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城之下》虫食

8、电动游戏

　　Chapter 8〈电动游戏〉

　　D-1022本是一处巨型废弃矿坑，后经改造、拓深成为了地底城市的模板。逃难的人们修建了可移动尘埃规避遮罩，在陡坡上筑起了房屋，以桥梁彼此链接，而后又在钢筋水泥的平台之上搭起了高楼大厦。

　　久而久之，随着狂野瘟疫般蔓延的建设活动，地下出现了一座规模庞大的立体城市。

　　公里为单位的垂直距离遥远而漫长，走回程肆家近乎花了他一整天。

　　这座公寓踩上去像极了摇摇欲坠的危楼，电梯轰隆作响，照明灯忽闪忽暗，K-11呆呆伫立着，直到铃声提醒他已抵达该去的楼层。

　　警戒线仍然封锁着事发的房间，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俯下身来，军用仿生人被天生被赋予了极强的感知能力——

　　地上焦糊处被浅浅覆上了一层脚印，那些遗迹也存在着轻微的变化。有人来过这里，或许是调查组，或许是其他人。

　　他缓缓退出房间，这并非他该理会之事。

　　面部识别门锁只录入了程肆以及谢晨辉本人的信息。K-11敲了敲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在一阵杂乱坠物的声响之后，门被缓缓打开。

　　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憔悴的程肆。黑发破碎凌乱，上半部面容蒙着厚实的纱布，皮肤苍白而病态。

　　他好像心不在焉，又隐约在凝视着K-11。双眸被遮蔽就彻底没人会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倒是更方便了。

　　“你摔倒了？”K-11提及了之前听到的那些坠物声，向下瞥去，程肆脚踝处红肿得显而易见。而对方的动作似乎也因失去视觉而畏畏缩缩，不敢向前半步。

　　“没有，”程肆迅速矢口否定，他的口齿听起来还勉强精神，“只是……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些杂物吧。”

　　K-11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了程肆的臂膀：“慢慢转身，你可以放心往回走。”

　　来自于仿生人的安抚是否会显得很诡异？他瞧见程肆的身体微微一滞，随后才在他的引导下往玄关挪去。

　　不信任机器，却又狼狈到不得不依赖机器。

　　他相信他让程肆的自尊心受了点挫败。

　　桌面上摆着各式各样的仪器设备，那是他在事前帮助程肆打开的。

　　“把它拿好了，作为你已经完成刺杀我的证据。然后在你的胸口处别上这个针孔摄像头，上面有收音器，我会一直听着。这是隐形传讯耳机，方便你在会面结束后接收我的指令……”

　　二十四小时前的临别时刻，程肆事无巨细地叮嘱着他，命令清晰地刻进了他的脑海里，他亦将任务完成得很好。

　　他仍是一支不错的兵器。

　　电子显示屏一直在接通着收音装置，旁边则是挤满烟头的烟灰缸。他从没想过程肆的烟瘾会这么大——至少在认识的小半个月里，他都没有见到对方任何成瘾品为伍。

　　“你很焦虑吗？”他突然问出了脑中的怀疑，“这么多烟头。”

　　“……我只在独处时抽烟，”程肆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意外，“如果气味让你感到不适，我道歉。但时间紧迫，我们现在不应继续闲聊。”

　　“对不起。”

　　“好了，去我的位置坐下来。”程肆跌跌撞撞地坐到床沿上，“打开主屏幕，然后点桌面第三行第五个图标。”

　　他照做了。

　　“进去了吗？”

　　“嗯。”

　　“然后找到SEARCHING13的条目……双击它，运行。记得调高音量。”

　　K-11明白程肆现在只有耳朵还算有用，但当他点开那串条目时，他的所见同程肆并无区别：“一片漆黑，你真的没有搞错吗？”

　　“那是因为它的摄像头还没有启动。好了，仿生人，你打过电玩吗？”程肆微笑着问他。

　　K-11不明所以。

　　“是一种古老的娱乐方法，现在也依旧流行在孩子们之间，”程肆缓缓蹲下，在地上的箱子里摸索着什么，“那时候的人类没有沉浸式设备，也进入不了人造梦境，只能靠显示屏进行游戏。这是那时进入他人构想世界的一种方式。”

　　或许是错觉，当程肆在说这些事时，他竟觉得对方的语气脱离了昔日那般机械冰冷，温柔似微风。

　　“你很喜欢这类娱乐吗？”他不禁问。

　　“这只是一种手段，”程肆喃喃道，“我喜欢他人的世界。”

　　K-11很想问程肆为什么，他根本就不理解程肆的意思——但他打住了。心头产生的些许失落感让他无语凝噎，仿生人并不能进入人造梦境，因为它们没有自我意识。尽管个体自身与同伴有些许不同，但他仍然不能理解共鸣之于人类意味为何。

