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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游游荡荡 ...

  •   黑猫闪着魅惑的眼睛,如同千百次出现在如焰梦中初遇山猫的场景。
      还没看到人,先听见他的歌声。有个古希腊哲学家说过,在种种艺术形式中,音乐处于最上等,文字根本无法言说。歌声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性感、明媚、嘹亮,让她瞬间觉得,拥有耳朵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丝毫没有阻碍她奔向歌者的脚步。
      狂风暴雨之中,人群瞬间消散。而她被魔音牢牢定在那里,没有打伞,黑色长裙裹在身上,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溅了她满身泥泞。广场上那个临时搭建的舞台摇摇欲坠,雨水流淌成河,她是唯一的观众。
      他在舞台上发出胜利的嚎叫,脸部凝聚着狞厉之美,黑洞般的喉咙将她的灵魂吸了进去。绝对的高音,王者的权威,凌驾于她的思想、感觉和承受能力。她像一只被射中的鸟,等待着被他俘虏。
      他走下舞台,来到她身边,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不断抹去脸上的雨水,试图证实这不是梦境。他那么美,兼具喜马拉雅山的冷峻苍劲,以及爱琴海的浪漫神韵。撕裂的衬衫亮出结实的胸肌和一只臂膀,宛如古罗马战士。当他俯视,神一样照亮了她的面庞。
      接受完他的洗礼,她才知道主人的名字是山猫。她在心里称他为主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他从外面捡回来的小宠物。他赐予她爱,她便以爱为生。
      几天之后,她迎着晨曦从山猫家走出来,花凉鞋的小细跟儿清脆地敲打着地面,浑身的经络都疏通了,肌肤似乎要渗出蜜来,无比惬意和富足。她写了条短信:爸爸,我非常幸福。可是,她无法发给父亲。路过一棵香气四溢的槐树,她从兜里掏出一枚断裂于他枕边的发卡,埋在树下,纪念少女时代的终结。
      然而,那种幸福感并没有维持多久。当她还沉浸在你侬我侬的二人世界,他已经悄然转移注意力,去探索新的乐趣。他说,相爱不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而是我们挽着手一起看世界。她觉得不无道理,可她跟不上他的节奏,抓不住他的手,看不到除了他以外的风景。他宁愿开两小时车去郊区滑雪,也不肯在家与她静静地享受一杯下午茶,宁愿跟陌生人在酒吧闲聊,也不肯陪她重温一部老电影。那么多人和事都比她更有吸引力,占据他的眼球,抢夺他的时间,挑动他的情绪,这让她充满挫败感。
      她认为苦恼的根源是他不够爱她,直到偶然在书中读到一句话:恋人初次相遇的情景非常重要,对日后的关系有所预兆。她又想起了从天而至的歌声和雨水,以及高高在上的舞台。他在台上主宰一切,她在台下洗耳恭听,她注定仰视他。他是她的偶像,从不是真实的爱人。
      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的美貌毫无用处,才华更不值一提。至于个性,早已为了讨好他而放弃,她变得笨拙呆板。对他的迷恋无以复加,对失去他的恐惧便与日俱增。相伴三年,她顺从他所有的喜好和决定,从未跟他吵过架。每当嗅到火药味儿,她就会保持沉默。他随口说过,女人穿裙子就要露出腿,怕冷就别穿。为此,她清除了自己所有的打底裤和毛袜子。当膝盖在凛冽的寒风中隐隐作痛时,她觉得自己连一只宠物都当不好。宠物是擅长撒娇的,会用各种手段让主人满足它的诉求,甚至有时故意违抗命令以博得重视。而她羞于对他提任何要求,更不敢违抗他的旨意。
      直到遇见雪狼,她才慢慢意识到,山猫之外还有一个新的世界,让她能够放松心情,享受风景。她才懂得,撒娇是女人的天性。对一个男人撒娇,意味着她可以充满自信地享受他的疼爱。

      淡淡的云,安静的海,乳白色的渡轮平缓行驶,很快抵达新加坡的丹娜美拉码头,消除了一个小时的时差,与北京时间达到一致。圣鹰、雪狼和如焰走出熙熙攘攘的港口,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望那艘静默的船。当时山猫就是坐这趟轮渡从新加坡去往民丹岛。可是,他没有返程。
      他们在出租车站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圣鹰把他俩儿先送上车。雪狼摇下玻璃窗,冲他挥手。圣鹰背着旅行包,两手插在裤兜里,吹了声口哨。
      车子刚拐弯,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一起。如焰把头靠在雪狼肩上,浑身软绵绵的,彻底放松后才感受到深刻的疲惫。山猫遇难至今,她饱受肠胃痉挛和头疼失眠的折磨,精神上也如同经历了一场过山车,震惊、怀疑、恐惧、负罪感交织在一起,奇怪的是,唯独缺少痛彻心扉之感。她不敢想却又不断在想一个问题:自己是否依然爱着他?
