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深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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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2 〈深潜〉
电子时钟在夜色中闪烁不止。
索菲娅伫立在阴森中，光影在她纹丝不动的面容上交织陆离，警卫的粗鲁行径似乎与她全然无关。
“女士，今日塔楼区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有监控表明凶手逃向这个街区，所以……”为首的搜查官笑相贪婪而丑陋，脏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她的腰间，“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说罢，那些走狗便抄着机器贸然闯入，恐惧本该侵袭上心头，可那姣好无暇的面容纹丝不动，活像尊置身事外的雕塑，教堂中的天使现世或许也会是这番模样。
她默然注视着每一扇橱窗被揭开，每一件杂物坠落地面。毫无隐私可言，他们揭开家中角落的伤疤，仿佛那些堆叠事物并非是值得尊重的私有财产。
片刻之后，搜查无果，众人悻悻而归。
“好吧，看来你无辜得很，”方才那警官没好气地问，“床上那个男人，他是什么来头？”
“他是家主，”索菲娅轻声道，“也是我的先生，我的主人。”
“主人？”
“是的，如您所见，我是先驱者公司生产的第十五代自理型家用仿生人，阿诺.科伦坡先生的私有财产。”她毕恭毕敬地点头致意，那礼仪标准而不卑不亢，兵器冷石般掷地有声。
“仿……仿生人？”那搜查官闻言色意全消，只得将怒火气急败坏地倾斜在昏迷不醒的阿诺身上，“所以你的主人为什么还死猪般睡着？是瞧不起我们吗？来几个人去把他给我弄醒——”
“警官老爷，请三思而后行。”她的言语仍旧温和低沉，“您最好别靠得那么近，他可能会随时起身伤人，他的沉浸戒断反应很强烈，您也不想受伤……对吧？”
平和的话语此时此刻却恍如一段威胁，那双眯起的眼睛仿佛在告诫道——如果敢碰阿诺一根手指，就让他偿命。
凶恶的护卫机器，不达目的就会吞噬人类，绞肉、碾碎后再全然吐出。
搜查官下意识地畏缩退步，闭眼睁开，索菲娅却还是温婉地笑脸相迎着。
或许只是错觉，但此地不宜久留。
“扫描他们的虹膜，记录身份，”搜查官扬了扬下巴，示意身旁的下属去做这脏活累活，“完事儿了就去下一家。”
厌恶地瞥了索菲娅一眼，他迫切地希望能够尽快离开这里。
疯子仿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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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11和程肆聆听了全程。
事实果然如同K-11预料的那样，这小姑娘并非人类。信号归于沉寂后，程肆也没有急着对这幕戏剧的任何内容做出评价。他轻轻叹了口气，整顿好衣冠容貌，仿佛一个即将踏出剧院的看客般从容。
程肆先前的确分外焦虑严肃，不过在得知弱势方是仿生人后倒是神经松弛了许多。
“警情通报那边如何？”他好似看得见般将头撇向窗外，螺旋状的轨道正将他们引入地下最深处，光怪陆离的景象似乎要吞没整座城市。
如同驶入混乱的深海，愈发混乱，也愈发窒息。
“情况如你所闻，他们在对话里说得很清楚。最下层的钟塔区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有两名神职人员当场死亡。警方正在那片区域通缉一名中等身高的蓝衣成年男性，目前仅有的线索只是一段教堂门口的监控而已。”
“所以说，他们既没能搜到蓝衣服与面具，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她身份的证据。要么那群人是饭桶，用着最先进的仪器与大量人力却什么都搜不到……要么就是她太精明了，”程肆默然片刻，“你们仿生人都很精明。”
精明能干，头脑比人类快上千倍，一旦脱离人类控制就会成为顶级的利己主义者。他注视着程肆不怀好意的笑，那其中的确带着些许苦涩，但怀揣恶意的打趣却不能让他心生半分柔软。
“是啊，是这样，可与你相比我倒是小巫见大巫，”K-11淡淡地白了他一眼，“再怎么算计仿生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器官当做筹码，我们可没那个胆量。”
想想初次见面便被摆了一道吧，甚至在对方剜去双眼之后，他坚信程肆为了达到目的可没有做不出来的事。低沉有力的声音如针般字字见血，而程肆却置若罔闻般一言不发。
K-11以沉默回击着，心下却不得宁静。
他不明白程肆为何热衷于冷嘲热讽，或许是因为心底对仿生人的厌恶根深蒂固吗？又或许是因为他那自视甚高的狗屁优越感？越是思考他就越觉得难以理解，感情所谓真假的界限到底是什么？凭什么仿生人的“人性”在人类口中只能被定义为“虚假”？
他不解，甚至因此而心生怨恨。
不过，程肆允诺过会如同对待人般对待他。
