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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共戴天 ...

  •   马亮打着灯笼在府中一路小跑,鬼祟地窜进一处僻静的小院儿,只说了一句“将军的心上人病了”,就掀了被褥,将早早就寝的老军医扛上了肩。

      秦子博年逾花甲,除了眼神不大好使,手上诊脉的功夫倒是一丝未减。

      房中烛光浑浊,老秦阖着眼,手上搭着脉,半盏茶的工夫还未言语。

      和颂沉闷地坐在桌前,默默往肚里灌着凉茶,越喝面色越冷。

      眼看和颂脸上一层层挂了霜,高虎有些坐不住了,对老秦道:“怎么样了,还有得救吗?”

      老秦像入了定,闭着眼未答话。

      高虎心里七上八下的,偷摸瞧着和颂的脸色,又看看床榻上双目紧闭、唇色惨白的人,心道那人怎么跟纸糊的似的,身体若是不舒服,怎么在路上也没吱一声儿。
      自己当初可是给将军拍了胸脯保证把人活着带回来的呀,这会儿要是一命呜呼了,岂不是违抗军令了?!

      高虎冷汗直下,着急道:“神医老爹,我的亲舅姥爷,诊不诊得出的,您倒是言语一声儿,给个痛快话儿啊!不行的话,我才好备马去外边儿请——”

      “催什么嘛!”老头儿的起床气未消,两眼倏地一瞪,“人睡得正香呢,直接就把人从被窝里虏了来,我好歹也一把年纪了,没吓出病来这把老骨头也要被颠散了!”
      说着猛然抬手一指,直点马亮的鼻尖,“老夫严厉谴责你这种强盗行径!”

      马亮不敢辩驳,只赔着笑脸道:“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老秦没好气地拢了拢披风,环顾四壁后,目光才又落回消瘦的病患脸上,斥道:“这屋里冷得跟个冰窖似的,这被子还不抵棉袄厚,打定主意要把人活活冻死,还叫我救什么?”

      “那我去拿床被子。”高虎一听还有得救,顿时松了一口气,再暗自看和颂的脸色,和颂还是没出声,只是脸阴得可怕。

      老秦道:“你看他做什么!再搬个火盆来。”

      “诶诶……”高虎急忙应下,又拉上马亮一道,忙不迭地窜出了门去。

      屋内就剩老秦与和颂了,昏灯下老秦目光矍铄,见和颂欲言又止几次面露心急却忍着没开腔,自己索性也不说话,成心晾着他,看他几时开口。

      沉闷半晌。

      寂静的屋里突然响起一阵长吁短叹。

      “啧……哎!”又是蹙眉又是摇头,老秦搭着脉一手捋着白须犯难,“嘶?这……哎!”

      仿佛棘手得不行。

      和颂心中火起,重重搁下茶杯:“诊不诊得出,你倒是言语啊!整得这么瘆人做什么?”
      叫人揪着一颗心不上不下,又惊又怕的。

      见和颂急了,老秦这才露出一脸坏笑,像只急待吃瓜的老猹:“敢问将军跟这位公子是何关系?”

      和颂一脸戒备:“你问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要问清楚。”因为他被马亮从被窝里薅出来时,隐约听到马亮说“将军的心上人”,这可是千古奇闻——
      大将军征战沙场十载,战功赫赫,从未听说有相好的,血气方刚的年纪,洁身自好到令人猜测他可能不举!
      还不得趁火打劫探听一二!

