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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玉(11) ...

  •   隔着茶色玻璃往外看,云影树影都失去了鲜活的色彩,变得压抑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她这样声势浩大轰轰烈烈的被三辆车护送到校,被十来个一脸不可侵犯的男人簇拥着来到行政楼前。香取夏绪不知道卡特琳娜给她安排了什么人来迎接,但显然已经排不上用场了。如果不是仍在用自己两条腿前进,她甚至以为自己要被抬进学校,因为在他们隔着墨镜也能感觉到冷硬的目光里,应该连大声呼吸都不被允许。
      “请问我可以先回宿舍放行李吗?”
      身边的男子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接过她的行李箱与手提袋,请她进入行政楼。看来是请求被驳回了,她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几乎瞬间,男人们脸色更加严肃,十数道目光凝聚在她身上,稍远的两个人反射性按住口袋。
      再怎么迟钝的人都能发现其中的异常,联想到一个月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凌晨审查。女孩谦和地笑了笑,举起手来示意自己什么也没有做。果然,耳中15道呼吸与心跳的声音逐渐平复,她率先往电梯走去,黑压压的队伍里分出了五个最高大的跟上来,他们一起进入狭窄的钢铁轿厢。
      “晚上好,香取同学,任务还顺利吗?”
      她刚要开口,身边铁塔一样的人抢先低声道:“抱歉,根据审查要求,当庭证人不能与校内人员有其他沟通。”
      Lilith没有回应,所有人都注意到电梯的速度下降了许多,这台电子机械在充分发挥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作用,显示出其控制者正在为这种冒犯大生闷气。
      见识过她骂人的女孩失笑,从前听到低年级的学生们议论Lilith的性格,只觉得神奇,现在却更多了些对于她系统架构师与设计师的佩服,显然,这个划时代的产品已经具备了深度学习的能力,并且随心所欲的运用在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里是她从未受邀进入的学院最高规格会议室,它的主要用途是优秀毕业生拨穗仪式、国家奖学金授予仪式、校庆讲话、以及对上汇报。此时此刻,讲台上暗红色的幕布拉开露出校徽与联合政府徽章,那里坐着已打过照面的两个大人物以及没有印象的其他人,还另外空出了一把椅子,四扇落地窗全部调暗并拉上了白色纱帘,阶梯座位上黑压压坐满了受邀到来的学院教职工以及政府要员。唯有左下首单列席位上校长先生身上的米白与右半部分坐席第一排穆首席的暗蓝,在一片深深浅浅的黑中,如一叶扁舟之于汪洋。
      在无数各有所图的目光里,香取夏绪稍有些紧张,但感受到来自陈末夏的鼓励后,很快镇定下来,按照要求坐在右边穆首席身边。想要稍作问候,但却被那些投注在身上的目光堵了回去,她头昏脑胀起来。
      “在上月对姬临学院学生管理工作的抽检结果中,我们发现了理事会在学生管理方面的不足,尤其是在年初出现了非常令人痛心的学生猝死事件的情况下,联合政府教育部、国安部以及外交部进行了对学院的制度检查、落实情况检查以及数据筛查。这之中,有一些特殊情况不得不紧急召集大家来现场讨论。这些情况具有不可辩驳的威胁到社会安全的行为,请大家抛开个人利益与感情,理智做出判断。”国安部长结束发言,示意秘书开启大屏幕。
      香取夏绪看到自己躺在实验区被仪器围拢的病床上,接受不同的仪器检查,当然取血化验的过程也在其中,四周屏幕上的血液报告与病理分析图上醒目的红笔勾画标记一清二楚。她担心的看了看左边的校长先生以及纪院长,发现他们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于是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视频里的声音很快给了她一剂强心针,通过几个人的交谈能够很清晰的区分出身体检查与人体试验的不同,也能够大致还原整个事件的过程,身体在体检中发现病症后接受了针对性治疗,话语中也体现出了对其他学生的密切注意和把握。
