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93、玉（14）

　　但留给她们的时间寥寥无几，事物发展产生的变化远不是两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能够预料到的，阴差阳错的那些巧合也远不是一个自以为完美无缺的计划可以全盘掌控的。
　　晨光熹微时，几人被剧烈的震动惊醒，仿佛大地正被撕裂的震感也让整个城市陷入无尽的恐慌。从房间冲出来的李渺颜只是简单的换上了衬衫短裤，林妙妙和卡特琳娜则只在运动内衣的外面随意套上了一起买的棒球服，速度较快的前者抄起豹豹塞进兜帽里还来得及换上运动鞋，而后者甚至踩着酒店的薄底拖鞋。
　　断裂的钢筋咆哮嘶吼，身后的每一面墙壁都因震颤崩裂倒塌。打碎阳台玻璃冲出摇摇欲坠的酒店，少年御剑而立，少女们抱在一起，同样漂浮在空中。他们的面前，脚下，玻璃大楼因地面沉降而倾倒，和其他歪斜的大楼相撞，成千上万块玻璃碎裂，大雨一般落下，成为天降的利器。侥幸逃出各个建筑物的人们还未来得及喘息，便被迎头的刀刃切成碎片。隔着几十米的落差，哭号与尖叫像从地狱传来，不必再多做形容，那里已是人间炼狱。
　　而在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末日图景徐徐展开画卷。地下的庞然大物毫无顾忌的破坏一切，它经过的地方地表隆起，石砖柏油崩裂，它离开的地方地面因空洞塌陷，其上的一切全部覆灭。地面下缓缓起伏的波动四处蔓延，无数还在睡梦之中的人被惊醒，睁开眼面临的就是崩坏的世界和粉身碎骨的结局。
　　“跟上它，不要让它发现。”李渺颜与Lilith已经开始通话，终端屏幕上的页面刷新，显示正在拨号卫星通讯。“Lilith，云州市的能量突然躁动，初步判断有超过C级的堕妖藏在地下。我们申请加派队员，同时申请武装支持。”
　　他行在风中，不近不远的缀在那不断四处游走的灾变点之后。林妙妙朝抱着自己的卡特琳娜使眼色，而第一次见到这万物受难场景的后者已经完全停止了思考，她不得不用力捏了一把女孩的手臂。
　　“别发愣了！跟上。”
　　“嗯嗯！”卡特琳娜如梦方醒，在白天操控引力更加自如，两个抱在一起的女孩迅速跟上了如鹰鸮高飞的李渺颜。
　　卫星通讯连接成功，微型终端页面展现出云州市实时能量波动的地理位置分布，成本高昂的卫星射频识别在整个城市甚至地域性质的灾难面前，尽职尽责的做好一切前勘与辅助工作。“监测到剧烈能量波动，对方能量等级为超过B级成年堕妖，热成像已送达，该目标为变种蟒蛇，但具有林蚺科、闪鳞蛇科、眼镜蛇科、蝰蛇科等生态特征，具体形态未知，侦察小队，优先保存实力，观察目标即可，不要轻举妄动。已联系周边军区，正在等待应答。”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细雨微熏，卡特琳娜向后撤，躲开面前因塌落失去平衡撞在一起的两栋居民楼。
　　“怎么回事啊，你管这叫温驯？”地崩山催的噪音和人群哭喊的声音混杂，林妙妙不得不贴在卡特琳娜的耳边说话。
　　“我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三小也不见了！”卡特琳娜一个旋身躲开了头顶掉落的楼板，目光扫过摇摇欲坠的高层居民楼，无数的求救者朝她们呼喊，无数双手从变形的窗户中伸出来朝她们挥舞。
　　“我的孩子，带走我的孩子就好。求你了，我…我的宝宝。”女人用自己的脊背抵住正在变形的飘窗，襁褓里看起来还不满周岁的小婴儿哭的声嘶力竭。她的房间正处在相撞点的下方，在重力的作用下，整个房间都在被慢慢压扁，不知她这身单薄的蛋白质与一点点的钙质组成的□□还能支撑多久。
　　林妙妙往她身后去看，压在倾倒衣柜下的男人已经神智不清，墙上的婚纱合影摇摇欲坠，吊柜砸毁了粉蓝色的婴儿车。“卡卡…我们……”已经承载了自己的重量，她不清楚卡特琳娜的上限是怎样的，还能不能多带上这个额外的负担。
　　女孩已经动身靠了过去，一边四下观察躲开坠落的建筑物残骸和绝望的人体，一边呼喊。“别动，我们这就过来！”又在林妙妙的耳边低声，确保她一字不落的听清楚。“到我背后去，抱紧我。”
　　“好。”
　　周身的能量安稳妥帖，她们半米半米的靠近，钢筋混凝土变形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响，覆灭一触即发。林妙妙看着四周的环境，卡特琳娜朝佝偻身体的女人伸出手，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
