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89、玉（10）

　　挂断儿子的视频电话，女人揉了揉眉心，伸手去拿桌上的咖啡，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陈末夏向后靠在座椅里，轻声呼唤。
　　“Lilith，咖啡。你最近是怎么了。”
　　小机器人举着托盘沿着地板的花纹歪歪扭扭的靠几只滑轮行走，虽然动作还有些迟缓，但收走杯子清洗干净烘干再倒上温水的步骤倒一步不错。
　　“我也不是只单线程的控制这一个机器人，分发下去的侦测设备信号，快把我的头吵炸了。你的那些学生，一点都不老实，烦死了。”
　　她咧开嘴笑出声，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笑。”
　　“……你学起赵扬帆，真是诡异。”
　　“你会感觉到累吗？嗯……你还会感觉到累吗？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哼，你要是和我一样每天对着无数监视器和摄像头，说不定比我还难受。这学期的成绩要被扣惨了，你居然会同意把侦测设备的异常记录算进期末分数，小心实验室的学生炸了你的办公室门。”
　　“我对你和学校的安保还是有些信心的。”
　　刚放下水杯，她还想再说些什么，Lilith换回了公事公办的语气。
　　“校长先生，风纪委员会主席郭启宁及部分委员，执行部部长张封鸿及部分执行官，以保护执行官与学生的名义对您下发了稽核审查令，现请前往行政楼10楼会议室参加审查会议，就校园安全管理、学生素质教育、人体试验…以及……弗拉斯特外交关系作出解释。校长先生请您注意，远程参会者还包括联合政府国安部长、外交部长、教育部长以及…法务人员。”
　　“他们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等着抓我的痛处，怪烦人的。”女人起身，表情从容，似乎是要在一个习以为常的聚会中露面似的，略理了理衬衫，穿上外套。
　　“毕竟我们可没有那个闲工夫，对着监控录像翻来覆去的吹毛求疵，您说是吗。”
　　“这句话，太中听了。”女人关上办公室的门，往电梯处走去。进入公共区域，她再也不能得到来自盟友的提示与帮助，包括对方在门后长长的叹息。
　　侦察任务按云州市行政区域规划分别展开，队长李渺颜负责三个区，副队长香取夏绪负责两个区，卡特琳娜负责一个区。考虑到银发姑娘对纪念馆景区的好奇，男孩便将这部分所在的区域划入了她的巡查范围，而一年级生的区域接近酒店，也是物理位置贴近闹市居民区，传统意义上更安全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面冷的男孩人缘出人意料的好这个奇异现象的内核原因之一，他会面面俱到的考虑所有人的感受。即使嘴上说的是“如果你一直想着纪念馆，其他区域估计也会巡查的比较粗躁”以及“你不要乱跑，不要失去联系，最好呆在能够迅速支援的地方。当然如果发生意外，可以优先撤离。”
　　对，闹市区的交通的确便利。卡特琳娜笑着表示赞同，并严格按照要求上传巡查记录。
　　任务的内容非常简单，只要按照巡查工作表上的每一项对于自己所负责的区域进行逐一核对就可以，对于这次的任务，还要额外收集异种能量数据形成分布图以及浓度变化曲线。李渺颜对于元素控制全知全能，雪与月光都是感知力超群的属性。卡特琳娜不知道比起此前的同样任务自己是否出色，但毫无疑问，这工作实在是太轻松了。即使一周完成一轮的巡查被队长提升到三天一轮，这一分不少的实习成绩也是手到擒来的。
　　“是否遭遇从未出现在《异种生物图鉴》中的其他物种，如果是，请简单形容，或拍照或速写。”
　　“是否有不明能量源波动，如果是，请使用侦测设备测量波动频率并记录波动时间、位置、波动方式。”