      但这显然不是这场审查会的关键点,下一段视频的画面刚刚亮起,约莫能分辨出监视器角度的那一刻,香取夏绪余光中,穆曦微紧紧握住了坐席扶手,五指用力关节泛白。
      她很快明白了对方的如临大敌是为何,身后骤然响起的议论声像是逼近大脑的蜂鸣,越来越肆无忌惮,充满可预知的危险。
      那是弗拉斯特的执政官、议会议长约尔曼冈德,以及他的妻子,光之精灵,羲姬。
      她淡淡瞥了一眼镜头方向,仿佛隔着一座古钟的表盘,扫视未来对她的审判。议论稍停,下一个瞬间复又喧闹。
      弗拉斯特对姬临学院的访问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敌方领导者的妻子秘密造访却无人知晓,况且,镜头中映照着这里最精锐的执行官,也是数十年来拼杀四方的最高荣誉获得者穆曦微憔悴的脸。这是他们最强武器以最虚弱的姿态,展露在敌人面前,与其说示弱,不如称之为,投敌,更为贴切。
      拥抱与亲密的交谈证实了他们之间交谊匪浅,讨论声已经愈发的大张旗鼓,精灵施展法术穿过玻璃注入女人身体,连香取夏绪都惊讶的忘记控制自己的表情,身后的每一个声音都模糊不清,未知带来无尽的胆怯与无助。
      不用讲台上的人落锤提示肃净,约尔曼冈德的身影在画面中凝聚,房间内鸦雀无声。争论与讨论已经没有意义,即使言语中没有任何信息交流,但不在公知范围内的私下接触与亲密往来,毫无疑问的叛国罪。
      “事实怎样不用我们再做解释,视频由风纪委员会筛查提供,执行部监督检查,陈校长,您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看着校长先生的脸,香取夏绪却依然觉得她是那么从容,似乎对此早有准备,有孤注一掷的准备。即使已经经历过生死,她也仍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女孩,在这种时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忍住眼泪,以及握住穆首席的手而已。
      “张部长,所以你还是选择了另外的方向。”即使你心里清楚执行官们和我一样的处境,也依然坚持站在我的对立面,难道人类和妖怪的区别真的大到不可调和吗。陈末夏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倾身向讲台上的人浅浅鞠躬,又向身后的同僚低头示意。“各位,在此我不得不阐述一个事实,直到今天,我校基因实验室也没有对堕妖化现象完全的解决方案,已有的中和试剂仍不具备普适性。很抱歉,辜负了各位寄托在我身上的希望。”
      “请您对视频作出解释,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弗拉斯特已经介入了姬临学院的管理中,您是否不顾我国对敌外交政策与敌方达成某种共识,或是签署协议。”
      “去年年底,穆首席的身体出现了无法控制的堕妖化,我不得不请求我的朋友,羲姬,来帮助我们。在她的治疗也没能奏效的情况下,她以个人名义寻求了她的丈夫,约尔曼冈德的帮助。”
      陈末夏答得坦荡,穆曦微却跟着揪心,她握起了香取夏绪的手,可还不到几分钟,身边的工作人员就低声提醒,态度强硬。两个外表看上去所差无几的女孩别无他法,不得不松开自己的手,一齐关注讲台上局势的变化。
      “请具体解释您和羲姬之间的关系,您知道‘朋友’应该只是某种意义上的外交辞令,弗拉斯特,没有人类的朋友。”
      “您说的对,但羲姬,只是羲姬而已。Lilith,你还在的吧,请放一下我们准备的材料。”
      数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那是从未曾示人的一些旧回忆,经过技术修复后,那上面每个人的面容都清晰稚嫩,就像是在场众人谁家捣蛋的儿子或懂事的女儿。照片里的面容经历春秋的变化,从官方的大合照到单人的某次活动纪念,从腼腆到亲密,青春正好的少男少女端坐在教室里,或是奔跑在绿茵场上,人数不断减少,可即使是第一次堕妖战争时被困在孤立无援的教学楼里,也能相拥着挤出笑容。直到最后一张,所剩无几的年轻人们坐在倒塌的校门前,背对着一片血染的断壁残垣,中间的陈末夏披着头发,手里举着入学时的班级合照。
