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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1938年,广州。
      日本人要来的消息已经传了好些日子。到了六月份,轰炸就真的开始了,飞机几乎每天都来,没有断过。等到秋凉时节,偌大一个城市静悄悄的,人们好像在一夜之间逃光了,懂点门路的早早搭船去了香港,其余的就拖家带小提着几个箱子投奔乡下的亲戚。最后几间勉强营业的茶楼食肆终于关了门,商行几乎都被滚友(*1)光顾过了,惠爱路空荡荡的,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个咳嗽着往家里赶的阿伯,脱下灰扑扑的布鞋,死劲敲打着上面结成块的黄泥。
      陈绍渲每天晚上都会被广三线上通宵加班的火车吵醒,他们避难的那个小村子正好就在铁路旁边,半夜里列车拉汽笛的时候连狗都不会吠一声,他却听一次醒一次。正光小学还没有停课,父亲已经把母亲和他送到了南海县的“表姑妈”家里。同来的还有杜林,他爸爸是个“金山阿伯(*2)”,常年不在国内,儿子算是托管给了陈家。两个小男孩整天地混在一起,以往是一放学就跑到荔湾湖边捡石子打□□,现在正光停了课,人又搬到乡下,玩起来更是没了顾忌。不过好日子也快要结束了,陈太太已经把国文课本和常识课本都翻了出来,打算亲自给那两个快要变成“小野狗”的男孩补课。陈绍渲不讨厌常识,却最怕母亲逼他读国文和福音。事实上,他不喜欢一切与背诵有关的科目。正光的老师总有一叠叠漂亮的彩色画片,用来奖给那些能一字不差地默写出《国父遗训》或者“本周金句”的学生,陈绍渲可是半张纸片都没拿过。
      火车开远了,过铁路桥的时候又鸣了一次笛,而后再也听不见了。小男孩翻了个身,有那么几秒还以为自己睡在光孝路的家里,那是幢两层的小洋楼,原本属于一个英国茶叶商,后来卖了出去,转了好几手,直到1927年被刚结婚的陈少校买下。一株榕树挡住了大半阳光,每年秋天陈太太总会雇人来锯掉几根横枝,免得客厅变成地窖。他和杜林的房间在二楼转角位,喝夜茶的人群散了,把男孩们吵醒的时候,总能看见深深浅浅的灰色树影印在天花板上,微微颤动着。
      但错觉很快就消失了,他躺在木板床上,瞪着房间里浓重的黑暗。杜林仍然熟睡,呼吸均匀,蜷缩在薄毯子里,像只乖巧的猫咪。陈绍渲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下一班火车又来了,在远处呼啸作响。杜林没有醒来,陈绍渲干脆去拧他的脸颊,“喂!”
      对方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不一会就清醒过来,啪地挥开他的手,“陈绍渲——!”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却在开口的那一刻换成了问句:“那是什么声音?”
      陈绍渲摇了摇头,随即又意识到杜林看不见,只得说:“不知道,应该是火车吧。”
      不对。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出错了,呼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尖厉,根本不像火车那种规矩的咔嚓咔嚓。门砰地打开,母亲大步跨了进来,把男孩们赶下床,“快走。”她说,声音仍然像平常一样严厉,“日本仔的飞机来了。”
      一只狗在哪个院子里狂吠起来,随即被喝止了,不一会又吠起来,这次大概是被踢了一脚,它最后哀叫了一声,再也不敢张口。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异常清晰,好似一群诡谲不祥的秃鹫,没有人敢点灯,他们跌跌撞撞地摸出屋外,“表姑妈”气喘吁吁地落在最后。月光亮得怕人,阴惨惨的,好像撒了一地的坟头纸。陈绍渲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跑,世界突然混乱一片,充塞着起伏跃动的人体和扭曲变调的喊叫,不是说日本仔只会炸省城吗,他听见这个问题被许多嘴巴一遍遍地重复,仿佛所有人都是一场惊天骗局的受害者,不是说只会炸省城吗?!
      他们挤上了基围(*3),过了大鱼塘就是铁路,以及铁路对面黑漆漆的竹林。第一颗炸弹落了下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间歇的闪光在眼底留下久久不退的残影。陈绍渲被路轨绊了一下,差点把杜林也一并拖倒,碎石划伤了脸颊,好像有块细长的炭条贴着皮肤在烧,杜林用力拽了他一把,帮他爬起来。陈绍渲看见他动着嘴唇,却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爆炸的声浪淹没了一切,他们踉跄着撞进竹林里,一直跑到看不见火光为止。两个男孩坐在被露水沾湿的落叶上,死死地抱着对方,被冰冷而庞大的恐惧掐得几近窒息。

      那种冰冷的感觉让陈医生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发觉自己的脸颊压贴在飞机舷窗上,已经开始发麻了,他尴尬地挺直了背,揉着快要失去知觉的右脸,四下环顾。没有人察觉他的失态,大部分旅客都在追逐被打断的睡眠,舷窗外仍是漆黑一片,机舱内微弱的光线在双层玻璃上画了一幅陈医生的半身素描,苍白,阴郁,就像某种飘忽不定的鬼魂。
      他记得那天晚上的轰炸没有伤着任何人,飞机前后只投下了三颗炸弹,两颗落在田地和鱼塘里,最后一颗钻到了铁路桥底,在水下爆炸,把那座仅仅15公尺长的桥从中间撕裂开来。人们把烧焦的木梁和扭曲的铁块捞上来,湿淋淋地堆在岸边。
      天快亮的时候母亲找到了他和杜林。那位少校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苍白着一张脸,反反复复地摸他们的头发。陈绍渲认为他们又要逃难了,母亲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好几天,急匆匆地把刚拆包的行李又统统塞回皮箱里,打算等局势平静些就搭船到香港去。没有报纸,没有无线电,惟一的消息来源是断断续续地沿着广三线传来的流言,日本人到处都是,佛山,三水,增城;听说国军在韶关;西堤大马路那边被烧了。疲惫的难民含混地扔下一两句话,又匆匆上路,仿佛在躲瘟疫。
      想些别的,想些别的。陈医生对自己说,把手肘支在扶手上,习惯性地按揉着鼻梁。邻座的年轻人在不安稳的睡梦中挣扎了一下,含糊地说了句什么,那本反扣在膝盖上的书滑落到地板上,很响的啪哒一声。陈医生犹豫了一下,决定假装没看见。男孩子的侧脸带着隐约的稚气,大概是睡姿不太舒服的关系,微微皱着眉。陈医生想起了杜林,他睡着的时候也会蹙起眉,好像总是梦到令人苦恼的东西。陈绍渲偶尔会忍不住伸出手去,一遍遍地抚摸他的眼角,仿佛要揩掉那些并不存在的灰尘。
      杜林不爱说话,遇上什么事都只是垂垂眼睑,不置可否。被惹怒了就冷冰冰地瞪着对方看,摆出鄙夷的神色,这往往被解读为挑衅,惹来一顿拳头——它们多半落在陈绍渲身上,杜林的任务是拿一瓶跌打酒替他揉大大小小的瘀青,同时安安静静地挨陈绍渲骂,乖得像只折起耳朵的白兔。
      或许是他们都太熟悉彼此,无论发生什么都变得理所当然,例如拥抱,例如抚摸,例如秘密又浓烈的亲吻。绛紫的暮色糊住了窗户,浑厚的钟声从石室耶稣圣心堂高耸的尖顶下漫溢而出,湖水一般,温柔地拍打着1945年劫后余生的广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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