　　“是否出现大范围异常生态或气候异象，如频繁雷暴、暴雨、生物入侵等现象，如果是，请详细记录，必要时可请求协助。”
　　两周过去，她在微型终端上打了一连串的否，颇为省事。怎么说也算是太平盛世，云州市重建时已经清除了念灵公司所有的违法设备，消除了灾变隐患，即便有生物变异，也不会是在人声鼎沸的闹市区。相比之下李渺颜巡查的三个郊区与风景区倒更有可能出现状况，但很可惜，一切风平浪静。
　　站在围着绳索围栏的景观湖边，李渺颜看着微型终端上一连串的数据，那其中似乎有什么无法立刻察觉出来的线索，需要他好好的统筹计算一番，某个设想电光石火间划过脑海，直觉告诉他那就是突破的关键，他刚要捕捉，就被人打断了。
　　“同学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他熄灭终端设备，耐着性子看过去。“什么事？”
　　“我们是第一次来云州，想在这里拍个合影，能不能麻烦你……啊，是你，我们见过的，在火车上，好巧啊！”女孩把相机塞进少年怀里，招了招手，示意同伴们加快速度。
　　半分钟的功夫，神色越来越冷的少年身边围了一大圈莺莺燕燕。
　　“谢谢你，不用太纠结，把我们都拍进去就好。”
　　他皱眉把相机放回女孩手里，惜字如金。“对不起，我不会拍照。”说完，步履如风迅速离开现场。他远远抛在身后的湖面上，女孩们的背后，一颗气泡升起在水面咕嘟一声破开，仿佛游龙吐息。
　　“他这人怎么这样，我就说我们太刻意了。”
　　“可是真的好帅…我太可以了…好酷…”
　　“好酷哦……这就是她们说的那个展子么………”真正会拍照又乐于助人的香取夏绪如愿参观了一番各个纪念馆以及市一中旧校区纪念景区，意外之喜是此前偶遇的那群年轻女孩提到的展览就在景区旁边，这几天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色彩绚烂的巨幅宣传布告上写着月底开幕，筹建时就能吸引四方来客，可见是个多么声势浩大的活动。
　　凭借独一无二的银发紫眸，她成功被识别为某个活动举办方特邀的采访嘉宾，得一进入场馆一探究竟。女孩边走边看，已过月半，大部分的布景都已经搭建完毕，一路走一路拍照，不时被热情的工作人员拉着合影，还赚了许多免费的小零食。女孩在微型终端上勾画选项，这一趟巡查别提多让人心旷神怡了。
　　“喂，啊，主席先生，您好……身体已经没问题了，现在在执行侦察任务……嗯？好的，我明白了，我现在马上启程。”
　　她挂断电话，稍加思索，但还是没能想到把自己紧急召回的原因，或许是要借助自己的实例作进一步的研究，还是有什么详细的身体检查没有完成。不过想到一切还有校长与院长在，她把嘴里的凝胶水果糖咽下去，拨通了李渺颜的电话。
　　穿过这条夹在两个老居民区中间不到三人宽的巷弄，就是酒店背后的环城河流以及市内公园的后门，穿过公园就是酒店的侧门，这是回到酒店最方便的小路。本要在重建中全部拆除的这片老街坊，最终作为古城风景保留了下来，灯光花草都保持了原有的风貌。住在这里的大部分为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为求靠近市中心且房租低的年轻人，久而久之，便成了三教九流的混居地。
　　卡特琳娜的侦查工作基本在晚上九点半左右结束，这也是这片区域回归宁静的时刻，她不是个喜欢喧闹的人。由于从小旁听父母争吵，甚至基本上可以算作讨厌那些高声说话的自大者，以及喋喋不休的唠叨。不过今日不凑巧，她看到了前方三个身影，两个靠在墙上，一个叉脚站在中间，劣质香烟味跟着扑面而来，让她不得不加快了步伐，想迅速穿过围拢起来谈天说地的男人。
　　“借过。”
　　她耐着性子开口，小巷的灯光虽不明亮，但她既然能看到对方，那对方自然也就能看到她的靠近，可却半分退让的意思都没有。
　　“美女新搬过来的吧，没见过你啊。”挡住去路的男人侧头吐出一口浓雾，在逼仄的空间里，让她感觉就像是喷在自己脸上一般。