      “各位都是有子女的人,应该知道同窗的感情是多么深厚,退一步讲,各位也都有过不短的一段求学经历。羲姬和穆首席是旧友,是值得我们相信的人。这是其一。”
      “我打断一下,陈校长,即使这段所谓友谊能够打动所有的审议员,但毕竟真正做出举动的,是约尔曼冈德。”外交部长与身边的其他人交换眼色,表情冷峻。“恕我直言,你不了解他的为人,也不了解他们夫妻对待人类的真实态度。请你坦白,即使是羲姬,你们也根本没有把握她是不是依然真心实意的与人类交往。”
      “那么您了解吗?如果您了解,确定约尔曼冈德一定会在这之中动手脚,请向我证明。”
      屏幕已经熄灭,黑色的背景倒映出女人坚韧的面容,她笔直的立着,在许多人的生命中,已经顶起了天地。
      “不要强词夺理,不要用你软弱的感性,来解释你犯下的错误。”
      “也请您不要单纯凭直觉,对我们的工作妄加揣测。”
      气氛紧张到顶点,李清弈看了一眼身旁冷脸的纪舒远,暗道还好赵扬帆必须留在实验室应急没有参加这次审议,否则看到刚刚穆曦微挣扎的那时候,一定要出大乱子。只在私下里才会温和一些的人,被冒犯时,脸色凝如冰霜。办校以来,常与学生打交道的纪舒远虽然没得到一个慈眉善目的好评,但比之言煜也并不凶恶。不过现在,李清弈感到自己必须安抚一下他的情绪,否则以对方的性格,很可能会说出让许多人下不来台的话。
      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凤眼的高挑男人走进来,向台上几人稍作示意,在空余的座椅上坐下,这下坐不住的人成了李清弈,那是数十年再不曾见过的人。
      “哥!”
      男人乌发如墨,眉峰清冽,目如寒星,朱红的唇与削尖下颌,与多年之前别无二致,与刚刚的相片中别无二致。他扫过李清弈,点了点头,没有应答。
      即使再孤陋寡闻,也不会有人不认得战场上传奇式的人物李清弈,与他并驾齐名的女人穆曦微刚刚还面临着诸多目光的打量,他也不例外。但几乎所有人都只在传闻中听到过他其他兄弟的名字,长兄李清霄,长期仙居不知所踪,游历天下名川自然也除四方堕妖,姬临学院风纪委员会的正职主席。作为李清弈李清欢的兄长自然天才卓绝,但他从不被纳入执行官的管理系统中,且任何机构都在有意无意的弱化他的存在与地位,因为凌驾于穆曦微之上,他才是人类面对约尔曼冈德最后的武器。所有的保护都是未雨绸缪那个最不愿出现的情况发生,正如殊死搏斗时的袖里剑。
      纪舒远起立拍了拍李清弈的肩,两个都不冷静的男人对视,无论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是怎样的,现在控制权都不在他们手里,于是无言落座。
      “有些事耽误了时间,见谅。”看似在向其他人告罪,但男人的目光根本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校长先生,好久不见,您和纪先生,还是和从前一样,让人倾佩。”
      “李主席,今天是对于陈校长的尽职审查会,刚刚我们已经讨论了一些内容,时间不长,您要不要先看看回放?”教育部长是个脾气温和的中年男人,出于好心,他低声提醒来客注意自己的立场。
      “谢谢,在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看实况转播。也有几个问题,想听听校长先生的回答。”这是个不太会有人能轻易打断的语气,因此他作为最晚到来的审议官,却立刻把握了所有的话题。“在决定寻求故人帮助的时候,您能确定羲姬大人一定能救穆女士吗?”
      “不能。”
      “如果羲姬大人不能如您所愿,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您有预估吗?”
      “没有。”
      “我们看到,约尔曼冈德能够被允许施展法术,是您同意的,那么您确定他能够救穆女士吗?”
