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城之下》虫食

11、蠢货

　　Chapter 11 〈蠢货〉

　　窗外的飞行器顺着轨道轰鸣而过，惹得程肆心神不宁。

　　K-11正握着他的手腕，帮助他缓缓确认出行所需物品，他看不见任何事物，触觉与听觉如今是他为数不多的倚靠。

　　一定是手术时黑市医生替他搭错了哪根神经，否则他不会冒着风险将K-11留在身边。静心而思，他绝不能理解自己做出的决断，也不能理解为何自己偏偏在一个仿生人面前濒临崩溃。

　　烦躁，愤怒，欣喜……它们已许久未曾交织过，这些情绪将他拉入混乱的漩涡，而欣喜则是诸多情绪中最为惹眼的那一个。明明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件好事，明明K-11的自我意识只会为他平添危机，明明仿生人的情感之于人类是危险的麻醉剂——

　　在沉湎过后，所珍重的温存顷刻间灰飞烟灭，那些被施舍的爱到头来也不过是设定好的程序，镜花水月。

　　把无情的刍狗当做人去理解只会平添痛苦，他经历过同样的绝望，聪明人绝不会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可倘若他也的确愚笨得要命呢？

　　“程肆，你有好好听我说话吗？”K-11停下了手，“帮你摸索这些东西并不容易，起码做做样子吧。”

　　他回过神来，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好”。比人皮还要真实的手操控着他的每个指节，明明是主导者的他却成了提线木偶。

　　“墨镜，全息投影面罩，这样至少能瞒过监控了。指纹套在渡过检查关卡时会用到，还有变声器……你居然有记录过谢晨辉的声纹？”

　　“他手机的通讯软件里有很多录音，提取声纹很方便。”

　　那个乐天派甚至还有心情录歌，尽管尽是些战前的违禁曲目。程肆为了排查异样将它们听了个遍。

　　平心而论，还不错。

　　“嗯，我明白了。那么接下来还有……这个虎鲸毛绒玩具，你要带着它吗？”

　　触上软绵绵的纤维时，程肆重重地打了个激灵。

　　“不，把它安放在这个家里，随便丢在什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别强人所难。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它的外表格格不入，根据算法，有将近百分之八十的人会在进入到这间房间后会对它产生好奇心，”K-11的语气显得有些犹豫，“它对你来说似乎很特殊，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程肆的嘴唇张了张，竟如鲠在喉，难过到发不出半分声响来。

　　他记不清了，童年的诸多事情都被时间的洪流洗作空白，他根本就没有关于这只毛绒玩具的珍贵回忆。荒凉如同沙漠的脑海没有记忆的水源。

　　“大概是因为……它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程肆支支吾吾地扯了个谎，暗自祈祷仿生人莫再追问，内心不自觉地局促不安，如同捉迷藏时生怕暴露的顽童。

　　他能感受到K-11的指节正在收紧，要生气了吗，听出来是谎言了？

　　是啊，的确拙劣到一听就知道那是谎话。

　　“有空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吧。”K-11说。

　　“嗯？”

　　“这么说吧，程肆，你究竟对我了解我多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别糊弄人。”

　　他本来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可形势所迫，他必须同K-11搞好关系，迎合、甚至讨好那凭空生出的自尊。

　　真麻烦。

　　“K-11型仿生人，出产于3123年8月。人类代号伊戈尔，战后在俗称斐波那契的地下头领身边做事。”

　　他顿了顿，想以此结尾作为应付，可没想到那个仿生人竟敢胆用手抚上他的后颈，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人类表达亲近的方式。

　　“就这些？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更加坦诚，别糊弄人，不然我会很伤心的。”

　　没有逼问的压迫感，他听得出K-11似乎真的会因此而感到苦恼。

　　坦诚一些或许也无妨。

　　“……你战功卓越，曾手刃数名十字军将领。脑内记录的前主人是驻守摩尔曼斯克的米哈伊尔司令，他于百年前签署了西欧战场的停火协议，而后终老于莫斯科地下城的私人宅邸。”程肆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你是尾声攻势的唯一幸存者，除你之外的其他仿生人皆难幸免。他们要么死于战场，要么就在战后被扑杀。那些军用仿生人被统一销毁，或者说……”

　　心绪沉重了些，他颔首为同类的残忍而苦笑。

　　“用人类的说法，处以火刑。”

　　一把火，人与物又有何相异？化为灰烬是万物宿命，脚下的土地皆曾为青冢。他们活在坟墓之上，废墟之下，乱象之中，生死的桎梏之间。

　　可总有人能从中逃离。面前的仿生人正是漏网之鱼，所谓奇迹，近乎永生。

　　“了不起，”K-11的声音冷冷清清，“你是怎么挖出来这么多的？看记忆录像了吗？”

　　“我没有查看你的记忆。连接你的系统后，一位朋友替我从代码里揪出了你前主人的名字，而后又搜寻到了那些史料。”

　　除从政者、法官、律师以及职业史学研究者等群体外，大众并没有查阅百年前官方史料的权限，关于那场战争……就连互联网记录都被政府全然封存。真相成了凭空捏造的谎言，所有参战国都声称自己获得了胜利。

　　好在理查德的职业位列其中，律师先生从来都对他言听计从，有求必应。挚友从监牢中拯救了他，亦施舍了他窥探真相的眼睛。

　　他无以为报。

　　“倒也是意料之中，你怎么会没有门路呢？”K-11拍了拍他的肩头，喃喃自语，“反观我又对你了解多少？你叫程肆，我的刺杀对象，一位幼稚的寻仇人士……仅此而已。所以你看，这很不公平。”