      “师傅,麻烦调个头!我们要去右边那家店。”雪狼突然发话。
      “不是去机场的吗?”司机拖着客家腔。
      “美食让我们改变主意了。”雪狼说。
      车子绕过十字路口,停在路边。司机没好气地关闭计程器:“早知道是这样子,我根本不要拉你们的啦。”
      雪狼给他五元小费,拉着一头雾水的如焰下了车,穿过马路,来到一家榴莲专卖店。门口的摊位堆满大大小小的“刺球”,多达七八个品种,有的大如西瓜,有的形似葫芦,有的小巧结实。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如焰满面欢喜。雪狼说:“饱餐一顿再赶飞机也不迟。”
      如焰挑了个绿中带黄的猫山王,尖刺如锥,底部有颗五角星。摊主请他们入店坐下,把榴莲放在桌上,用长刀轻巧地刨去一小半外壳,露出鲜黄肥美的果肉,连同两双塑料手套递给他们。
      如焰拿起一瓣果肉,贴近鼻子嗅了嗅,浑身都酥倒了。一口下去,香粘醇厚,比最正宗的法国奶酪还要沁人肺腑。
      她叫雪狼赶快下手,他要了一杯薏米水,笑道:“我喜欢看你吃。据说马来西亚很多种植园都是新加坡人开的,所以会把最好的榴莲运到这里。澳门赌王曾派专机从新加坡运走100颗‘猫山王’,从那以后这个品种名声大噪。”
      她明白了,雪狼并不好这口儿,是专程带她来过把瘾。她从未跟他提起过爱吃榴莲,想必山猫不经意说过。山猫十分厌恶榴莲的味道,有一次她在超市买了盒榴莲,没吃完便放进冰箱。山猫进屋便说有股怪味儿,把窗户全部开大。他打开冰箱拿啤酒,大叫“炸弹在此”,便捂着鼻子出门了,整夜未归。
      不一会儿,半个榴莲下肚了,如焰把几粒光滑的果核摆在桌上:“如果死前可以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但求榴莲一颗!”
      雪狼笑道:“吃货。”
      如焰掰了一小块果肉,递到他嘴边,“尝一口嘛,不然我都替你抱憾终身。”
      雪狼拗不过她,皱眉吃了一块,神色渐渐舒怡起来:“甜而不腻,后味清苦,唇齿留香。小小的果实竟蕴涵这么复杂的口感。”
      “品榴莲如品人生。”如焰说着,还要喂他,他挥手道:“足矣,我要慢慢克服心理障碍。”
      “其实很多人没吃过榴莲,单闻它的味道就拒之千里,却不知错过了绝佳美味。”如焰说,“你已经勇敢地克服了偏见,山猫是断然不肯尝试的。”
      雪狼说:“他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如焰低声说:“你真的相信他死了吗?我总觉得,他太强大,不会就这样消失。”
      雪狼说:“他突然离去,我没机会向他摊牌了,对他造成了永恒的欺骗。我希望他能回来,如果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爱面前的这团火焰。”
      她的身体向后缩,脸色发白:“不要……永远不要让那一刻到来,我宁可去死。”

      圣鹰走回码头的出港大厅,坐在长椅上,打开手机谷歌地图,搜索去往新加坡国立大学的路线。从东到西要28公里,在这个弹丸之地也算远途了。他正思忖着坐公交车还是转乘地铁,突然肩上给人拍了一把。