只要能做到这一件事，他就会心甘情愿地为对方卖命。毕竟这还是百年来头一回听到这般承诺，也算是漫长岁月里的新鲜事。
列车的轰鸣缓缓归于沉寂，黑压压的人群涌出四散，光波流动随之停滞。他牵起程肆的手，引领那瞎子汇入拥挤的另一方天地。
“真是……这样会让人误会的，”程肆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也还不错。”
很奇怪，那笑居然让他心情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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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11还记得白海沿岸的那场战役。
与其说是战役，不如说是他们单方面遭受了袭击，在精准制导设备的火力支援下，来自千公里外的武器在半分钟内将他们的隐秘驻扎点夷为平地。他所属的部队伤亡惨重，近乎无人生还。
战火飘渺，死伤无数，遍地残肢。而他却从废墟中爬了出来，连同为数不多的几名士兵一起收拾残局。
东欧平原的雨渐欲抚平林火带给自然的伤痛，却让心更加压抑——尽管他并没有什么感想，可那些人类看起来却相当痛苦。
他站在那个正对废墟的男人身后，残存火光勾勒着夜色中的背影，那是现存士兵中军衔最高的人类。
这么说，指挥权变更后已经属于对方。
“谢尔盖中尉。”
他平静地唤了一声，没有应答。
“谢尔盖中尉，请下达命令。”
他又重复了一遍，谁知男人非但没有回过头，反而踢了踢脚边的断臂，满腔怒火低声暗骂道：
“狗娘养的，真不知道这他妈有什么意义。”
懊恼而痛苦的腔调。可这是为什么呢？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只是行军过程中的一次失误而已，少见多怪。
“中尉，我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他平静地说道，“可当务之急是搜寻出废墟下的尖端设备、资料与幸存者，否则损失只会近一步扩大。”
中尉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因扭曲更深了些。看得出他的确对这番发言倍感不快，可尽管正在怒火的刀尖上行走，他也必须拿出领导者的姿态来，冷静处理当下困境。
“搜救，有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去把那废墟刨干净……报废仿生人集中到坑洞里统一销毁，死者在地面并排放置，日后送回首都由他们的家属认领。”
他缓缓点头，与此同时男人转过身来——出乎意料地，他看见了一双茫然无助的眼睛，与那强硬的声调近乎毫不相称。
“快去做吧，伊戈尔……别让他们等太久。”
中尉先前并没有遇到过如此惨烈的局面，也没有在危难关头担任过领导职务——他只能这么理解了。
幸存者大多是仿生人，所以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搬开废墟土块，只是有时需要二至三人齐心协力。后来，他们从那些废弃墙块下搜出了不计其数的尸体，大多数都缺胳膊少腿，甚至辨认不出面貌。
报废仿生人丢在东边的废弃深坑里，而死者则并排在地安置存放，短短半个小时内，他就把命令完成得很好。
再见到那名中尉时，对方的情绪确乎平复了些，可长吁短叹仍时不时从他口中发出，那些痛苦无时无刻不萦绕在空中。
“安东，19岁，”那人从他身旁坐下，沉着脸指了指眼前的尸体，“那边那个我没敢问名字，他才17岁。”
“长官，严格来说我才三个月大。”K-11嘟囔道，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讨论的。
“是啊，你——崭新出厂的仿生人。”中尉苦笑着点点头。
雨水冲刷着尸体上的土灰，天堂前来接风洗尘的使者都要为这场惨剧而恸哭。然而K-11只是思量着，他始终不得其解。
“中尉，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尸体带回首都？就地火化的效率不是更高吗？”他眯着眼，尽管命令被毫无疑虑地迅速执行，但他仍然倍感疑惑，“这只是浪费时间。”
中尉攥紧了掌心，愠怒道：“伊戈尔，你知道你被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于是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被造出来是为了击溃十字军的防守阵线，为祖国带来最后胜利。”
“可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出生后可没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中尉附身观察着那些逝者离去后的容貌，“英年早逝之所以可叹可惜，也正是因为他们离去时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们没见过这世间大好风景，却偏偏只体会了这苦难地狱。”
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您讨厌这场战争？为什么说这是地狱？”
