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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抵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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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十月,风雪如刀。
和颂拄着两米三的偃月刀站在廊下,铠甲透着银光,墨色的披风在身后滚滚飞扬。
府里侍从前来掌灯,廊下瞬间灯火通明,将这昔日的相府照得宛如回光返照。
马亮片下两张火腿,将门口徘徊狂吠的大黄狗引了进来,哈着白气道:“将军,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您要不回屋去等吧?别受凉了。”
这所旧宅子有些年头了,刚修葺完,打扫就费了好一番工夫,大将军长途跋涉班师回京一直住在驿馆,现下就这么在门口凹了好几个时辰的造型。
年轻的护卫话说完,又嫌弃地在狗身上蹭了蹭靴上的泥,嘀咕道:“还以为边塞就够冷了,没承想京都这么早就下雪了。”
自他们回京,这大雪就没停过,已经快要没过脚脖子了。
“啧,真丑。”那是一条癞毛狗,刚开始在门口不停狂吠,这会儿吃了两片肉就开始摇尾乞怜了,和颂不禁啧嘴,“这狗叫什么?”
“啊?”马亮微鄂,摸着后脑勺为难道,“这属下哪听得懂。”
和颂一脚踹在他臀沟子上:“我问你这狗叫什么名字!”
马亮嬉皮笑脸道:“就一流浪狗,上天眷顾能来咱将军府看家护院儿,哪有什么名儿啊,要不您给赐一个?”
天寒地冻的,和颂在廊下枯站了三两个时辰,寒风锋利地割在脸上,吹得耳朵生疼,手心却出了大汗。他把大宝刀从左手换到右手,有些局促地在披风上擦了擦:“派去的人还有多久到?”
他们回京前,和颂派出去两队人马奔赴两地,一队早在数天前就抵京了,听说带回来一老妇,安置在京郊的一处庄子上。这会儿问的,想必就是高虎带的那一队了。
“快了吧,”马亮答,“老高信上说今日便到,若来不及在天黑前进城,大抵也会就近扎营,明儿一早就能见到人了。”
“进城了?”和颂擦过手汗,又端端站好,在灯火晖映下,脸上映射出一种敌军兵临城下的肃穆。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
话音一落,马亮的臀沟子上又狠狠挨了一脚,“那还不派人去打探?!”
马亮捂着臀一瘸一拐地吩咐下去,末了站在一旁有些纳罕,他从没见过将军这幅模样——拘谨、僵硬、局促不安,时而懆懆踱步,时而呆若木鸡,跟中了邪似的。
不多时,派出去的人回禀说马车进城了,只是路上积雪不好走,耽搁了。
和颂沉闷地“嗯”了一声,又开始凹造型了。他手里的大宝刀重达六十斤,因为过于沉重战场上不便发挥,平日只是放作摆设,积尘罢了。今儿个不知怎的,又拿了出来,不使唤、不练功,就这么拄着,活像个守城的石狮子。
石狮子不多会儿又开始擦汗了,左手换右手,一来一去把披风都揉皱了。余光一瞥,就见马亮眯着眼上下打量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本将军今日可有何不妥啊?”
“您依旧光彩照人,貌美如花。”马亮一脸狗腿的笑,“主要是您这神鬼不侵的气场,谁见了您不得吓得两腿一软,哐当——就跪地上磕一个?!”
和颂听惯了臭小子的马屁,不能尽信地摸了摸下颌,有些扎手,是昨夜彻夜未眠冒出来的胡茬,不放心地道:“要不要刮个脸?”
马亮笑得一脸不怀好意:“不就是许久未见的故人么?属下怎么瞅着您坐立不安的,倒像是要见心上人似的。”
心上人?!
和颂心中一颤,可不就是心上人么?——这么多年放在心上的仇人,都成自己的一块儿心病了。一想到即将见到那个人,他又开始坐立不安,一如十年前,出了许多手汗。
只是那时盛夏。
彼时,他与萧月白已有两年未见,准确地说是七百一十二天外加两个时辰,那是他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过来的。
他从湖边木屋一路跑,摔了个趔趄,膝上破了个大洞,一瘸一拐。
莲儿姐扔给他一条帕子:“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的,你爹走了五日你竟不知他是去书院接少爷下学的?不急不急,别摔着了,车刚停门口,进来还得一会儿呢!”
他手心大汗,像刚洗过似的。
前院围满了人,他一眼就看到那个光芒万丈的小子,长高了不少,依旧白白净净,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模样。
在此之前,他们有十四年的时光天天腻在一起,几乎从未分开过,他从小便是那小子的狗腿子、小跟班——直到萧月白去书院上学没带他。
林夫人拉着萧月白左瞧右看,好半晌才抹抹眼泪儿,对众人道:“这两年府里来了不少新人,今儿个都在,好好拜拜这位主子,咱相府唯一的小少爷,都好好认仔细咯,这可是我和相爷的眼珠子!谁若怠慢了,小心吃板子!”