      是罗溪!她的齐耳短发变成了马尾辫,脸蛋依旧圆润,单眼皮笑起来眯成缝,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学霸一枚,当年以全年级最高分考入Q大物理系。三年前,他们在同学聚会上见过一面,临别时互相加了微信,也并没怎么联系,顶多给对方朋友圈发的帖子点个赞。他知道她大学毕业后在新加坡攻读硕士,从北京出发前随意跟她提了一句,说他去印尼旅行,会在新加坡转机。没想到她热情洋溢地邀他逗留一晚,还专门给他设计出“24小时玩转狮城”攻略。
      穿梭于牛车水的大街小巷,圣鹰就像回到了中国南方某个小县城,国货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穿着大裤衩和人字拖,喝啤酒吃烤串,满口潮汕或闽南味儿的华语。
      罗溪带他进了一家海鲜馆,门面不大,客人爆满。她说这里的螃蟹很正宗,每晚只供应二百只,七点前就会卖光。他俩儿并排挤在靠墙的小方桌,仿佛回到曾经的同桌时代。她问他怎么会心血来潮下南洋,他说去印尼参加最好朋友的葬礼。
      这时,硕大的斯里兰卡螃蟹上桌,红色的壳子裹着厚厚一层黑胡椒,雪白的蟹肉若隐若现。罗溪掰开一只蟹钳递给他:“替山猫尽情地吃吧,替他好好享受生活。也唯有如此了。”
      圣鹰大惊:“你怎么知道是他?”
      罗溪说:“看你的微信签名改成‘生命无歌’,我猜到你们乐队主唱出事了。”
      圣鹰吃了口螃蟹,鲜美无比,浓郁的辣味透着椰香。生命无歌,还有酒肉。他想起个故事,有位女士想自杀,深夜给香港作曲家黄霑打电话,黄霑请她吃了一条苏眉鱼。饱餐之后,那女士觉得人生如此美好,就不再动轻生的念头了。是的,只要把情感需求尽量压低,用密集的味蕾代替纷繁的思绪,也许人生可以过得很开心。
      饭后,他们登上摩天观景轮。远看圆桶形客舱并不大,圣鹰进去以后发现竟然可以容纳二十多个游客。缓慢上升几乎感觉不到移动,但视野渐渐开阔,形如莲花的艺术科学博物馆,榴莲壳状的剧场和璀璨的金融大厦尽收眼底,光芒四射的游船在新加坡河上悠然行驶,金沙酒店如宇宙飞船傲然挺立,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上去都很壮观。
      罗溪指着远方:“那边是印尼香料群岛,还有马来西亚柔佛海峡,白天会看得更清楚。”
      圣鹰心头一紧。他越升越高,而山猫在海里越沉越深。生死的距离比亿万光年还要让人绝望。
      罗溪似乎后悔提到印尼,连忙将话题转向高中时代的趣事。技能课考试,她焊错了线路,做出一个不会发光的验钞机,急得要哭,他跟她交换作品,光荣地替她得了个零分;他在校园艺术节上戴着黑帽子和白手套表演Michael Jackson的舞蹈,全场轰动,连校花都冲上去给他献花。
      有些事他记得,有些已经忘记。他逗她:“那个大猩猩对你死心了吗?”他们班上高大黝黑的一个男生,绰号大猩猩,执着地追求了罗溪三年。有次圣鹰陪她去阅览室自习,出来还挨了他一拳。
      罗溪捶他的肩膀。圣鹰问:“你在这儿怎么样?学习我就不问了,必然是全优,感情生活如何?”
      罗溪低下头:“有个师兄对我很好,山东人。他去年毕业的,在大华银行工作,已经取得新加坡永久居留权。我第一次坐摩天轮就是他带我来的,转到最顶端时,他向我表白了,就像电影情节一样狗血。”
      圣鹰说:“听上去很完美,你还等什么?”