　　“只是路过，请让一下。”
　　男人识趣地闭上嘴，闪身用夹烟的手做了个不太标准的“请”，闪了开来。她点了点头，快步往前，从他们之间穿过，鞋跟哒哒的敲打石板路，发丝拂过闷热的空气。
　　“谢谢。”
　　下一刻，她猛地转身，三个男人相视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不是我不是我…”先前让路的男人连连摆手，那摇曳的烟气让卡特琳娜愈发愤怒。
　　“诶呀，我啦我啦，美女你真的太翘了，腰又细，背后来没人顶得住啊。怎么样，要不要去喝一杯？”左手边靠在墙上的男人把烟灰弹在脚边，举起来深深吸了一口，咳了两声，舔着嘴唇目光□□。
　　“哪一只手？”
　　“哈？是要告诉我两只手的手感还不一样吗，哈哈可以试试吗？”那人一脸无所谓地伸出了右手，笑容顷刻间就消失在了脸上，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半秒钟之前还在活动着指头展现灵活度的整个手掌。
　　“手感确实不一样，把你的左手也伸出来吧。”她笑着退后了一步，看着滚作一团的男人们，一个失去了双手，一个失去了舌头，仅剩的一个已经软绵绵的靠在墙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让他逃过了被割去舌头的惩罚。
　　剧痛似乎延迟了爆发的时间，于是惊声尖叫也缓和了几秒钟才到来，血液抛洒，张嘴的瞬间，剩下的两条舌头被一阵刮过的风带走。
　　“从现在开始，只有我能说话。”
　　她背着手俯下身，一一观察几人的表情，目眦欲裂，青筋爆突，脸色因充血发红又因恐惧发白，浑身僵硬又经不住发抖，冷汗不住的渗出低落。多么美啊，多好看啊！
　　冒犯自己的人，背叛自己的人，伤害自己的人，都该是这种模样，都该是这个下场！
　　血液横流，卡特琳娜忽然发现，他们惧怕的不是自己，或者说，不仅仅是自己，因为那些震颤的眼神，都汇聚在身后的半空中。
　　伴随侦测设备尖锐的警报，她回头去看，两盏橙红色的巨灯浮在视线上方，那毫无疑问属于某只危险的庞然大物。身形一闪，她表现出了超出几乎所有一年级生的极度冷静，以月光将自己完全隐匿。
　　巨灯猛地一晃而过，半透明的獠牙在灯光里晶莹通透，随之而来的是大张的血盆巨口，吞吃了所有男人与他们的残肢。
　　跃上矮楼屋顶的女孩大着胆子向下望去，那是一条暗绿色的长蛇，粗壮的甚至挤不进这条小路的身体，侧生古银色的花纹线条，巨灯之中映照着自己的倒影，那是它的眼睛！她再次隐匿，跳跃换位躲在小巷昏黄的灯光下。
　　找到了，这就是浓度异常的来源。她打开终端，正要报告，眼前遮住了月光的巨影骤然消失，虽奇怪，但她依然没有现影，只是放开了全部的感知力，警报已经消失，那股能量已经微弱到无法被探查的地步，而且，就来自于脚下。
　　她低头，巨蛇已经变成了她手腕粗细的小宠，高昂着脑袋冲她的位置不住的嘶哈吐信，应该是感受到了人类的热度。
　　隐匿消散，女孩蹲下来伸出手惊喜的轻呼，那刚刚茹毛饮血的妖兽立刻乖巧的盘旋于纤纤玉手之上。
　　“阿大！”丝毫不辜负他的名称，三只小猪里最强势的一条，几个月前，他的强势体现在按住另外两只的头独占女主人的爱抚；几个月后，他的强势则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你长这么大啦，吃的什么呀你～”
　　谜题破解，浓度变化的原因近在眼前，三只庞然大物盘踞在此，无外乎浓度上升，天翻地覆都有可能。
　　“卡特琳娜·安泊尔，刚刚我通过调取历史记录发现你的身边刚刚出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能量流波动，你还好吗，是否清楚情况？”微型终端上传来了Lilith的自动会话信息，她犹豫了几秒钟，垂下托着宠物的手，小蛇再次缩小了身体，成为了一指粗细的挂件绕在毫无反应的侦测设备上。