“大多数人都厌恶战争。”
“既然如此人类为什么还要发动它？”讶异地挑了挑眉，他还以为人类热衷于此道。
“伊戈尔，你恐怕得读好几百本书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当然可以去读，我的阅读能力可以让我在一天之内读完千余本书籍。”
“但你真的能读懂吗？”中尉用军靴碾着只抽了一口的烟头，眉头紧皱，“说到底，你不明白写书的人在思考什么——你只能看到文字的表象，而人类却是可以通过文字心灵相通的生物。”
“我……”
“就像你虽然能理解我们的语言，却无法理解我们的感性，无法理解贪婪，无法理解爱，更无法理解我们对死者寄托的情感。所以别在我面前自以为是地扯什么高效率，甚至去批判我们……仿生人，你根本不明白人类之间的行事方式。”
所以这就是区别对待的本源吗？K-11眨眨眼，中尉死死瞪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和他打起来的样子。
中尉……好像生气了，那尽是些有气无力的怒火。
他郁闷地把头埋在胳膊里，有些怅然。
“如果我的话很不礼貌，我向您道歉。”
他想起来了，搜救时他曾见过一个男人亲吻了尸体的脸颊，而后又在那具尸体旁窃窃私语。凭借着被设计出的顶尖听力，他听到了那些低语，无非是什么“你要在那边等我”，“我会找他们报仇”之类的蠢话。
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多余的事呢。
他的确不理解这些行径，也不理解为何充满理性的话语会被反感。他只明白，人类对待人类的方式同人类对待仿生人的方式很不一样。
他突然有了一种欲望——想要学习人类的情感，潜入人性的深海。并非出于其他原因，了解另一种相处模式是有必要的，这有利于博取敌人的信任，减少潜入任务的阻碍。
更何况，再被中尉这样的人厌恶可不好。
那时他的想法还很单纯。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他样貌如旧，却年过期颐。他不再以他人的意志为存活目的，他不再僵硬地思考问题，他甚至产生了自我意识，以及属于自己的些许感情。
只是当初的愿望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
他在这人间深海学习了百年的人性，也让自己变得既不像机器，也不像人类。
如果说当初的愿望宏远到想要帮助国家取得战争的胜利，那么现如今他的愿望反而格外渺小——
他只想找到一方归宿。
“你想吃冰激凌吗，K-11？”程肆问，“我听见那边有叫卖声。”
“啊，”他正牵着程肆的手赶路，冷不丁地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撼住了，“我看着像喜欢吃冰激凌的人么？”
“不，但这里是意大利人聚居地，他们的食物很不错。”
的确，意大利美食遐迩闻名，他生活于此地多时，更见过有人为了一种叫“pasta”的面食特意来到这层的餐馆大快朵颐。
可惜他没福气享受这些。
“因为型号限制，我并不能从中汲取营养，我也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可惜，你的生活少了很多乐趣，”程肆从衣服里摸出来一个卡包，随手扔给了K-11，“我吃。你拿好了，等会儿刷卡付给那位店主。”
他急忙接住了那皮质夹包，微微不解，却还是带着程肆走向了那处冰激凌摊。
通常来说，每一层最靠近车站的地块建设极佳，商业发达，环境嘈杂，人来人往，景象甚是热闹，唯一的缺点就是治安不尽人意。财富的诞生总是伴随着贫穷与混乱。
程肆这副打扮浑然不像是个瞎子，那副太阳镜与低帽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位游客——哦，还有口罩，那么就是位感冒的游客了。
感冒了还在啃着冰激凌，可谓勇士。
“有那么好吃吗？”K-11皱着眉头，迟疑地将钱包塞回了程肆的口袋里。这么多年来他只品尝过能源饮料这一种东西，闻起来……很像酒精。尽管他对于酒来说他也只是闻过味道而已。
“这种味觉会让人类产生复合胺，获取幸福感。”
“听起来就像是某种身体获取能量后的奖励机制。”他心不在焉地评价道，“说真的，你们不也是被基因——设定好的程序控制着的生物吗，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你在纠结这种问题？很好，有朝一日你会成为第一个仿生人哲学家……别想了，再想这些你会发疯的。”
……他永远都不会喜欢程肆的冷嘲热讽。
他凝视着这个比他矮半头的男人，他始终对程肆的身份颇为好奇。忽而远处的阵阵独特的脚步声传进了他的脑海，时轻时重，偷偷摸摸，不怀好意地向他们袭来。
“有人盯上你了，程肆。”
“几个人？”
“一个，而且看起来并不专业。”有好几次K-11都快要直接看到他的脸。
“我猜是小偷，你呢？”
“我想也是。”
“或许从你在鱼龙混杂的闹市区拿出卡包开始，这就是注定的结局，起码是个大概率事件。”程肆吃完最后一圈蛋卷，游刃有余地笑道，“正好，想办法绕到空旷的小巷里，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深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