      “不能。“
      “李主席,我不明白你这些问题的意义。”国安部长不耐的清了清嗓子,但可以看出对待眼前人和同为主席的郭启宁,他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也不明白召开这场审议的意义,不是一样在这里陪诸位打发时间么?”不顾几位部长铁青的脸色,男人的一字一句都如冰凌钉入清溪,阻挡水流的横冲直撞。“那么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几位都在场,除了舍弟,几位向来都不会鲁莽行事。”
      刚刚还在低头偷笑绷嘴角的李清弈,立刻就拉下了脸。几十年过去,几十年如一日,他还是逃不过对方不留情面的指摘。
      陈末夏与远处另外一个提心吊胆的女人对视,李清霄的造访完全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发展,但无疑,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因为我们走投无路。”
      全场哗然,一直以来,虽然还没有达到众人所期望的目标,但根据姬临学院的月度、季度汇报以及年报,可以说是有条不紊的朝最后的目标高歌猛进。然而在李清霄的逼问下,女人似乎被迫吐露了真相,这让审议团成员来了精神,看来主席之所以能成为主席,确实不是虚有其表,几句话就嗅到了问题的关键。难道这些年来的繁荣都是表象,这牵扯到了更多的规章制度,拉下陈末夏来,绰绰有余。
      “陈校长,您能对您所说的话负责吗?”国安部长厉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通过外交关系的违规,达到限制陈末夏权职范围,削弱亲近妖怪的力量,从而能够毫无阻碍的清洗执行部的人员构成。但似乎有什么他们不能控制的秘密,正被揭发出来。
      “当然。”女人环顾会场,看到的大多是些探究且迫切的目光,少有担忧,更少有决绝。她轻轻将鬓发梳在耳后,朗声回应质疑。“我会为我所说、所做的一切负责。如各位所看到的,基因试验的进度非常之快,这是大家喜闻乐见的事。但对我们来说,对于战争来说,还是太慢了。我的学生们,他们等不急,此时此刻仍然在执行任务的执行官,他们每一个人都等不急,我的…我们最重要的输出力量,我最重要的朋友,她等不急。”即使脑海中女人失去意识嘶吼着或昏迷不醒的样子仍然让她心有余悸,但在这里,她不允许自己展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所以即使什么都不能确定,这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是穆首席唯一的希望。这足以成为我的理由,也是仅有的理由。”
      “咳…陈校长……言重了。”
      “身为教育部长,我想您也不忍心看到孩子们忍受痛苦的那一幕。他们已经承担了太多责任,我们做老师的,有义务尽全力保护好他们。”
      李清霄主动接过女人的话,单刀直入的他,话语也锋芒毕露。“眼睁睁看着挚友去死,国安部长,您是深有体会的吧。即使羲姬大人是我们的宿敌,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也必然会有人愿意去争取的。”
      “哼,主席未免太过于体谅这些巧言令色的政客了。”国安部长冷言已对,在李清霄庖丁解牛般的问题剖析中,他们显然已经师出无名了。究竟是谁提出一定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尊大神请出山,这下可好,这哪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几乎是搬起石头拌饭吃下去。“您对那精灵的称呼,也是耐人寻味。”
      “是吗?如果不是时代巨变,我们李家,对她要行跪礼,以万世恩师来迎回。”他眉眼泠然,即使说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语,面对神色巨变的众人,神情仍无一丝波澜。“您似乎不太清楚的样子,看来对我们太过信任了,在此不胜感激。”
      抽刀断水虽于事无补,但足以分流引源,这场审议会真正的目的已然被寥寥几语切割得七零八落。而今,他云淡风轻的抛出了新的矛盾点,如果因与羲姬交往过密而惩处姬临学院理事会一干人等,那么毫无疑问,家传千年的修道者将同时接受问责,而他们是联合政府目前仅有的依仗。
      教育部长与外交部长相视,不约而同地避开眼神,他们都在冒冷汗,相信国安部长也一样。骤然得知千年羁绊,师徒情谊,这其中又牵扯了多少条条框框,该放下前尘相信那所谓的“感性因素”还是纠察到底。国安部长的目光迅速在大厅里转了个圈,最应该在场的人,法务部长偏偏没有受邀到来,也好,新问题在他看来都觉得荒谬绝伦,对于一千年前或许能够被视为“投敌”的交往,是否能因为其严重性忽略追诉期已过的问题。
      “您身上没有什么不可信的地方,谁会不相信自己的同胞。”
      “那么对于校长先生的工作,几位还有疑议么?”男人交叉手指,向后稍靠,却没有让人感到任何颓唐或不重视,无论他展现的是什么姿态,那种浑然的胸有成竹感都如影随形。
      不知是什么缘故,悬而未定的讨论声中,陈末夏轻轻的打了个冷颤,她急切的去寻找穆曦微的身影,对方一如往昔用坚定的眼神来回应。她们仍是这里最坚固的堡垒,是彼此的依托与后盾。女人转头又和身后台下的丈夫与友人们对视,他们的眼神中也没有任何退缩。那么这无端的畏惧源自哪里,不是畏惧无止尽的强权审判,不是畏惧剥夺与栽赃。或许等到她真正发现的那一天,已经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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