      罗溪看了他好一阵儿,双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Love takes time.(爱需要时间)。”

      山猫说过,他逛完红树林就回京。他在酒店预定了第二天早晨的游览行程,悠然地在海边餐厅享用海螺和椰汁。也许,那个傍晚的海水正蓝,云霞太美。青春是用来挥霍的,身体是用来享乐的,他突发奇想租个皮艇独自下海了。
      于是,云豹来完成他未尽的行程。
      云豹以为“红树林”就是像北京秋天时香山的红叶呢,而向导开着小破车,带他来到一条大河的码头。放眼望去,一片翠绿,河岸生长着茂盛的原始森林。向导是个质朴印尼小伙子,中文讲得不错,因为他爷爷是福建人,当年迫于生计南渡到印尼小岛。他出生在红树林,二十多年从没离开过这条全长6.8公里的大河。它有个美丽的名字,思梦河。云豹问他想不想去福建寻根,他腼腆地摇头笑了,说我的根在水里。
      向导带他上了一艘停靠在河畔的白色快艇,座椅上的桔色救生衣触目惊心。一个黑人从树下起身走来,轻快地跳上快艇。向导叽哩哇啦地跟他说了几句印尼语,告诉云豹这是船长。船长冲他咧开一口白牙,握住方向盘,刚要发动快艇,向导突然示意他稍等。云豹回过头,有个女孩正飞奔而来,挎包在腰间来回甩动。向导扶她上了船,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地坐在云豹后面,背带短裤下面的长腿伸到他的座位旁。
      快艇在宽阔的河面上飞驰,两侧枝繁叶茂,时而冒出悬空架在河面的木房子。向导说,印尼拥有世界上最大的红树林,不过毁坏的速度也最快,二十年间砍伐了近三分之一。所以灾难来了,大海啸来了,因为红树林是海洋和陆地间的天然屏障。
      行驶二十分钟后,河道明显变窄,丛林越来越密,交错盘绕的树根好似龙蛇盘踞碧水中。船长放慢速度,遇到野生动物就停下指给他们看,河里有蜥蜴,树上有翠鸟和紫鹭。还有一只面孔黝黑、鬓毛雪白的小猴子从树梢间越过,向导说那是爱睡懒觉的银叶猴。有棵千年古树的老皮脱落了一块,露出的树干竟然是血红色。云豹突然真切地感觉到树都活着,跟他一样有血有肉,千姿百态的虬根像是心脏上的血管。他相信如果山猫看到这神奇的景象,必然十分欢喜,说不定会写出一首歌来。
      坐在云豹身后的那个女孩一直在拍照。她嚼着口香糖,微微有点儿兜齿,下巴长而尖。当她竖起手机嘟嘴自拍时,云豹冲她打了个响指,指指她头顶上方。她仰头望了又望,发现一条深绿色的小蛇吊在枝头,正缓慢地卷起尾部。她惊叫一声,跳到云豹身边,靠紧他的肩膀。向导笑道:“这种蛇没有毒,也不会轻易伤人。”
      “我叫克莱尔。”她冲云豹眨眨眼。
      这是一个注定被他遗忘的名字。中国姑娘报出个洋名,在他看来欠缺诚意,意味着他们无需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年龄和身份,并且没有长远交往的必要。一个失落的男人和一个寂寞的女人,上了一条“贼船”,这就够了。谁他妈在乎明天呢?