　　斜伸出来的断梁悬在女人上方，刺出的钢筋阻隔了行进的方向，她们不能再靠近了。两个女孩无法穿过纵横的钢筋来到女人面前，而能够容纳一人通过的空隙还在不断缩小。
　　“我们过不去，递过来…小心…”调整好两个人的位置，一切准备就绪。“放开手，我已经接住他了。”月光将襁褓包裹，她分给那个脆弱生命的能量是如此丰沛，以至于半空中的自身都有些力不从心。
　　襁褓飞来，女人的面容已经再看不到，而即使是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那些明白自己再无生还可能的人，还有不少在为她们喝彩。这是个如此美好又温柔的世界，让她们一再的能够鼓起面对灾难，面对凶兽的勇气。
　　“卡卡！头顶，塌下来了。”
　　断壁残垣再难支撑，顷刻之间倒塌下来，变成砖块与砂石的暴雨，卡特琳娜不得不迅速从这个夹缝中脱出，数十层高的两栋大楼在被迫拥抱后终于失去了平衡，一起朝她们的方向倒塌。斜斜飘飞出去的女孩们浮在空中，脚下，是钢铁水泥的尸体，和无数新丧的生灵。而她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运送的婴儿，自然也和他的家人，和刚刚为她们喝彩的人一起，归于沉寂。
　　四周变得格外静寂，在这静寂中，女孩恸哭起来，记忆中婴儿的哭声更显稚嫩无辜，更显的此刻万籁俱寂。
　　但并不，灾难不断降临，无法用地动等级衡量的波动几乎摧毁了一切高层建筑，天地失色。
　　“我们走吧，我们救不了他们的。”林妙妙趴在密友的肩上，替她慢慢的擦眼泪。“先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在哪里，有情况发生么？”
　　林妙妙的终端显示出李渺颜的消息。
　　“没有，我们马上过去。”林妙妙语音回复，摸了摸卡特琳娜的脑袋。“我们已经做到了我们能做的最好，这就够了。”
　　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柔声细语的人那么可靠，让她想要把无数的秘密脱口而出，一定有机会的，一定有机会再去坦白。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卡特琳娜把眼泪狠狠抹去，放出自己的能量钻入地下，同时带着林妙妙向李渺颜离去的方向疾驰。
　　但没过多久，两人在三层小楼的楼顶降落，这个楼板开裂的小建筑坚强的屹立在废墟里，里面的居民已经全部撤离。
　　“怎么了？”林妙妙站稳了身体，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递给卡特琳娜。“这好像是我随手抓到的。”
　　虽然目光嫌弃，但卡特琳娜还是接了过来。“找到三小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正说着，浅黄色的长蛇爬上了楼翻过楼顶稍高些的围栏，S型向她们靠近，一边急切地抬起头一边摇着尾巴在空中乱晃。一时之间，两个女孩都不知道他在表达些什么。
　　三小最是聪明机敏，一直以来也是他的能量掩饰的最好。见状便打破了楼顶的十来个花盆，在散落的大片泥土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和问号以及一个歪歪扭扭的S型，接着就是一通乱扫，写出一团歪七劣八的杂乱线条。
　　卡特琳娜还在思索，这次是林妙妙举一反三推测出了事实。“是说弟弟的蛋不见了，所以阿大开始发狂了吗？”
　　三小在女孩们的目光里点头，似乎是怕主人迁怒于自己一般，乖巧的缩成了一团。
　　“弟弟知不知道？”
　　三小摇了摇头，讨好的想要缠上卡特琳娜的腿。女孩把腿上的蛇扯住提起来，提溜到眼前。“去找阿大，不管用什么办法，让它给我安静下来。他这么横冲直撞也找不到小朋友，我去找，你们两个不准再暴露能量！”
　　宠物领命蹿出去，细长的身体在断壁残垣之中穿行，消失在女孩们的视野里。
　　“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先找到小朋友……”
　　“我不是说这些……”目之所及再无初见这座城市时的繁荣与安宁，一切都不再存在于本来的位置，一切都残破不堪。“其他执行官一来，第一步就是找出他们清除掉。无论之前怎样，这件事已经发生了。”顿了顿，她补充道。“从我入学以来，这是最严重的一次堕妖灾难，我们不能再偏袒他们了。”
　　“都是因为小朋友不见了，我只要给出合理的解释，就可以的。”卡特琳娜仍不愿妥协，拖鞋已经在疾驰中甩掉了，赤脚踩在地上。让她接受自己宠物被杀死的结果，无异于脚下尖锐的砂石。
