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8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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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叫这个城市为“魔都”，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从火车南站出来，跟随人流一头扎入地铁三号线，顾惜朝只看到右前方一小片窄窄的天空，他想人在这样的城市里大概很容易迷失自己。入夜后两千多万的人口在每一个陌生的窗子后面上演着属于他们的故事，当然也有像他这样凌晨两点还在街头暴走的疯子。于别人来说，他连他们的配角都算不上，只不过是一个路人甲或者路人乙。
据说每个人都有不能公开的秘密，顾惜朝的秘密让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个疯子。
比方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他与他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起初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一个网友，对方听了以后，用一句很时髦的话告诉他——
你不是在寻找那个人，你是在寻找寂寞。
顾惜朝找的这个人叫戚少商。
“少商”是一个人体穴位，在拇指桡侧指旁0.1寸的地方，所以他想这个人应该是个古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时常梦见他，很孩子气的一张脸，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很深的酒窝，可是满脸胡子拉茬，似乎被塞北的罡风打磨过的粗糙皮肤。他翻过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并不相信所谓的前世，他猜测那是小时候看过的印象极深刻的什么东西，如同《哈里·波特》电影里那样的活动照片，在某个特定的场合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他的脑子里，此后一直徘徊不断。或许那个戚少商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上，以至于他对葬礼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独独记得他。也或许那天正好母亲离开了他，他忘了她当时走出去的时候穿着什么衣服，却在追到街角的时候遇见一个叫戚少商的男人。
那些大多数被记住的梦都是有关于戚少商的，时而两个人很愉快地喝酒弹琴舞剑，时而却拿起刀枪剑戢杀来杀去。
有时候他自嘲地想，他在找的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讲，大概就是一般人说的梦中情人。只是别人的梦中情人只有个模糊的轮廓，他的梦中情人清晰到衣角上的皱纹形状他都记得。
对了，另一个从未公开的秘密就是——顾惜朝其实是个双性恋。
或者，他本来不应该是双性恋，生活里他和女孩子谈过恋爱，互许过终身，只是到最后他又成了孤家寡人，他没和男人有过□□或者精神上的亲密关系。可是如果一个正常男人从小梦到另一个男人一直和自己暧昧着，大概要否认自己有那方面的倾向，也很难。
那些很暧昧的梦，包括很多，他清晰地听到他对他说：我没有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知音。他看到无边的黄沙，看到飞舞的白丝，看到酒，看到星，梦里琴声旖旎，戚少商笑着靠过来。
直到有一天，他在图书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看到一张很老很老的照片，旁边竖排的繁体字，泛黄的纸张，出版日期早于父母的出生年月。只是照片里的男人，那张脸，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他知道那是他——戚少商。
原本以为他是宋朝人，或者至少是明朝的，可是照片里穿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前清时代剃得半秃的光脑壳，肃穆的脸，不笑的时候，脸上也抿着极深的酒窝。
散发着古籍味道的图书馆一角，顿时让他有种寒气森森的感觉，即使六月的阳光照进来，舞动的灰尘飘来荡去，外面知了拼命似的叫着，他却觉得那个人隔着书架站在另一边，正阴恻恻地看着自己。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你时而很爱他，时而又非常害怕彼此接近。
如同爱上一只阴魂不散的鬼，或者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照片的注解很简单：北洋水师讲武学堂合影。
