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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他们重返广州的那个冬天出奇地冷,一大早就能听见孩子们大呼小叫地在水沟里捡“玻璃冰”玩,有些特别狡猾的,用破抹布包起冰块,卖给收购碎玻璃的盲公,骗来一分几毫零钱,蜂拥到早餐摊档前买咸水角吃。盲公走出了几条街才发现背篓在滴滴答答地滴水,于是咕咕哝哝地从早上骂到天黑。
      整个城市都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仍然有新鲜东西从街头巷尾冒了出来,例如被斥作“不正经”的音乐茶座,天天聚着一群玩家,抱着西洋乐器奏时代曲,竟也把不少饮西茶的客人从茶楼手里抢了过来(*1)。陈绍渲有一阵子很喜欢翻来覆去地哼某首时髦新歌的头两段,直到杜林讥讽他就像一部坏掉的收音机,才讪讪地住了嘴。
      光孝路的小洋楼被洗劫过了,就像周围的其他民宅一样,玻璃窗被砸碎,门扇有气无力地半吊在铰链上。本应留下来看家的谭叔不知所踪,或许是逃了,也可能死了,没有人愿意多想。家里雇人来把房子草草修葺了一下,仍然住了回去。陈绍渲连踢带拽地把行李箱弄进二楼转角处的老房间,把自己丢到床上,滚了一圈,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发黄的天花板。
      “你打算用外套抹灰尘?”
      陈绍渲扭过头,杜林砰地放下自己的行李,眯着眼睛看他,像在看一只刚刚弄脏了地毯的狗。“我在怀旧。”他半真半假地辩解道,“总结一下我们老鼠一般的生活,真的,我不得不说我已经受够了何文田,还有火车。”
      “原来你还会做这种事。”对方垂了垂眼睑,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只会偷偷买那些封面印着美女的西文杂志藏在床底下,然后——”
      陈绍渲跳起来去捂他的嘴,“你小声点!被我妈听见我们俩都死定了。”
      杜林躲着他的手,仍然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狡黠神色,“出个好价钱,阿绍。”
      “去你的价钱!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掐死……”

      战争结束之后有一段长长的、平静的时光,某种庞大的清算工作开始无声地运转,市民琢磨柴米油盐酱醋茶,广卫路4号(*2)琢磨战犯。一切都似乎恢复了正常——只要你不看报纸,记得关掉收音机——哪怕这个世界仍然像锅煮沸了的油。陈绍渲自认不是个对政治冷感的人,但他厌倦那些没完没了的关于主义、条约、领土和会议的争论,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躲得越远越好。
      “你不去找它,它会来找你。”杜林说,打了个哈欠,他们总是在礼拜一晨会上开小差,这次也不例外。那时候是六月末,暑假在即,加之台上那个教二年级甲班的先生有点结巴,每说一句话就惹起一阵放肆的笑,礼堂里乱哄哄的,校长不在,别的先生也懒得喝止。陈绍渲像黑头鹅那样伸长脖子四下环顾,“如果我没看错,这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不见了。”
      “他们看战犯去了,一年级乙班的那个高个子,你记得吗,他和他那群跟班年初还偷偷去过南石头(*3),被宪兵撵出来了。”
      “哦。”陈绍渲哼出一个单音节,装模作样地坐直了,不一会就伸出胳膊把杜林勾了过来,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对方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推开了他的手臂。二年级甲班的先生正好结结巴巴地念完了讲稿的最后一行字,挥了下手,宣布“解,解解解散”。
      广州的夏天总是闷热得难以置信,气温一直到深夜都降不下来,躺在床上就像躺在烧热了的铁镬里,至于拥挤的学生宿舍,情况就更糟糕了。陈绍渲不停地在薄薄的竹席上翻身,觉得自己像条被文火慢煎的鲫鱼。等舍监的脚步声慢吞吞地消失在二楼楼梯间,陈鲫鱼翻身起来,抓起卷成一团的毛巾溜了出去。
      “你最好记住,我来是因为我要替世伯看住你。”
      他和杜林在围墙边碰头,对方惴惴不安地这么说,陈绍渲哼了一声,“很不错的借口,现在快点给我爬过去——拜托,不要摆出这副奔丧的表情,老头子现在肯定去睡了,只要我们在晨会之前回来就什么事都没有。”
      湖边的空气稠密而温暖,好似焙温了的酒浆。黑色的、冰凉的湖水不紧不慢地起起伏伏,抚拍着倾斜的土岸,散发出浓重的泥土和苔藓的味道。草丛深处传来虫鸣,细细弱弱的,似乎对正在不远处鼓噪的□□心存恐惧。杜林利落地脱掉了衣服,潜进幽绿的水里,往远处游去,仿佛一条极漂亮的银色鳟鱼。陈绍渲赤脚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看着,忽然间觉得喉干舌燥,好像有一把火贴着胸口在烧,然后一路炙烤下去。他吞咽了一下,扯掉皱巴巴的衣裤丢开,滑进水里,然后深吸了口气,充满感激地让沁凉的清水浸过自己的头顶。
      杜林在丛生的水草间重新冒出来,像只大狗一样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夜色浓重,把他湿漉漉的背脊衬得尤其白皙,仿佛精细的象牙雕刻。陈绍渲游到他身边,杜林泼了他一脸的水,两个男孩子在水里半真半假地扭打起来,浅水之下的泥浆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会狼狈地摔倒。他们互相去掐对方的脖子,好像在比试某种滑稽的招式,直到杜林玩累了,转身游回岸上,躺倒在草地上,不住地喘息。水珠沿着他的脖颈和胸口的曲线滑落,他随手抹了一把脸,眯着眼睛打量天鹅绒一般的夏季夜空。
      陈绍渲爬上岸,在他旁边坐下,草茎扎痛了他的手掌。藏身灌木深处的虫子仍然在细声细气地鸣叫,陈绍渲专注地听着,试图掩饰那种焦灼的感觉,可是不行,暖热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堵死他的气管,让他没办法呼吸。杜林收回目光,看着他,带着微微好奇的探询神色,随即在陈绍渲抱住他的时候变成了彻底的惊愕。
      “阿绍?”