　　在他看来，程肆渴求他人的世界应当是为了寻求共鸣感。就像是他，如果遇到了一只同样落魄了百年的仿生人，应当也会与其惺惺相惜。

　　但是人类能够感触得更深，他们能从寒冰里寻出烈火，能从狂风里寻出平静。而他，不论再活上几个百年，不论言语辞藻变得多么熟练美妙，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具备这类能力。

　　他暗自咬咬牙，这也是人类高高在上的资本。

　　他的主人摸索出那件东西并没有耗费多长时间。操作手柄只有手机大小，两个摇杆简约明了，据程肆所言，那是控制方向的工具。

　　“微型机能够攀爬，却并不能飞行，”在教给他简单操作步骤后，程肆告知他，“我们在三维空间里活动，所以每一步行动前都要估算好距离，运用好你的空间感。”

　　“这些东西是你自己做的吗？”他看着桌面上的同款机器模组，像极了一支小型军队。

　　“我没这本事。这是大学里某个小组的产物，本来该被用作矿层救援的工具，但出于不可抗力他们放弃了这个项目。后来我接手了这些机器，它们的信号穿透能力很强，作为侦查器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被遗弃的机器？

　　有那么一刻，他竟然觉得程肆救了那些东西，那些濒临报废边缘的人造物。但这只不过是自我感动——像程肆这样的人，不可能会与他认为是工具的事物共情，清醒的头脑会不休地告诉他：机器就是机器。

　　但“喜欢他人的世界”这件事听起来又颇为感性，而烟草则是颓废的舞伴，程肆对谢晨辉的在乎也透露着反常的多情。还有……被触碰时失态的反抗。或许这些小事正是先前令他感到不快的地方。

　　矛盾点愈多，他就愈发好奇对方的为人。

　　“斐波那契阁下……”忽而显示屏闪出了画面，K-11迅速回过神来，把控住了操作摇杆。

　　“没关系，可以让机器人向上爬行，迷彩涂料会发挥作用。但小心不要让它落到人流处的地面上，我可不想听见它被踩碎。”

　　他缓缓抬升两支摇杆，此时此刻，微型机已然爬到斐波那契的肩头。显示屏上的图像亦然渐渐明晰了起来——

　　他听见了嘈杂的人声。

　　斐波那契似乎正拖着苍老的身子穿越闹市区。川流的人群生生不息，各色面孔应接不暇，形形色色的影子五彩斑斓。尽管如此，每个人也都在向他点头致敬。

　　他们虔诚地问候着，亦或是祷告着：斐波那契阁下。

　　“看来你的雇主德高望重，”程肆想必也听到了这些动静，他的评价在K-11听起来颇具讽意，“怎么，他是什么神明吗？”

　　“因为这里的意大利裔都得到了他的庇护，”K-11轻描淡写地讲述着缘由，“拜他所赐，那四周都已变成地下的罗马。”

　　“他是‘教父’式的人物？扶持同族，而后在当地建立威望？”

　　“可以这么理解，但他的手段更加低劣些，他什么买卖都做，甚至还会对自己人威逼利诱。”

　　静谧维持了良久。K-11明白程肆在思考，他与收音机里的人声做伴，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次发号施令。

　　“待在他肩头静观其变吧，”程肆最终决断道，“希望他别去买橙子。”*

　　紧接着他听见一阵窸窣的动静，他猜想程肆可能钻进了被窝里。偷偷回头望去，白布遮目的青年如猫般蜷缩成团，黑色外套平覆在他的身体上，比死水要更加平静。

　　他或许已经很累了。

　　“你几天没睡觉了？”

　　“三天。”他听见程肆说，看来从他离开后对方就一直清醒着。

　　“不会疼吗？”K-11忽而问，很明显这是一个有关于眼球的问题。

　　程肆闻声微微抽搐了一小下。

　　“……怎么可能不疼。”低喃声脆弱无力，仿佛受难者放弃了抵抗。

　　“……”K-11正欲要说些什么，却被收音器里的声音打断了。

　　“我已经见到那只K型仿生人了，”斐波那契不知对谁说，“请您转告陛下，一切顺利。”

　　陛下，他相信程肆听清了这个称呼。

　　“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想要夺走他生命的人被称呼为陛下——这应当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而程肆的反应却恰恰相反。

　　对方迅速从床上直起身来，重振精神，一改颓态。

　　“很有趣的称呼，指向明确……我们快要赢了不是吗？”

　　他听得出程肆丝毫没有掩饰话语中的兴奋，那些令他望而生畏的欢愉。

　　但不是“我们”，而是“你”，K-11心想。这场博弈的输赢与他毫无关系，从个人利益角度出发，他甚至更希望斐波那契能够杀死程肆。因为在对方与他强行缔结契约前他一直都是自由身，不论是从事杀手工作还是在这座城市里苟活，所有行为都出于他自身的意愿。

　　程肆禁锢了他的自由，这是人类对待仿生人一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