      行至曲径深幽处,船长调转船头,原路返回。云豹意犹未尽。向导说,最近雨水少,河不够深,再往前走船会搁浅。他带他们去了河岸的一座木房子,是原住居民开的水果店。顺着竹梯爬上二楼,木瓜、芒果、榴莲香气四溢,成串的绿香蕉挂在窗台上。克莱尔挑了个又小又圆的菠萝,云豹拿了两只蛇皮果。老板娘把水果装进一个袋子,还对他俩儿说了句祝福语。
      克莱尔说她住在娜湾度假中心,没有预定回程的车,于是很自然跟着云豹上了那辆小破车。云豹对向导说先送克莱尔,然后把脸转向窗外。他和山猫都是那种很有女人缘的男人。山猫看到喜欢的女孩会忍不住发骚,而他故作深沉的样子反而更有杀伤力。
      “娜湾有个动物园,养了一只超大蜥蜴和很多漂亮的鸟,还可以骑大象。要不要去看看?”车子开出很远,克莱尔打破了沉寂。
      云豹说:“还是去我那吧,有美酒和月牙形的泳池。”
      她不作声了,两颊泛着霞光。
      她跟着他进了房间,饶有兴趣地拿起床上的吉他。她笨拙地拨弄着琴弦,错音不断,磕磕绊绊地弹了一曲《我愿意》。云豹给她鼓掌,倒了两杯威士忌,加上冰块,在手里轻轻晃动。
      她清清嗓子,弹出一段简单重复的旋律,柔声唱道:
      “我在纸上写你的名字,
      我在墙上画你的样子,
      我把你刻在心里,
      从血液流遍全身。
      我会想你一辈子,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就在墓碑刻上你的名字。”
      她性感的身段竟然藏匿着如此伤感细腻的情绪。这是她写的词吗?是倾诉给他的心声吗?她到底渴望什么?无论如何,一个头发挡住眼睛玩吉他的女人有着无法抗拒的魅力。他突然血脉贲张,劈手夺去吉他丢在沙发上,把她推到在床。背带短裤的构造有些复杂,她手忙脚乱地帮他扫除了障碍。多大的床也不够用,枕头和靠垫滚到地上,连灯罩都打翻了。
      耗完最后一丝精力,他轰然倒塌,意识到被摧毁的其实是自己。她轻抚着他的脸,耳语道,夜晚我们再去一次红树林好吗,听说有很多飞舞的萤火虫。
      他含糊地应允着,靠在她的□□,沉沉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开眼睛,望着陌生的吊灯和壁纸,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床头柜的酒杯下面压着一张便笺,她留下了手机号码。
      可他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极乐之后不可避免地陷入空虚和厌倦。
      云豹翻过身,打算睡个回笼觉。头昏昏沉沉,意识却越来越清晰。他爬起来,冲个澡,打电话叫了份早餐,然后窝在床上,边看电视边吃虾饼和粿条汤。所有频道换完一遍,他把遥控器丢在沙发上,开始收拾行李。他再也无法忍受在这里多呆一分钟。
      出门前,他撕碎便笺,把它丢进垃圾桶。

      如焰提前从印尼回来,还有个原因,为了赶在周日参加一场与山猫有关的画展。这是她的秘密,连雪狼也不知道。清晨,她揣着这个甜蜜而伤感的秘密转乘了三趟地铁,跨越大半个京城,来到通州宋庄美术馆。
      潘教授身着笔挺的西装,在国际油画展开幕式上慷慨激昂地致辞,灰白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是山猫的导师,也是他的老板。去年教师节,她随山猫去学校看望过潘教授。他有很多闪亮的头衔: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著名艺术评论家、顶级策展人,多家艺术机构的策划顾问。山猫跟他没大没小,玩笑不断,甚至敲着他的肚皮说你再发福就成迭戈·里维拉了。潘教授笑道,可惜没有才华横溢的美女画家投入我的怀抱。她不敢多言,生怕露怯。
      走下讲台,潘教授被团团围住,有记者要采访,有人要合影,有人毕恭毕敬地递上名片。他看见如焰,跟身边的人寒暄了几句,便径直走到她身边,凝重地说:“节哀。”
      如焰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山猫的遗孀,甚至为自己不够悲伤而羞愧。
      潘教授说:“我本想去看看他的父母,可这个月的日程已经排满。”
      如焰说:“我会把您的问候带到他家里。”
      潘教授叹道:“我少了一位得意门生和得力助手,而他父母失去的是唯一的儿子,那种打击是致命的。”