      他没有回答,低下头,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那么自然,似乎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他们的身体都还带着墨绿色湖水残留下来的凉意,正逐渐变得滚烫起来。陈绍渲张口咬上他的颈侧,好像要吸他的血,他尝到了杜林的脉搏,那么急促,仿佛有某种宏大而深沉的鼓点从漆黑的地底传上来,穿透他们紧紧相贴的胸口。少年的身体柔韧温润宛如玉石,他完全凭着盲目的本能去触摸、亲吻和占有,屈服于那种统治一切的原始节律。荔湾湖在不远处微微荡漾,扯碎了绉纱一般的月光。

      那一年他们十七岁,陈医生记得,第一次肌肤相亲,无数次中的第一次。他不确定是纯粹的乡愁,还是少年时尝到的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满足一遍遍地催促他回去,回去,回去。起落架触地了,机身砰然一震,然后恢复成平顺的滑行。邻座的青年醒来了,伸了个懒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陈医生把目光投出窗外,天空泛出雾蒙蒙的灰白色,停机坪上闪烁着各色信号灯。
      从马尼拉到广州不过两个小时零十分钟,却好像花了一辈子。
      他在航站楼西侧门拦了辆计程车,坐进后排,司机在后视镜里打量了他好几眼,决定用不咸不淡的普通话发问:“去哪里?”
      医生没有立即回答,他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15岁的杜林从透明的证件夹层里看着他,带着那种熟悉的、小动物一般无害又温润的眼神。“……约瑟路的明德中学,现在还在吗?”他问,用的是广东话,他已经许久没有说过自己的母语,他跟着父母逃往台湾的时候才十九岁,总以为自己过几个月就能回来,却在台北呆了三十三年。
      司机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地翻找一个废弃已久的词语,“那条街早就不叫约瑟路了,阿叔,”他说,在后视镜里同情地看着陈医生,“现在叫大新路,我不太清楚那里有什么中学——你要去那里吗?”
      他愣了一会,呆呆地盯着免税店发亮的招牌在逐渐集聚的晨光中熄灭。“不,”他最终说道,“去光孝路……现在还叫这个名字吗?”
      司机点了点头,利落地挂档,驶离等待区,“你的酒店在那边?”
      “不是,只是回去……看一看。”
      “我想也是。”司机咧嘴笑起来,“一看就觉得你是浸过咸水回来的,真的,我搭过不少这样的乘客,都是些老头子,这里绕绕,那里看看,叽里呱啦说一大通陈年旧事,然后眼泪就下来了,把我吓得不轻——你呢,阿叔?回来找亲戚吗?”
      “不是。”医生冷冷地说。司机耸了耸肩,不再试图搭讪。陈医生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链子,那个小小的十字架仍然安稳地贴着他的胸口。那是杜林领洗时唐牧师送给他的,杜世伯是浸会的教徒,特意写信回来确保儿子会有和他一样的信仰,说是以后好和西人打交道。他记得三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夜寒气袭人,少年把十字架挂到他脖子上,温暖的呼吸蛾翼一般擦过他耳畔,指尖却冷得像冰。你会写信的,对吗?寄去三藩市?你记得地址吗?他翻来覆去地问,像个吓坏了的孩子,陈绍渲解下围巾裹住他,把人拉进怀里,狠狠地抱紧,好像要勒断他的骨头。
      你回来找什么,情人,希望,旧日好时光,抑或年月的阴暗残片。说不定那个年代根本没有爱情,只有对死亡和离别的、近乎偏执的恐惧,拌着长年相处滋生的眷恋,把他们牵在一起。但如果仅止于此,又是什么支撑它存活了三十三年。
      医生拎着行李箱,孤零零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街角,他在自己家门口迷路了。老街道逐渐被灰白的晨光照亮,他艰难地在脑海里画出它原本的轮廓:去掉一家书店,搬走一栋办公楼,撬开平整的水泥路面。阳光越来越亮,最后变成了金色的瀑布,巨大的榕树撕裂了人行道,重新占据了它们最初的位置;被拆毁的旧房子飞快地恢复原状,木楼梯嘎吱作响。他听见卖早餐的小贩哐啷哐啷地推着车经过,上学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互相追逐。一扇临街的门打开了,有个男孩子探出头来,看见他的当下就笑了,轻捷地跳下台阶,向他跑来。阳光刺痛了陈绍渲的眼睛,他只好对着那片灿烂光华盲目地张开双臂,等待着那个不会到来的拥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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