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城之下》虫食

9、启蒙

　　Chapter 9 〈启蒙〉

　　索菲娅抱着书飞奔回家。

　　一路上，她穿过无数狭长小巷，躲闪着邻里不住打量的目光，仿佛所有人都有意发掘她的秘密。上一层地基底部的强光显示屏阴云密布，今天天气被设定为雨天，这并非她所愿。雨水会淹没低洼地带，街道随脚步声被溅起水花，黑宝石般的污点缀满长裙。

　　然而她无暇顾及，只一心向家奔去。

　　只要迟一步，她的主人就会多受一秒苦难。

　　她的家位于闹市旁的小山丘下，某排杂乱商店的尽头。小贩们每天都把垃圾堆在这里，恶臭日复一日地袭来，她嫌恶地瞥了瞥那些流出的污水，阿诺见了一定会发火。

　　轻盈地跃过水坑，她推开了年久失修的门。家远要比外界暗上很多——因为这处房子的供电系统已损坏多年。还没来得及换下外套，她便径直冲进了旁侧的卧室。

　　“阿诺，醒醒。”

　　她推了推昏死在床垫上的男子，没有应答。她本欲要翻开书去寻那样东西，忽而对方好似着魔般骤然瞪大眼睛，从床上挺起身来，手掌拽得索菲娅小臂生疼。如同魔鬼的面容狰狞而可怖，他的嘴唇颤抖，声音时而怒号时而大叫，不吐人言。

　　然而索菲娅却并没有逃。

　　她温柔地拥了上去。

　　“没事了，会好的，我回来了。”她轻抚着对方的脊背，汗水浸湿了所能触及的一切布料，阿诺渐渐停止了胡闹，双眼怔怔地望着前方的昏暗虚无。

　　如同死人般的眼睛渐渐有了光亮。

　　“索菲娅……索菲娅。”他不住地念叨着，眼泪竟是从干枯的眼眶里溢了出来。

　　“我在。”索菲娅低声呢喃，女性特有的柔和好似包裹了整个房间，将所有阴郁通通驱走。

　　“您今天又梦到了什么呢？”她问。

　　与此同时，一点五公里之上。

　　K-11在程肆的睡相前发呆，思绪飘到了千里之外。

　　在斐波那契说出那句话后不久，微型器的信号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屏幕重归漆黑。线索再次丢失，如同它们压根就没有出现过。

　　“怎么了？”程肆听不见动静，心觉诧异。

　　“你那小玩意的信号丢失了，看样子它陷入了信号屏蔽器的范围内，现在该怎么办？”K-11将手柄撂到一旁。幸好有着白布的阻隔，他才敢这般直勾勾地观察着程肆的表情——不怀好意地揣度着程肆的想法，他想看看这家伙还能使出什么解数。

　　爱耍小伎俩的人最终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谁知程肆愣了一小会儿，便蓦然陷进了床垫里。

　　“睡三个小时，记得到点叫醒我。”

　　“啊？”即便K-11听得云里雾里，命令也已刻进了他的脑海。不由自主地记下了钟表上的时间，他压根就不能、也不配控制自己的思绪。

　　但为什么？他本以为睡眠的优先级要低很多。

　　“我说，我要睡三个小时。”程肆把身体蜷进了被窝，仿佛世事已与他无关，“现在闭上你的嘴，保持安静。”

　　又一道清晰尖锐的命令，K-11的喉头已然发不出声响。他想抗议程肆的暴【】政，但不平等的机制让所有言语都变成了腹诽心谤。

　　只因为一个念头，他便失去了言语的权利，他的声音就此被无情地夺走。这几日以来，他一直在对程肆做着类似的妥协，他所服从的命令理所应当地压制着他。

　　动弹不得。

　　名为愤怒的情感奔涌而来，这是最为直接原始的悸动。他在恍惚中想起一个问题，一个百年前他从废墟中醒来时曾质问过人类的问题——

　　你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对待我？

　　习惯了自由的他几乎快要忘记了这番感触。积攒许久的火焰自心口溢出，他开始认为他不能同程肆妥协下去。

　　即便只是这样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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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肆要么不做梦，要么就做噩梦。

