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短篇》公路飞行

9、南方有煞

　　子月，初雪。
　　黄历上说，这一天宜祭祀、入宅、入殓、安葬、安床、栽种；不宜出行、移徙；冲羊，煞在南。
　　戚少商提了剑，打好包袱，从客栈的马厩里牵出那匹多年陪伴自己的爱马，他事前并没有去翻黄历，不过大抵翻过黄历，他还是要出行。正好，向南行。
　　诗文里的江南或是烟花三月，或是秋水长天，这个时节却是戚少商最不喜欢的。冷，入肌而不冻骨，他少时初来江南浑不在意，手足冻疮悄悄长起来，初时还以为老茧，直到烤火之后痛痒难当，才知道伤了。湿，雨水下下停停，入夜则雪子剔透，一小片一小片，草木灰般扑簌簌落下来，在肩头灰白的布料上晕开，一朵朵，像眼泪。
　　这样的江南，这样的季节，让他想起一个人。
　　这趟出来办案，原与他无关，可是又要经过他的地界，戚少商有点头疼，头疼会遇上那煞星，他本可以绕开，取水道连下数城，左不过十一、二日便可到秀州府，可他没道理绕，凭什么？
　　过扬州府，隔桌吃饭的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带一个书童，挑着满满一担子的书。
　　戚少商想这时节明明未到春闱开考之时，他去那么早，为什么？换成以前，早招呼上去一起喝酒，谈天说地，可是那书生言谈中提及顾惜朝，于是他只好坐在那里隐而不发。
　　原来是去投奔亲戚的，考功名不光凭的才学，还得有门路。
　　顾惜朝当年能考上探花郎，可见多不易，及第者多白发苍苍，少年寥寥。
　　那书生才一提顾惜朝，旁边有人起身道，他是顾先生的弟子，另一人道，可巧，他在建康府的书院听过顾惜朝讲学。几个人絮絮叨叨聊起来，言谈中对顾惜朝恭敬甚至充满倾慕。
　　仕途走不通，江湖不见容，可是那人总有本事。
　　革除功名的探花郎，在江南一隅被请去书院讲学，不在朝而在野，不入江湖而归隐田间。
　　他那哪里是归隐，他的隐便是为了扬名。
　　出身青楼，所以勾栏女子最最怜他的人惜他的才，诗文需得有人传出去才名声在外，官妓家妓营妓私妓，顾惜朝的词一字千金，街头巷尾竞相争唱，风头直盖当年柳屯田。他还是皇帝朱笔勾过的探花郎，穿了几天的官服被剥去，最最可笑的是谁？反正不是他顾惜朝。
　　他娶过权相之女，不是宴席上隔着帘子一曲《凤求凰》的小寡妇，是二八年华为他生为他死一剑挥出三丈猩红的贞节烈女。民间放烟花的日子里顾惜朝多半在买醉，酒量也不算好，拥上来的女子再千娇百媚，他正眼斜眼都不去看。他醉醺醺地说：你没有她美，无人及得上她的美。女人们听了更加唏嘘，江州太守的女儿为他投了河，扬州画舫的花魁为他吞了金，他知道了，据说也为那些女子写了诗。然而有人反驳，他的诗词向来只写一位佳人。
　　他逼过宫造过反，诛九族的大罪，可他没有九族。皇帝说顾惜朝无官职无军权，又是从犯，怜他一介读书人，宽宏大量放他一条生路，只逐他出京。帝王之家，可以兄弟相残，然顾惜朝这样出身卑微的人，动大刑兴大狱也不配。这是皇家的威严，也是皇家的傲慢，更是皇家的冷酷。
　　顾惜朝斗不过遮天的权势，他一生追逐权势，最终被权势踩在脚底。
　　可他是做过官的人，探花郎算是文官，他老丈人还给他谋过一个四品紫衣虎贲将，这是武官，虽是虚职，可是大宋的武将，有几个掌实权的？他面如冠玉，宽衣广袖，自诩读书人，看不起江湖草莽，他如今又与庙堂决裂，一身是病，肺有疾，足微跛，看上去弱不禁风，然而他黄绢裹剑，武艺高强，他腰间还有名动江湖的神哭小斧，谁都知道顾惜朝曾经杀人如麻，即便那些人并不直接死于他的剑下。
　　这样一个人，等同罢官下放，他满足所有人对风流才子的幻想。他在临安府的书院里讲学，即便没有真本事，也能唬住一批人，更何况东南西北慕名的挑衅的踢馆的，从辩才文章琴棋书画，一个个在顾惜朝跟前败下阵来。叨扰的人多了，顾惜朝跟书院里请了辞，提剑而去，游历到另一处，心情大好或大不好，可能又留下了。
　　有人听过顾惜朝在秦淮河上为过气的勾栏女写的词，哀婉凄切；有人见过临安府的竹林边，黄衫青袍的书生与老和尚讲佛论禅；也有人见过他一间草屋，一方菜地，采菊东篱下。
　　然而顾惜朝从此没有再与人谈论兵法，他那本《七略》也极少有人提及，有学生问起，他只淡淡道：读书人走仕途是正经，掌帅印的，必得识文断字。