　　程肆愣神片刻。

　　“你想让我怎样？”

　　“我想去了解你，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

　　程肆的心跳忽而重重锤顿，有如警钟坠地，闷声作响。

　　这仿生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互相了解……只会带来不必要的依赖吧？

　　但是他也不是不可以放下道德感，骗骗这小子。

　　“啊……这很容易。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当然，前提条件是你能帮我处理好眼前的麻烦。”

　　“我会尽力而为，那么一言为定吧。”

　　“嗯，一言为定。”他假意笑了笑，尽力笑得让人放心。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空头支票般的承诺根本没有分毫效力，他的确在欺骗K-11——彼此知根知底就会产生心理依赖，他深谙如何避开情绪的陷阱。不论触摸起来再如何柔软，不论言行举止与人类有多么相仿，工具就是工具。

　　已经计划好牺牲掉的事物没必要再给予过多的感情。尽管索取，尽管从人性怜悯中长奔出走。他不应当有任何愧疚。

　　就直截了当地利用这傻子吧，对，就这么做。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个落脚点，K-11。你在那里逗留过很久，能不能带我去……”

　　“没问题。”还没等程肆说完，仿生人便乐意地揽下了这件事。磁性的声音撩动薄膜，毫不习惯的温和扑面而来，明明从来都是没说几句话就会剑拔弩张，争执不休。

　　即便活了百年，他的仿生人还是单纯如白纸，三言两语就被哄昏了头脑。被当做人类对待……这件事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如今看来，反倒是他程肆更像那无情无义的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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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轨道电车上，陌生男人的声音结结巴巴却高亢。沉重的面具与墨镜架在他原本的面容上，将所有情绪尽数藏匿。

　　他听见人群的嘈杂议论，感受电车启动时的动力迸发，风拂过发梢，机械齿轮在城市的每一个部件中转动。万事万物皆清晰全然，甚至比拥有视觉时更加清晰。

　　可程肆唯独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面容与声音被伪装得完美无缺，他把自己丢在了那间小屋子里。

　　“心情不好吗，都不怎么说话。”

　　他无话可说，他不想听见嗓子里发出那让他颇具负罪感的声音。更何况与K-11共同度过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只是有些累。”他默然片刻，试图转移话题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番，“你有好好监视那小姑娘的家吗？”

　　那位女性在启动微型机后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似乎她认为这不过只是一件毫无反应的机器。由于担心信号再次丢失，程肆没有让微型机附着在她的身上，转而命令K-11持续监视房间内的异样。

　　“你不想让我在公共交通系统上打开显示屏吧？不过我倒是在二十四小时监听着，事实上现在就在听。”

　　程肆微微讶异。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

　　“嗯……我不明白你之于有趣的标准。要听听看么？”

　　他摸索着接过耳机，刚戴上便听见了某个男人的酣睡声。

　　“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那女孩白天并不在家。而这个男人有些疯癫，他除了睡觉就是神神叨叨，甚至有时还会无端大声呼喊一个名字——索菲娅。”

　　是恋人吗？

　　“看来他有可能顽疾缠身，”程肆点了点头，“我们找好落脚点就去那里拜访一下吧。”

　　“你要做什么？”K-11的声音警惕了起来，“利用他们吗？”

　　“能不能把我想得稍微善良那么一点？我只是去回收机器，不会把他们卷进来。”

　　“唔，抱歉，我以为你会用之即弃。”

　　程肆不解：“为什么？那个小东西姑且还算是我的财产不是吗？更何况那类机器做工精细，少之又少，我不能把它们当做消耗品……”

　　“程肆。”K-11打断了他的絮叨，“嘘，你听。”

　　起初程肆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摔门声——犹如寂静中砰然引爆的炸弹，将他的精神拉入另一个世界。鞋跟声夹杂着疲惫喘息，回廊中阴风作响，屋外风雨凄凄。在渺茫的黑色视野中，他仿佛看见一名少女风尘仆仆地归了家。

　　“是她吗？她很匆忙。”

　　K-11没有理会他，聚精会神地聆听着耳麦中的动静。

　　“你有没有听到那些衣服的剐蹭声？她在卸下外套，而打开衣柜后，那声音又变得柔软细腻……”前特种兵徐徐说道，“可以推测她迅速换上了另一件衣服，可能欲要掩盖些什么。”

　　程肆点了点头，所以会是什么事？

　　他屏息听着，直到又一阵敲门声划破寂静，那位女性踉踉跄跄地开了门。

　　“警官老爷，有什么事吗？”声音已经遥远细微到近乎不可闻，“我和我先生正在睡觉……”

　　她在撒谎。

　　“起开，紧急搜查。”另一个没好气的声音趾高气昂，仿佛驱赶牲畜般态度恶劣。而后的重响更是听得他胆战心惊，那些人似乎直冲冲闯入了这间宅邸，翻箱倒柜，比野蛮人更要粗暴，比强盗更要不知廉耻。

　　“这不就是有趣的事吗？”K-11打趣道，“很有意思，那些喘息声都消失了，她恢复得可真快。”

　　“K-11，用我的手机从网络上搜寻当地的警情通报，”程肆凝起了眉头，他并不喜欢K-11轻飘飘的态度，“严肃些，这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