小少爷受着众人的跪拜,眉眼弯弯如桥:“林姨别把人吓到了,他们该以为我要吃人了。”
他总是笑不露齿,这样总会使他看起来带着两分羞怯、八分乖巧。两颊抿出的浅浅酒窝,好似偷吃了蜜糖果子一般甜沁沁的。
和颂迎头撞上,唇齿间便好似舔了一嘴的蜜。
萧月白绕过上百的家丁,站在他面前,微挑的眼尾轻垂:“你看起来有些面熟,叫什么来着?”
莲儿姐姐笑道:“马房老仆役阿宝叔的儿子,就前些天去书院接你下学那个,小时候你们还吃过一个奶娘的乳汁哩!”
“哦!”萧月白恍然大悟,有些夸张地拍手,“叫叫叫和……二毛!二毛是吗?!”
和颂的手汗就没停过,不停在膝上搓:“是大毛。”他纠正道,声音不大。
“我早就不叫那个名字了。”他又说,脸色有些发红。
他时常红着脸,太阳晒着了、跑得厉害了、出大力气了……他都会脸红。
“哦!”萧月白完全忽视了他后面嘀咕的那句,依旧很夸张地抡圆了嘴,“是叫大毛,大毛!二毛是后门那条大黄狗!”
谁叫他爹只是个不识之无的跛脚马夫呢?他爹叫阿宝,他只能叫大毛。
和大毛回过神来,刚擦拭过的手心又冒了一层汗,还是像洗过似的,拿披风蹭了蹭。低头看见那条秃毛狗舔着他的靴子,不停地摇尾巴,完全没了在门口狂吠时恶犬的气势。
“啧,真丑。”他伸脚撇了撇大黄狗的后腿,公的。幽幽道,“就叫萧月白吧,贱名儿好养活!”
马亮没听过给狗取人名儿的,佩服得五体投地,直夸将军好文采!
一顿彩虹屁的工夫,马车就到了府门口。
此时四下已经摸黑了,旧日相府的牌匾早就摘了,和颂得了这宅子,也没找人重新塑个,就这么空荡荡地晾着。
萧月白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他年少时生活了十几载的旧宅。
“人到了?等你们一天了!”出来迎接的是马亮,腿脚麻溜,一副看稀奇的模样小跑了来,盯着迎面那人上下打量。
来人穿着一双破旧的布鞋,硕大的披风下裹着灰扑扑的单薄粗布衣裳,囚在火烛下的影子看起来有些佝偻,寒风一吹尽显瘦骨伶仃。
“哟呵——好气派!将军呢?我把人给带回来了!”高虎不等其余人卸车,先把人带了进来。他本就生得牛高马大,嗓门儿还亮堂,铠甲上落了雪,手摁在刀柄上风风火火地迈着大方步,愈发把身后的人衬得形影相吊。
萧月白在路上颠簸了十几日,昼夜不歇的车马劳顿让他筋疲力尽,连昨夜喝下的凉水都呕得一干二净,只是听见年轻的军爷催促“可算回来了,将军等着呢”,便脚步虚浮一刻也不敢耽搁地跟了上去。
寒风如针扎,刺进骨缝里,大雪柳絮般地坠,一脚踩下去,冰冷冷地直往脚脖子里堆,鞋袜濡湿了,直觉得把骨头都冻脆了。
马亮念叨了两句,不由分说就拉着高虎往前走,絮叨道:“可真磨叽,怎么这会儿才到,将军都等一天了。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就给穿这么点儿?把人冻出个好歹来,你们少不得挨一顿板子!”
“我把披风都给他了,我穿得比他还少呢。”高虎一脸浩然正气,“临走时将军吩咐了,只要把人活着带回来就行,不用给他任何优待。”
所以他们日夜兼程,连个落脚的客栈都没进去歇一歇。
马亮不可思议地双眼一瞪,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那人一眼,嘀咕道:“那将军眼巴巴地跟块望夫石似的……”
思绪间已脚下生风走过门庭,廊下灯笼高悬,将军肃穆地站在那里岿然不动,那条大黄狗把他的靴子舔得锃光瓦亮。
高虎抱拳一揖:“将军,属下把人活着给您带回来了!”
只见来人落后自己十步之遥,走得极慢。高虎转身冲那人招了招手:“良仁,别磨蹭,莫让将军等。”
灯火余晖里,那人抬起头看向这边,嘴皮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身形虚晃着大步迈了过来。
是他么?
和颂眉头一皱,瞧不真切,记忆中的萧月白该是个白净活泼、恣意妄为的浑小子。
那人远远看上去过于单薄了。
单薄的虚影越来越近,身形开始实化,化作一个摸得着触得到的瘦弱男人模样,风尘仆仆。
和颂心头一颤,肃然摆好了造型,还未来得及道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便看见那薄薄的人儿一脚踩空,直直地朝雪地里栽去。
“哐当——”一声,大宝刀被它的主人无情地丢弃在地上,在石板上砸出一个不小的坑洞。
在对方脸着地之前,一双粗粝的大手将人拦腰一抱,揽进怀里。
和颂低头一看,怀里的人早已昏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