　　“这个合理不是我们认为的合理，是学院、风纪委员会、执行部都认为的合理，但这是战场，这里的人都是因为他才……”
　　“要我怎么办！要我看着他们去死吗！”卡特琳娜转身看着林妙妙，话一出口她却后悔了，看着对方的脸，那表情含着热泪。肩头上趴着的豹豹，圆溜溜的眼睛，漂亮的像藏进保险柜代代相传的宝石。“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卡卡……”又在自己消化情绪，又在照顾别人的感受，即使是在自己濒临崩溃的时候，还愿意为自己的失态立刻道歉，是她永远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柔软善良。林妙妙让她趴在自己的肩头，轻轻的抱住女孩。“我知道你很难过……”
　　女孩转了转脸，把眼睛按在对方的肩膀上，耸动着肩膀，逐渐哭出声来，不仅仅是因为抓不住想拯救的人辜负了某人的希望，那个直到死都还撑着窗棂的女人，大概还以为自己的孩子已经能够平安无事的长大；不仅仅是因为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宠物要被处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个没有任何能力的主人，他们或许会有更美好的生活。而是即使抛弃了旧的一切，所追寻的自由还是那么遥远，遥远到在这一刻，她甚至觉得穷尽一生，都无法达到那个期望的结果。如果这一生都要被这规则折磨都做着无谓的挣扎，还有什么理由，再支持她继续下去。
　　“我知道…他们犯了大错…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们了，可是…可是不要……我不要他们死……我什么都没有…他们那么…爱我……”
　　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林妙妙感觉到女孩的身体在颤抖，应该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肆无忌惮的发泄。“有我，有奈奈，我爱你，我们都会爱你的。”
　　朝阳没有升起，雨却大了。雨丝很细很软，柔柔地打在女孩们身上，打湿四周的一切，打湿她们的脸与心脏。她真的很像一块香软的奶油蛋糕，但却是苦瓜味道的流心巧克力馅。林妙妙不了解她的过去、她的家庭、她的一切不可捉摸的故事，但她再一次趴在肩头痛哭，甚至更加的撕心裂肺，令自己也动容，必然还有许多压抑起来的苦楚。
　　和卡特琳娜不同，林妙妙已经太久没有痛哭流涕过，在电闪雷鸣的雨夜，在黑的不见五指的衣柜里，也许所有的眼泪在那时就已经全部流干了，也许是自己能够接受，再也不会有人给她无条件的爱护和拥抱。能够放声大哭的人是如此的幸福，因为心里明白永远有人会温言细语的安慰，才能哭的不管不顾。而那些不再被保护的人，他们永不会落泪。因为自己把眼泪擦干，再去收拾整理好一切，那是比一场放肆的痛哭，更悲哀的事。
　　怎么会不难过呢，即便是初次见面的白夜，尚且无法接受它的死，更不必说是朝夕相伴的朋友。漂亮又厉害的朋友，眼睛映出自己笑脸的朋友，吃起东西来咕噜咕噜，喜欢和你蹭鼻子、对手指的朋友们。埋在卡特琳娜的发丝中，心脏不受控制的收缩，大约是太过酸楚。
　　豹豹舔了舔卡特琳娜的脸，大张着嘴呲牙，他果然更喜欢甜甜的果味饮用水。
　　“任务B-2082473生成完毕，任务内容，堕妖清除、采样及考察记录，云州市幸存人员搜救。指挥官：列伊索拉.桑切兹.莱菲布勒，队长：言煜，队员：杰森·泰勒，李渺颜，瓦莲莉娅.弗莱妮契娜.斯托罗妮柯娃，李渺梧，莱希·皮尔斯，林妙妙，安娜塔西亚·瓦格纳，高桥悠树，高沧，卡特琳娜·安泊尔，魏沐白，维尔娜·瓦格纳，编外人员：简无寒。任务预计于本日，2082年5月27日下午2:00正式开始，除指挥官外，所有相关人员需于12:00前在云州市集合完毕。前侦察任务M20820503031云州勘探任务成员请不要提前开始任何行动，一切事宜听从指挥官指示。”
　　终端屏幕上，临时通话频道已经开启，每一个名字都在跳动，陆续活跃起来。林妙妙打出“收到”，她听见卡特琳娜的终端叮咚一声发出信息发送成功的声音，她的名字也跳动起来。
　　在这个废土世界里，所有人都有不得不接受的妥协，孤星般的她们也不例外，作出决定，被迫失去的决定。
　　在云端下，在深渊中，在大雾弥漫的漆黑子夜里，这或许是破晓前最深沉的短暂黑暗，但也许是太阳熄灭后冰川上的极夜，日月无光。而唯有星辰，能够成为它杯水车薪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