      老秦解释道:“若是个不亲不热的,倒是一副药就能打发了。若是与将军关系匪浅,那又得是别的法子。”

      此人脉象虚浮,不止路途颠簸受累受冻至此,更是因为长期的积劳成疾,不过二十几岁的壮年,身体却像个孱弱的老者,须得长期将养,好生调理才是。

      和颂不明其中之理,只觉医者仁心,这秦老爹什么时候也学会看人下菜碟了?不禁皱眉:“只是故人。”

      “哦~是吗?”老秦意味深长地道,“可我却听马亮那小崽子说,这位公子貌似是您的心上——”

      “胡说什么!”和颂愤然起身,“我看那个臭小子是皮痒了,非得赏他一顿板子才能老实。”

      老秦啧啧嘴,顿觉有些惋惜:“我看这公子眉清目秀,与大营里那些五大三粗的不同,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以为本将军喜欢他么?!”和颂越说心里越气,他等这一天等了十年,等他权势在握高高在上,萧月白像条落水狗似的站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怎地一见面,自己还没来得及耀武扬威,这人就晕倒了?
      就像蓄力一拳打偏了,落了空,还把膀子甩脱臼了。
      窝火得紧。

      说完这句,和颂心里愈发堵得发慌,好半天才沉声说:“我与他有宿仇。”
      想了想犹觉得表达不够精准、不解恨,又咬牙补道:“不、共、戴、天。”

      这时,去拿被褥和炭火的两个人回来了,一进门便听到这话,脚步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把取暖的东西搬进来,还是该把床上的人丢出去。

      “那还救他做什么?”老秦对那俩傻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们把东西搬进来,“不如一剑杀了他,省得我费力气救了,反正他还得死。”

      “你这老头儿——”

      和颂欲言又止,刚要发火,高虎先愤愤不平道:“一剑杀了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没想到此人文质彬彬,竟是个丧心病狂的黑心肠,连属下都被他骗了。”
      说着咬牙切齿地放下了火盆,“既是不共戴天,定要让他好生活着,受尽百般刑罚叫他生不如死,才不枉将军费这么多心思大老远把人弄回来。一剑杀了,莫说将军,属下们也意难平!”

      “就是。”马亮气得跺脚,没想到自己这回不止看走眼,还往将军胸口戳了刀子。
      什么心上人,原来是与将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的仇人!!愈发觉得病榻之上的人面目可憎,愤愤地把褥子砸了上去。

      老秦不甚在意,将厚被子给萧月白盖好,老神在在道:“如此说来老夫心中就有数了,只要保住他的命即可。那老夫就给他下一剂猛药,保准儿他睡一觉就能醒来。将军看,如何?”

      没想到大家反应如此激烈,和颂只好闷闷地应了声:“就如此办吧。”

      好在老秦随行带了些药材回京,不至于大晚上满街求药,让马亮背他回小院儿,亲自备齐了药命他煎了,又回被窝去睡回笼觉,临走还交待:“扰人清梦,犹如杀人父母。天塌了都别来扰老夫睡觉!”
      说罢“砰”一声锁上了院门。

      马亮煎好了药让高虎把人托起来,拿了个瓷勺往萧月白嘴里灌。

      一盏茶的工夫,一盅药洒了大半,愣是一口没灌进去。

      高虎看得心急,忍不住骂道:“笨手笨脚,喂个药都不会?都洒了!”

      马亮很是不服气:“有本事你来!”

      高虎志气高昂地夺过药碗,喂了两勺就不禁头大:“不张嘴就算了,这怎么还往外吐呢?!”

      “呵!”马亮一脸鄙夷地抱着胳膊,“还说我笨,你不也一样?”

      两个人谁也不服谁,吵吵嚷嚷,把已经在桌边支颐着入梦的和颂吵得额间青筋直跳。

      争论了好一阵儿,谁都没把那药喂进去。高虎索性起身道:“我翻|墙进去,把秦老爹再扛过来,让他喂!”

