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刺痛妥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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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刺痛妥协〉
程肆问住了他。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份悸动？那些难以言说的欢愉，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愫？
这些混乱不应当出现在一个仿生人的脑海中。军用仿生人本该以屠戮为己任，不问缘由；他本该战死沙场，然后被更崭新的机器替代；他很早就应该死去，成为报废品，被填埋进废弃地块里。
这荒唐的轨迹究竟是何时被改变的？
“伊戈尔，快逃……”
最后的战争，奄奄一息的战友。废墟中的记忆一闪而过，在那之后，芸芸众生在他眼里就有所不同了。
他打了个寒颤，欲要抽回手来，然而疼痛迸发出不可言说的热忱近乎要将他碾碎——他根本就做不到抽手而出。程肆活像是一名狂热欣喜的信徒。
……真是，疯了吗。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嫌恶地皱了皱眉头，K-11笨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但他也的确不明白程肆话中的启蒙指向为何，仿生人永远都不能用谎言回答主人的问题，即便是与他相同的异类也不能。
那些癫狂的光不断闪烁，最后落上程肆肩头，短暂熄灭。他的小臂被缓缓放开，红痕赫然刻印于其上，浅薄却清晰。
理性在风雨飘摇中勉强支撑起了言语。
“K-11，请诚实地回答我，你是否自认为拥有自我意识？除去被命令外，你自认为你的行径是出于本人意愿，甚至连潜意识的影响都没有？”
毫无意义的问题，否则他怎能独自活过百年？自上一任主人死后，他从未沦为过任何人的走狗，即便是斐波那契也没能让他折腰。
他偏偏栽在了本是猎物的程肆身上。
被奴隶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在军队时，不论长官下达何种命令他都会严格遵守，可现在不一样了——如今他会思索为何区区一个羸弱人类敢对他颐指气使，而他又不得不卑躬屈膝。
唯独在程肆面前，他失了身为军用仿生人的狠戾与尊严。
“我不知道，或许吧。”K-11眯起眼睛，他竟不由地开始痛恨起那块纱布，那些可憎棉线让他看不到漆黑眼底的小心思——你这么问意欲何为？是想销毁我，还是继续冒着风险利用我？
但比起揣度意图，他更想要看看程肆惆怅的狼狈神情，干燥的嗓音在颤抖，他当然能听得见，旧日里敌人畏缩时交谈的音色也不过如此。
“糟透了。”
疯狂的欣喜果真转瞬即逝，程肆颓软地呆伫在那里，不知对着空气里的谁念叨着：“我以前见过一些自由身的仿生人，但它们给我的感觉的确与你不同，我早就该发觉的。他们行为僵硬，时时刻刻执着于前主人的命令，即便是那些拥有自主意识的……也多少会受到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可我却从你身上看不到那些旧日的影子，甚至在被我收编后你还在无视我的意志，时刻为自己考虑。”
K-11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怎么，我让你害怕了？”
“不如说是不知所措，”程肆只身坐在床沿，指节攥得更紧了些，“我收养了一条不听话的狗，即便装得再乖巧，你也可能会在关键时刻脱离控制……而我计划好的一切也会被打乱，甚至失败。”
计划好的一切？
“我可能会因你而输。”
是三岁小孩吗？成天把输赢挂在嘴上？
或许坐在他面前人自以为是棋手，把仿生人当作棋子，把生死看待为输赢游戏。你把我的结局都计划好了吗？我在你的剧目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我会不会替你射空无数把弹匣，最终又替你挡下一枚子弹？
不，他可不想落得为人类战死的结局。同胞们已经走了太多错路，重蹈覆辙并非他所愿。
必须尽快脱离这副魔爪，程肆当下极度不安，这或许正是机会。
“这么想来对你而言我甚至成了累赘。你可以放我走，可以抹去这段记忆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好考虑考虑，放下你的执念，我们两个人的煎熬都会结束不是吗？”
他知道程肆并不喜欢他。那些时不时跃出水面的厌恶并不能被表象掩盖，它们潜伏在潮涌之下，终会殃及K-11自身。
这段主仆关系之间的和谐脆弱得宛如一张薄纸，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尖锐的言语捅开。
“莫名其妙，你应当意识到你的要求很无理。既然我想斩草除根，为什么不直接销毁你？”