　　戚少商一路走来听着别人谈论顾惜朝，他想或许是自己刻意了，怎么左右来去听到的都是那三个字。可是玉面修罗顾惜朝的的确确已经与九现神龙戚少商齐名，甚至，江南不似塞北，人们还更喜欢谈论顾惜朝的惊天动地和惊才绝艳。
　　据说连云寨的土匪曾经在穆鸠平的带领下去书院找过顾惜朝，扬言报仇，结果一百多号少年学生一字儿排开了站在门口，堵着不让进。台阶下是奇装异服的江湖人，个个操着刀剑棍棒，杀气腾腾，台阶上时是深衣广袖的读书人，个个眉清目秀，手无缚鸡之力。顾惜朝轻功极好，即没有翻墙逃跑，也没有飞过众人肩头立到地当中。他让他的学生们让开，一步步走上前，站到穆鸠平跟前，道：“单打还是群斗？”
　　最后，谁都没出手，穆鸠平走了。
　　别人都想不明白，鲁直凶悍的穆鸠平为什么没有一□□出去。
　　戚少商经过书院跟前，他想，他其实明白穆鸠平那一枪为什么没有刺出去。
　　他翻身下马看着地上，甚至能想象当时谁站在那里，谁又站在这里。院门外两棵古松上渐渐挂了白色，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杂役，正用笤帚扫开薄雪。戚少商不由朝门内望去，壁障前一片枯藤，除此再无其他。
　　一别经年，马已老，人已倦，两鬓微霜，或许将来，国之将亡，若没有人为他著书立传，谁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剑客叫戚少商？反倒是这院里的书香诗词，万古流芳。
　　戚少商来的路上，还怕会碰见顾惜朝，真的自书院跟前经过，才发现原来他最怕的，是碰不见顾惜朝。
　　他为他们设想了很多重逢的画面，他担心自己会抽出逆水寒架到他脖子上，然而他也知道自己是砍不下去的，无论他有没有答应过铁手，他都砍不下去。也许两个人就这样僵立着，落雪积在剑刃上，要积多厚呢？
　　那扫雪的杂役看见他，停下了手中的活，问道：“这位爷可是要找顾先生？”
　　戚少商面色尴尬，出门在外，他向来不穿六扇门当差的红色朝服，只一身玄衣素袍，头发不羁不冠，作江湖人的打扮。怕是来找顾惜朝寻仇的江湖人也颇多，是以人家会这样问。
　　“他……可还好？”戚少商问道，一时不知道是希望听到好还是不好。
　　那杂役道：“爷来晚了，顾先生数月以前早离开书院。”
　　戚少商问不出口为什么，也不好打听顾惜朝去了哪里，平时与别人一面之交便可称兄道弟的本事，在这个冷面的杂役跟前，倒施展不出来了。
　　他悻悻离去。
　　许是有些心不在焉了，打尖住店的时候竟未留意，吃的饭菜里怕是有毒，才起身的当口，一阵天旋地转，客栈里上上下下蹿出来不少黑衣人。
　　走江湖的，即便是大侠，也难免有不少仇家，何况他是来拿朝廷重犯的。
　　好一阵打，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无论是做土匪，还是做捕快，都差不多。
　　那掌柜的直到外头静下来，仍然战战兢兢躲在柜台底下不敢上前。戚少商好脾气地叫来小二打热水，又要了一间上房，直到包扎完几处细细的伤口，他都在想，顾惜朝，你总该现身了吧？似乎每时每刻，他都会跳出来，得意洋洋笑道：“怎么，你竟以为我是来助你的？”
　　然而，没有。
　　他推开窗子，支起小棍，朝外面看看。灰茫茫的浓云里不断有雪子落下来，飘进窗口，落到他的袖子上，化成水，瞬间晕开。
　　窗下有人经过，青衣书生，打着油纸伞，却不是他。
　　真希望是他。
　　后头有人唤了个名字，那书生闻声回头，略略吃惊的一张脸，乍一见到唤他的另一名书生，脸上即刻绽开了柔软的笑。这张脸完全陌生，这笑容倒是戚少商熟悉的。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共撑一把伞，渐渐走远，嘴里还在说着刚刚学堂里先生布置的课业。
　　戚少商突然“啪”地关上窗子，包袱也未拿，只提了剑，准备冲下楼去，心里急了，见风就是雨的，索性推开窗子径自飞身上了屋顶。自此地至书院，用轻功踩着别人家的屋脊瓦片过去，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不信顾惜朝真的走了，或许只是烦仇家来扰了书院里的学生。
　　身上的毒已经大半逼出体外，只是提气跑动起来，伤口似乎都崩开了似的，热热辣辣地疼起来。
　　煞星在南，可他，必要见着了他，然后……

　　然后这个是活动文,字数有限制,请大家自行脑补H部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