      如焰的胸部有些发闷,移开话题:“山猫很崇拜您,他说遇到您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你知道吗,那年报考我专业的研究生里面,山猫的笔试成绩是最低分,刚过录取线而已。他给我写了好几封邮件,阐释恳请我给他一个面试机会。他说‘当代没有艺术,只有信息和商品。伪艺术家用虚情假意、丑陋不堪的材料媒介惊吓和愚弄大众,引诱附庸风雅和投机倒把的人一掷千金。这种混乱局面的形成,是因为中国缺少有眼光、有胸襟、有担当的独立策展人。策展人必须首先是具有独立人格的艺术批评家,而不是受商业利益驱使的杂役。’他的有些观点虽然稚嫩和偏激,但是很新鲜,他有自己的眼睛,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所以,我让他来面试。看到他的样子,我暗暗发笑。他不像是来考试的,倒像来考察的。他四处转悠,给大厅的雕塑拍照,给考生们建通讯录,还自来熟地跟视觉艺术系的女讲师大聊华丽摇滚。那种与生俱来的招摇并不让我反感。他有副好皮囊,在人群里一下子就跳出来了。他能讲一口漂亮的英文,循循善诱,这些使他具备成为国际策展人的潜质。” 回忆这些情景时,潘教授脸颊放光,两根长眉须翘了起来。
      “这几年,他跟着我走了不少地方,做了不少展览,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无拘无束的性情在现实中屡屡受挫,不得不在梦想和生存之间艰难地寻求平衡点。我常有意把难题抛给他,他总能另辟蹊径,苦中作乐,从虚幻的艺术理念和杂乱无章的作品中构建有价值的策展主题。我本打算带他参加明年的威尼斯双年展,还想推荐他加入中国海外文化中心巡展的策划团队……天妒英才啊。”潘教授连连摇头,频频叹息。
      如焰垂下脸,用手指轻戳着毛线围巾上的小窟窿。
      “逝者已去,生者共勉。”潘教授说,“随我去看看山猫策划的展览吧。”
      几乎不加任何装饰的白墙壁上,黑色铁丝勾勒出画展的名称:She paints music(她用画笔奏乐)。没有华丽的画框,画作镶嵌在凸起的白色石膏板上,只有黑红白三种色调。穿长裙的女人,乐器、鲜花、窗户几乎是全部元素,但意境千变万化。油画竟呈现出水墨的质感,裙摆在飘摇,钢琴在流动,墨点与留白形成抽象的琴键。墙壁拐角处,挂着一把古典小提琴,还有几张旧报纸般的琴谱。
      展厅中央有位身着五彩绸裙的妇人,银色卷发上缠着一条艳丽的纱巾。她晃动着肥胖的身躯,跟两个观众聊得眉飞色舞。
      潘教授告诉如焰,所有作品都出自于这位澳洲女画家。山猫为这场展览费了很多心思,好不容易拉到赞助商,场地也是几经周折才订下来。每副作品的摆位,每个标签的设计,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可惜,他看不到这一切。
      如焰恍然大悟。去年山猫到澳洲出差,顺道探访麦克利岛,邂逅了一位女画家,回来以后念念不忘,琢磨着把她的作品推介到国内。山猫告诉她,麦克利岛是个风景如画的艺术之岛,岛上两千多个居民多半都是搞艺术的。这位女画家的父亲和哥哥都是乐手,母亲是歌手,她的画作就像凝固的音符。
      女画家回头来,跟潘教授挥手,她有十八岁少女般明亮炽热的眼眸。潘教授给她介绍如焰,这是山猫的女友。她惊叹一声,给她了个热情洋溢的拥抱。
      “你最喜欢哪幅画?”女画家直截了当地问她。
      如焰又仔细看了这十七件作品,指指墙角边的一幅小画:穿黑色长裙的女人嫣然靠在钢琴边,侧脸隐在波浪长发中。四周绽放着鲜血般的花束。琴键上有只黑猫在躬身行走。标签右下角注明“Sold(已出售)”。
      “毫无疑问,你是山猫的真爱。在澳洲他一眼看中这幅画。这也是我最满意的作品,原本舍不得卖。他说要送给他心爱的女孩作生日礼物,我只好忍痛割爱。这幅画定价5000澳元,他当场付我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说好在北京展览完毕再取画。没想到,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现在这幅画属于你了……”刚才春风满面的女画家此时泣不成声,睫毛膏融化在蓝色的眼影上。
      如焰对那幅画伫立许久,泪水涓涓流下,四周无声也无影。也许她对他的爱已渗入骨髓,所以痛感来得那样迟缓,就像天空中漂浮多日的阴云终于化成了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游游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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