      话音一落,一只大掌就重重按在了肩头,只见和颂面带倦色,气压极低地道:“我来吧。”
      便坐在床头把人扶进了自己怀里,高虎只好傻乎乎地把药碗递到了他手中。

      睡梦中的人眉头紧皱,似是那汤药苦涩难以下咽,喂到了口中都被吐得一干二净,连带着还溢出不耐的低吟声,极力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从小他便不爱喝这苦药,每逢生病夫人总要连哄带骗的,十好几的人了,还同小孩似的,喝了药会来向自己邀功:“大毛哥哥,我乖乖喝药了,一大碗,很苦的,我只吐了一小口。”然后摊开双手,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他,“我的糖呢?”
      勺子里黑乎乎的汤药顺着萧月白的嘴角淌进脖子里,濡湿了领子。
      和颂不禁火大,没糖吃难道一辈子都不喝药吗?瞧给他惯的!心一横,便端起药碗饮了一口,扣着怀里人的后脑勺就对嘴灌了下去。

      “嗯……”怀里的人昏迷着却很是抗拒,双手往外推,面前却仿佛有一堵墙般屹立不动,手腕还被钳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嘴里一股浓郁的苦味儿,拼命想吐出来,却被人抵住舌强硬地往喉咙里推,抵死挣扎不过,不情不愿一滴不漏地全咽了下去。

      没一会儿工夫,半盅药就喂了个精光。

      和颂擦了擦嘴,只觉得舌尖苦得发麻。一回头才发觉那两个狗崽子神情古怪地盯着自己,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什。
      一头雾水道:“干什么?!”

      高虎接过药碗,脸上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道:“您不是说宿仇么?”

      马亮困倦地打着哈欠:“不共戴天。”

      和颂把人放下,轻掖了下被角,面颊有些发热,心里越虚嘴上越是义正言辞:“还不是因为你们一直吵打扰本将军睡觉,本将军这才不得不出手相助,替你俩解了这燃眉之急。不是你们说要让人受尽百般刑罚生不如死么,连药都灌不进去,死了还怎么报仇!”

      “也是哈。”高虎挠挠头。

      马亮附和:“就是就是,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和颂起身去漱口,对二人道:“滚吧。”

      两人结伴而去,走到门口还嘀嘀咕咕:
      “真不共戴天?我怎么瞅着不像啊。”
      “不是你说事急从权么?”
      “啧啧啧,咱将军是真狠!为了报仇不择手段,连自己都霍霍!”

      和颂:“……”

      房内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和颂漱完口,又找了条帕子,给萧月白擦着领子。

      手指不经意划过脸庞,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榻上之人双目紧阖,因嘴里苦涩的味道而眉头紧攒。四下无人,和颂不禁大胆,指腹又在人脸上来回划拉了一遍。

      “少爷。”
      和颂轻唤一声,已有些心悸,像做了贼,指尖停留在萧月白清癯的面颊上,轻声道,“别来无恙。”

      窗外风雪拍打着窗棂子,把油灯吹得明明灭灭,昏灯下,榻上的人如枯叶般,身体里的血肉仿佛都被抽走了,只剩一副薄薄的骨架。

      和颂一路抱着他过来,丝毫不费力气,比从前轻了许多。容貌也有些许变化,没以前白嫩了,脸上的凹陷像时光雕刻凿下的影子,却多了几分清隽之气。

      “怎么瘦成这副样子?”和颂缩回手,猛吸一口凉气,漏夜的寒风入肺连带着心脏都抽了一下。

      他早知萧家被抄,全数流放,以为老天有眼,萧月白终遭报应了。可是萧月白深一脚浅一脚向自己迈过来晕倒在自己怀里,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痛快。

      狂风“哐当”一声撞开了门扉,房门打开的一瞬间,风雪灌进来将油灯吹灭了,只剩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把黑夜点得猩红。
      也把心头翻涌的怜悯吹净。

      和颂踏出门槛,将门掩上。

      屋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棱子,大雪萧寒一如十年前那个深夜滴水成冰,萧月白率人将他打出府去,任凭他像条狗一样拉着萧月白的衣角哭求,萧月白头也不回,背过身冷冷道:“真叫人恶心。”

      那个雪夜,他差点冻死在长街上。

      遥望茫茫的夜色,和颂隔着身后一扇门,喃道:“萧月白,咱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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