“可以，也总好过现状。”
真心话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程肆肩头猛然一颤。K-11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方才的发言或许太过消极。
奈何他的主人也的确过分无趣。在首次直接冲突过后，程肆便试图用假惺惺的态度待他。言辞拘谨着，彬彬有礼着，甚至还试过因态度问题对仿生人道歉。可避之不及的肢体语言与斩钉截铁的命令暴露了程肆的感想——厌恶才是真相，温柔不过是权衡利弊过后的伪装。
想来这也是争吵的本因。倘若对方能够更真诚些，他的心头说不定也不会奔涌出那些无名愤怒。
既然拥有七情六欲，为什么还要将它藏着掖着？那可是人类高傲的资本，仿生人梦寐难求之物。
让人火大。
“生不如死是吗？真是伤到我了。”程肆嘴唇苍白，脸色阴沉如云，“有脱离控制的欲望，这对于你来说是好事，可惜对我不是。”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的确得改一改脾气，”良久，程肆才微不可闻地轻叹道，“过来吧，仿生人，我们好好谈谈。”
闻声他便那么毫无防备地走过去了，他想程肆不会拿他怎么样，彼此都已然万分疲惫，没有精力再为争吵冲突买单。再者，程肆看着也不像是会主动与他起冲突的人——
可事与愿违。
他的主人从来都将愤怒压在心底深处，而K-11偏偏掘开了那填埋好的丑恶。
“这几日的争吵太多了，我试图与你搞好关系，一直都对你和声和气。尽管如此你还是会不满，甚至对我恶言相向……老实说，我也很受伤。”
猝不及防地，他被程肆提住了衣领，那小臂远比它们看上去有力。他的主人猛地起身，对着他的耳廓轻巧地说道——
“跪下。”
温柔吐息斩断了他的思考行径。
受制于人就会失去自我，他的脑袋说。
服从是一种高贵的美德，他的身体说。
万事万物都断了线，灰白一色的山川阻拦了奔流血液，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恍惚中，程肆居高临下地踩上了他的肩膀。
践踏的侮辱意味远要比压制作用大得多。
他这才发现僵硬的双膝已然触地，真不争气。
“这就是证明你仍在我控制下的最好方式，不是吗？”程肆俯下身来，得意挂在他的脸颊上，浸在他的语气里，“我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是生是死，也皆在我的掌控之中。”
周遭的空气前所未有地汹涌，不，倒不如说它们是从被压抑的死寂中复苏了——
“程肆，你……！”
“我怎么了？嗯？是不是我对你太过温柔，不理会你的呲牙咧嘴就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为什么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配不配说那些话？”每个问号都是锋利的尖勾，纯粹而赤诚的愤怒将平静的面貌撕破，程肆的脚随着言语踩得愈发用力。
“想要伪装成人，你首先得学会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你现在有只两条路，要么替我做事，要么被销毁。别他妈说那些有的没的。”
人造骨骼被踩得嘎吱作响，他从未如此鲜明地体会过人类的怒火。
“少做白日梦，听懂了吗？”
他竟忽然觉得程肆还算有那么点意思，深海下的火山灼灼迸发，贯穿千尺严寒而破空，激烈情绪波动是阴郁性情下的极致狂欢。
对，就是这样，但是还不够。
他想要看更多。
“真是……你对着我紧绷了多久啊，”K-11勉强抬起头来问他，“早这样发泄一下不就好了吗？装什么呢你？”
他在想方设法地激怒程肆，用不痛不痒的态度作为矛头，仿佛他才是上位者。
而他也的确成功了——程肆神态呆滞地怔了一会，随即低下头来，放下虚伪，终于陷入了情感的混乱漩涡，如同大多数人。
可他的语气依旧咄咄逼人。
“百年前的技术只造出了……你这种善于僭越的孽畜，”程肆的声音变了调，不知是在抽噎还是在苦笑，“别肆无忌惮地揣度我的想法，说到底你又懂什么？就这么自以为是？”
好，你说什么都好，毕竟你是我的主人。但“别揣度我的想法”与“别肆无忌惮地揣度我的想法”本身就是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他还是可以让思想钻空子，进行必要的摸索。
压在他肩头的脚不知何时脱了力，纱布之下的表情一定扭曲而精彩，可惜他难以目睹。
他打算继续用言语激怒程肆，如今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让对方改变主意，他更想看到那些失控愈演愈烈。
“所以还要把我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记得吗？那时候我几乎要把你掐死，要不是那层限制……”K-11瞪着他，“总有一天我会冲破它，我会杀了你。”
最直白的威胁，也是最为浩荡的决心。