他看了看戚少商身旁，有一个空的座位，直觉那里原本应该是留给某个人的，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就让这座位空着了。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照的？甲午以前或是以后？甚至，再晚一些年头也有可能，或许第二年，照片里的那些人就把辫子都剪掉了。军阀混战，外敌入侵，举国皆殇，民不聊生，那是一个彻头彻尾持续百年的乱世。戚少商是干什么的，讲武学堂的先生？不像，他应该不是文人。学生？也不像，似乎有点年纪了，三十，或者四十的样子。也许是莅临视察的中央官员，可他又带了点匪气，看不出官腔。那么，或者是个武将，而且应该是冲锋陷阵，提着佩剑亲手斩杀过敌人的武将。
好象什么都是，又好象什么都不是。
一切已无从知晓。
那一天以后，顾惜朝的梦仿佛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梦里的人物衣饰周围场景更加清晰明确起来。他甚至听见族里的老人们道：丁巳年子月初九寅时，是个好时辰，将来必成人中龙凤，戚老爷子喜得贵子，真是好福气！他知道被恭喜的人不是戚少商，而是戚少商的父亲，否则他大概会嫉妒会生闷气。戚少商会有子嗣么？他没有梦到过。
顾惜朝去查过，丁巳年子月初九，戚少商，生于公元1874年11月30日。
而自己生于1974年11月30日，这一天距离戚少商出生，整整晚了一百年。
那一天深夜，地铁站的通道口，几乎没有任何人了，只有一个流浪乞丐睡在那里。
后面突然有人跑过，然后在极远的地方回过头来冲他大叫着：喂，顾惜朝，你投错抬啦！
男人大笑着跑开去。
顾惜朝差一点被呼啸而来的地铁卷走。
那些梦几乎把他逼疯。
两个男人穿着单薄的夏衫，青灰色的布料已经泛白，书本摊在膝头，他突然把手伸过来，握住自己的手。“啪”地一声，书掉落在脚边的青石板上，呼吸声在耳边起伏，他说了句什么？——以后把这里当你自个儿的家。一口标准的京片子，他是北京人么？印象中并不是。
还有一次，梦到华丽的厅堂里，男人们身着朝服一字排开了站着，戚少商慷慨激昂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泱泱大国，战胜而乞怜者，古往今来，闻所未闻！下一刻物是人非，他看见戚少商站在码头上，船载着自己渐行渐远，天地海一片水光中，男人伫立的样子，海风卷起袍角，哗啦啦如同一面苍凉的旗子，最后这一切成了一副定格的画面。
也有很旖旎的时候，戚少商躺在阴凉地里闭目养神，他拿着剪刀偷偷走过去，那剪刀泛着寒光，似乎随时能插到他脖子里，剪断男人跳腾的颈动脉。最后，“喀嚓”一下，长长的发辫给剪掉了，他听见自己恶作剧般“哈哈”大笑。戚少商并没有生气，摸着自己的后脑无奈地说，“我明天还要去见中堂大人，这样子要被砍头的。”应该是没有被砍头，因为他记得那个夜晚，摘下那个尖顶的斗笠一样的帽子以后，假发辫掉在地上，男人光着头，那样子如同修行的僧侣，明明有点滑稽，然而他灼热的目光盯着自己，眼睛森亮，带着禁欲色彩的性感。他看见自己修长的手指贴着头皮摩挲过去，刚刚冒出来的发根，粗硬如钢针，扎痛手心。额角的汗水一道道淌下来，流过脖子，流过滚动的喉结，流过伤痕累累的胸膛，有一些滴落在自己的锁骨上，有一些溅在自己嶙峋的胸口，还有紧致的腰腹，最后在一些地方汇成一个个小小的水坑。在烛火下，它们都成了跳动的露珠。
他尤其记得戚少商肋下那个猩红的小疤，他知道那是自己造成的，他甚至记得匕首入肉时的触感。他一定很疼。
如同他进入他，疼痛和愉悦交织在一起。
在漆黑的夜里惊醒，手机屏幕上的数字是三点，下身一片湿热。
起床去冲凉，然后套上睡衣，拉开遮光布帘，往窗外一看，这个城市里还有很多很多和他一样凌晨三点睡不着觉的人——再寻常不过的失眠。
他真希望有一天，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在他跟前站定，然后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脸，说：“顾惜朝，你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神情恍惚间，定睛一看，面前是一张张陌生人的脸，正挤向早上8点的1号地铁线，也许今天早上要面对难缠的客户，恶魔般的上司，心怀鬼胎的同事，偷懒的下属，还有多嘴多舌的茶水小妹。
这样的生活属于我，属于你，属于他，但决不属于顾惜朝。
2010年的魔都里，生活着一个叫做顾惜朝的男人，你不知道他那个关于戚少商的秘密，也不知道他是个双性恋。在与你擦身而过的同时，你也许会注意一下他，很高，颇显小帅，比较闷骚，有点儿工作狂，不过也知道闲下来享受生活，物质欲极强——这是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他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曾经在职场上耍过手段，玩过心机，利用过一些人，得罪过一些人，陷害过一些人。他有的是才干和智慧，勇气与野心，于是年纪轻轻就混到了很高的位置，最后终于实现三十五岁前的人生目标，在一幢高楼的私人大办公室里，喝着清咖啡，站在落地窗前，将眼里的半个城市踩在脚底。
只是，有点寂寞。
他不知道，1874年出生的那个男人曾经许了个愿，因为生逢乱世，命如朝露，因为顾惜朝的挣扎让人心疼，所以那个男人希望，他爱的这个人可以出生在最好的时代，尝试着去过另一种生活。
即便，我们之间相隔的是一百年，从未相见，且，永不相见。
（这个不是后妈文，拒绝抽打！）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187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