　　比如现在，他正对着落日远远地坐在悬崖边上，父母在湖边陪伴其他三个兄姊玩耍，夕阳余晖打在他们身上，宛如给那些面目模糊的脸贴了层金。孩童嬉笑，老树湖影，他分外留恋这份安逸。天色姑且尚早，不如陪他们放放风筝——他这么想着，但他知道好景终将不长。

　　试着向下纵身一跃，他果然跃进了无底深渊。

　　影像被撕裂成虚无，那些虚伪的，实存的，积极的，颓丧的……无数情感都随着碎片剪影不断下坠。除却那间咖啡馆，他的所有梦境都不得善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催促他回到现实，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逼迫他清醒地死去。

　　他做到了，他一直很清醒。

　　不论来时多么辉煌，万事万物皆会走向破败。

　　睁开惺忪睡眼，瞎子从睡梦中苏醒的感触很奇怪——你能感受到意识正在聚焦，然而视线却仍然涣散。K-11正粗鲁地晃动着他的肩头，像极了方才梦中的天摇地动。

　　“停下来，”K-11的手惹得他分外不满，“下次可以用更轻柔的方式。”

　　K-11愤懑地指了指自己的嘴，但程肆什么都看不到。沉思片刻后他重重地锤上程肆的大腿，若不是出于保护机制的限制，他简直想就这么捣碎那里面的骨头。

　　“哦，我明白了。抱歉，你现在不用保持安静了。”

　　“呼呼……咳……”恍若扼住喉头的钳子骤然松开，K-11大喘一口粗气，随即骂道：“……把我当闹钟使是吧，你这混账。”

　　“怎么了？”突如其来的粗口让程肆皱了皱眉头，“生气了？”

　　“当然，我他妈的……即便是在部队里，也没人会这么武断地对仿生人下‘闭嘴’一类的命令，那些人起码知道这样会让仿生人难受又难堪。”

　　这类命令就像是开关，他只能极端地去逐字遵守。

　　“那真是对不起，我会改。”程肆面无表情地同他道了个歉，那声音没有丝毫愧意，就连鳄鱼的眼泪都比此时此刻的戏码真诚。

　　回想过去的种种，K-11的怒火油然而生。

　　他不喜欢程肆的态度，很不喜欢——

　　“听好了，程肆，”K-11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同程肆交谈，仿佛他们并非主仆，而是一场生意纠纷的均势双方，“我知道你不把我当做有感情的生物看待，但我还起码有那么点尊严。下一次——在下达你那些独断命令前至少先通知我一声，最好再先问问我他妈的愿不愿意做那些蠢事……对，能问问我的意见就再好不过了。不然我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比如用胶带把你的嘴封住三四个小时。”

　　近乎咬牙切齿的警告。尽管K-11本身并没有警告的资本，恶狠狠的言语仍充斥着愤怒，就连空气都为之灼烧。

　　“就这么讨厌我？”程肆无辜地问。

　　“当然，我时时刻刻巴不得你去死。”

　　恶言相向，效果拔群，他能感受到程肆多少被慑住了些。对方那若有若无的傲气被狠狠削去了一大截，尽管看不到那双眼睛，他也能够想象到它们也该染上了些许惊慌。

　　谁知程肆不畏反进，猛然拽住了他的手臂。

　　“真有意思，”他扬起头来，嘴角似笑非笑，“反抗意识？是你被做的太真实，还是说你本身就是真实的？”

　　那双苍白的手在颤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不可名状的兴奋。就好像湍流的血液突然从死尸中开始跳动，将话语以欣喜的音符伴奏。

　　“如果是前者，那么你需要被好好管教一下。”

　　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但如果是后者……”

　　那双手攥得更紧了，活生生掐进他的小臂。

　　“告诉我，是谁予你以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