头。
      小开说:“甭废话,麻利儿的给我们买包栗子暖暖手!”老马领旨般奔向不远处的炒货店。
      又等了二十分钟,轮到她们了,小开把莫未推进小店。
      店里摆着观音雕像、佛珠镯子、香火蜡烛等物,柜台后面坐着昏昏欲睡的女店员。侧面有一扇小门,垂着花布帘子。莫未掀开门帘进去,好个袖珍小屋,只能摆下一桌二椅。一位瘦小的中年女子示意莫未坐下。她看起来毫无特异之处,稀松的头发盘在脑后,鼻梁上架副眼镜,身着白色中式盘口衫,翘着二郎腿,手捧一杯热茶。莫未叫了声柳师傅,把手里的点心盒放在木桌上,坐到她面前。
      她上下打量着莫未,安然的神情不见了,镜片后面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甚至有点惊惶:“你是谁?”
      莫未说:“我也想知道。”
      她放下茶杯,低声自语:“鸠占鹊巢,恐不持久。”
      莫未浑身一颤,像是在茫茫苦海里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该怎么办?”
      她摇摇头,起身便走。
      莫未追问:“求你告诉我,我还能不能回去?”
      “当守口如瓶,若泄露天机,则万劫不复。”她头也不回,匆匆跨出门去。
      莫未被绝望的潮水淹没了。听见门外一阵骚动,她行尸走肉般跟出来。
      柳师傅被几人围住:“师傅您这是哪儿去?我们还等着呢。”
      柳师傅说:“都回吧,不算了,今天算不了啦!”
      小开挤到她面前:“柳师傅,还记得我吗?挨这儿冻了大半天,好歹给我说两句。”
      她摆手道:“大限将至,悲喜枉然。”说罢,脚下生风般走远了。
      莫未和小开原地发愣,老马递上糖炒栗子和烤白薯:“不算拉倒,咱爬山去呗?”
      这时,小开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她脸色煞白:“爷爷脑溢血,病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谁是莫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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