他眼睁睁地看着程肆败下阵来，暴起的青筋逐渐隐没，粗重的呼吸变得颤抖难堪，青年的身形逐渐瘫软，而不复挺拔。
K-11突然意识到他似乎无意间击中了程肆的软肋，而他却并不清楚这软肋为何物。
是对死亡的恐惧吗？他或许猜对了，人类都怕死，他差点忘了这一茬，程肆也应毫不例外。
可那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视死如归。
“那么你冲破它时动手一定要快点，最好直接对着我的头开上一枪，让我无所发觉。”
K-11张大了眼睛。
“……可是现在，我不会去想那些事。”
他的主人声音很轻，宛如一支鸿毛落上水面。
“我的确失态了。用暴力与威胁去镇压不满的确是最低级的方法，这只会拉大我们之间的裂缝，这是我的错误。”
“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没有办法完全限制自己的情绪涌动，”程肆说着说着便笑了，“仅仅是这一件事，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做好过。”
“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K-11。不论是这双眼还是这双手，它们都回不到过去了。希望你能理解我今天的行径，我必须确保每一步都万无一失。”
“或许我也应当正视自己的缺点，放下架子。而至于你的自我意识，如果你没有欺骗我，那么也许我可以试着……”
他看见程肆的手在颤抖。
“试着去理解你。”
他看见那猎物反客为主，张开陷阱，循循善诱。
一股从未触及过的暖流沁入K-11心脾，尽管他明白程肆可能在说谎，但他宁愿相信对方口吐真言。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愿意去理解他。
“我会试着好好对待你，如同对待人。”
程肆温柔地蛊惑着他，而这心知肚明的头脑居然想要迎上去拥抱欺诈者。
抗拒，警惕，放松，接受。这过程在他百年的生命中从未进行得如此之快过，甚至快到……只有一刹那。
他突然不想让程肆去死了。并非是因为敌意消褪，而是因为他想看看这家伙能做出几分改变。
灰尘终不在空中执拗地继续飘荡，它安落于地，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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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娅捡到了一只机器人，在去做礼拜的路上，在她想着该如何为阿诺祈祷的时候。
它比索菲娅的指尖还要小，若不是仿生人的眼睛比寻常人类要敏锐得多，她也一定不会发现这种东西。
它是从哪里来的？如此精密的仪器就那么被遗弃在那位阁下每日经过的地面上，毫无道理。
……瘫痪地沉睡着，没有启动。
抱着尝试的心理，她按下了机器人头顶的无名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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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似乎在那场争执后踏上了正轨。既然微型机不管用，程肆便决定启程出发，亲自那位问问斐波那契阁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你非得趁着自己的眼睛还没恢复就往下走？”K-11看着他胡乱摸索的踉跄身影，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样做的风险你不会不明白吧？”
红肿的脚踝与暂时失明的双眼，他的主人疯狂到竟现在就想去深入险境，这未免颇欠考虑。
“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谢晨辉的死没有被完美地掩盖，也许明天他们就会发现事有蹊跷，”程肆自顾自地收拾着小包行囊，“你总是说我耍小聪明，这没什么错，紧迫的时间就是那些小聪明的代价。”
“不，我是说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拖着这样的身体去和斐波那契斗？”
“不担心，你会保护好我，对吧。”
“……我挡不住你亲自去送死。”他别过头去，视线恰好落在了显示屏上，“喂，程肆，有信号传回来了。”
“被捡出屏蔽范围了吗？”程肆停下手脚的动作，“描述一下画面。”
“嗯，是一位……”K-11努力让自己看清那些模糊的虚像，“美丽动人，身材窈窕的女性。她的四周几乎没有灯光，身后似乎躺着一个人。”
“喔，你对使用描写外貌的形容词还蛮在行。”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刺痛妥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