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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1.
      他挣扎着要醒过来,却只是在泥浆般乌黑粘稠的梦境里陷得更深。
      于是他又看见了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湿漉漉的裸背在浓重夜色里泛出润泽的微光,象牙一般白皙,衬着深绿湖水和黑黝黝的草丛,像只收起翅膀的天鹅。
      空气稠密而温暖,好似焙温了的酒浆。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沿着倾斜的湖岸滑进水里,向那个纤细的背影游去。

      2.
      1982年,台北。
      午后下过一阵暴雨,总算解了暑热。大概是夏末的关系,随着天色渐暗,气温竟越发阴凉,好像掐在后颈上的一双湿软的手,让人浑身不舒服。夹带着泥土气味的薄雾还在树梢间徘徊不去,陈医生关了窗户,拧亮台灯。灯泡在办公桌上投下一圈柔软的黄光,他坐在光圈之外,深深陷进大班椅里,按揉着鼻梁。
      再过两个月他就满五十二岁了,陈医生向来对这种事不上心,要不是同事起哄说要请客,他多半不记得自己的生日。陈医生变换了一下姿势,侧身看向玻璃窗上模糊的映像,他确确实实是开始老了,鬓边灰白一片,皱眉的时候额头上会挤出无法忽视的纹路。他抬手摸了摸,像是要把它们抚平一样。窗外的暮色已经完全合拢,荣民总医院中正楼大堂的惨白灯光在水泥车道上铺开好远。
      他摸出自己的钱包,翻开,里面只有八百来块(*1),去桃园机场之前还得多拿点钱。陈医生打开放着身份证的夹层,轻轻抽出那张裁切过的照片,放进台灯鹅黄色的光圈里。两个少年从桌面上仰望着他,眉宇间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两双眼睛都是一样的乌黑温润,小松鼠一般。这算不错了,毕竟那个时代的人们照相不懂得摆什么有趣的表情,光会傻愣愣地瞪着镜头,似乎被闪光灯弄懵了;要不就一脸的严肃,像是随时要开口骂人。陈医生撑着额头,从衣领里拉出一条链子,上头吊着一个小小的银质十字架,他对那件饰品笑了笑,把照片翻过来,看那行墨水笔写下的字。
      廣州,1945年。
      “……陈医生?”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几近慌张地把相片塞回证件夹层里,啪地合上钱包,藏到桌子底下。“请进。”他说,拧了一下灯座的旋钮,把光度调到最高。护士开门进来,紧紧搂着写字板,一脸戒备,像是准备抓贼,看到他的时候就松了口气,“哦,是您,陈医生。”年轻的姑娘弯起嘴角,垂下手臂,“没有,我只是在想,您明明请了事假,办公室的灯却亮着,我还以为……”她耸了耸肩,换了个话题,“我听说您要赶今晚的飞机?”
      他点了点头,心里明白自己脸上的微笑僵硬得就像风干了的猫尸,“晚班机。”桌面上的名牌在刚才的一阵慌张里被撞歪了,他伸手拨正了那块印着“陳紹渲醫師”的金属卡,“……所以,呃,我回来拿点东西,马上就走了。”似乎想提供什么真凭实据,他指了指靠墙放着的那个黑色皮革拉杆箱。
      “那不打扰。”
      他又点了点头,门关上了,他仍旧僵在大班椅里,等待着。好像某种昼伏夜出的动物,支棱着耳朵,在确认一切安全之前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其实那不过是一张普通的黑白老照片,他却本能地要把它藏起来,仿佛别人只看一眼就能窥破什么秘密似的。陈医生把钱包放回衣袋里,拍了拍,关上台灯。行李箱的轮子在磕过门槛的时候喀喀作响。

      医生在凌晨三点前后到达菲律宾首都机场,等待转机。这个时段最令人难受,思维功能好像统统停摆,睡眠的压力砖块一样坠在肩头。他觉得候机大堂的灯光亮得刺眼,好像一个个透明的反应器皿,盛满剧烈燃烧的镁粉。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医生摸了摸行李箱侧袋,沮丧地发现自己忘了带阿司匹林。
      他抬头看了一眼航班时刻表,下一班去广州的飞机还有40分钟才开放登机闸口。他在那些不甚符合人体工学的聚丙烯塑料椅上坐下来,习惯性地撑着额头,手肘支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皮鞋之间的地板。那个小巧的银十字架从领口里滑了出来,它实在很旧了,蒙着一层黯淡的氧化膜,看起来脏兮兮的。医生把它接进手里,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过别人,比如1949年,比如那个什么都乱成一团的冬夜,少年匆忙地把十字架拽下来,踮起脚尖挂到他脖子上,他们的呼吸在十二月冰冷的空气里融在一起,都是一样的急促,一样的惊惶失措,像两只被追赶得无处可逃的小动物。
      他缓慢地合起手掌,把那枚冰凉的金属压在中间。机场的英文广播响了起来,混着嘈杂的背景音,在颅骨里嘤嗡作响。医生低下头,等待着,祈祷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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