　　“对，我很好。但没有观察到异常，波动应该来源水体或者地下，我会报告队长多加注意的。”
　　李渺颜朝湖面方向望了望，那群精力旺盛的女孩已经离开，只有三三两两的垂钓者和散步休闲的游客。他绕路转身，往没有完全探查完毕的另外半边湖水走去，同时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好，几点的火车……我和安泊尔送你过去…没关系，在酒店稍等我们一下。”
　　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湖面，在隔岸灯火的映照下，花红柳绿，一派祥和，这边的阿姨们排练简单又愉快的小舞曲，那边的垂钓者们红光满面的满载而归。少年呼了口气，没再继续自己的路，而是重新踏上归程，步履匆匆。
　　还是在卡特琳娜的车上，甚至乘客与司机的位置都没有发生变化，收起微型终端，她才有了插话的机会。
　　“怎么会这么突然的换人呢？嗯……我是说，因为还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不太清楚，以前也会有这种情况吗？”
　　“我印象里是没有的，除非是受伤了必须撤出战场，其他的……只有人手不够多加队员。”香取夏绪的行李比起半个月前又多了一个不得不单独拎着的手提袋，里面满满登登排列着大小不一的包装盒。
　　“你身体不舒服吗？”李渺颜一边梳理数据，目光无意中从后视镜滑过香取夏绪平和的脸。
　　女孩不能确定自己的既往病史是不是仍被守口如瓶，毕竟以对方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应该可以称为学校里最不容易对他有所隐瞒的人。“不是的，说是有些东西需要我回去当面确认，我也没什么头绪。”
　　“学长你这样会晕车，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学姐不用客气。我找了个朋友在沧乐的车站接你，他会送你到校门口，记得要及时和我们联系。”
　　“诶呀，渺颜你看，你的细心会让人害怕，卡卡的细心就让别人喜欢，你不打算反思一下么？”
　　“……暂时不。”柱状图和折线曲线图逐渐成形，专注于工作的男孩并没注意，司机脚下盘旋的三条花色不一的细长妖兽，在主人的要求下收敛气息，低调做蛇。此刻正闭眼安眠，或游走探索，而他们的主人扫过变化的图表，神色自若。
　　“啊，情理之中呢。”
　　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里，进站出站的人流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李渺颜把行李箱推到香取夏绪身边，女孩笑容灿烂的道谢，卡特琳娜则抬头核对好了车次与发车到达时间。
　　“那我就先走啦，我们学校见哦。”
　　“嘿！卡卡！夏绪姐！”远处一个高挑的身影由远及近，三步并作两步迎到几人面前。来人穿着黑色的工字背心和工装裤，最外层的暗绿衬衫渲染着缤纷的油画风格色彩，松松垮垮的扣上了三两个纽扣，下摆一边扎进裤腰，一边随着她的步伐飘荡。“云州真的闷，心疼你哦小可爱。”她怀里的猫懒懒的打了个呵欠，畏光一般往领口钻。
　　“妙妙？原来是换你过来呀，真好诶，我都没有和Leah一起出过任务。”香取夏绪伸出手，林妙妙自觉的探出头躬了躬身，把犄角朝她的方向探了探。“好好玩啊。”摸了摸尖端的女孩少见的笑出声音，可见是真的好奇又喜欢这种两个人之间的小互动。
　　“啊，我也要摸，妙妙～”卡特琳娜凑过来，捏了捏密友的另一只犄角，亲热地搂住她的胳膊。“你怎么还带豹豹过来？”
　　“奈奈怕猫，她威胁我的。”
　　“渺颜要不帮我们拍张合影吧，云州这么好看，也不知道下次来是什么时候了。”
　　李渺颜依言拿出自己的手机，调整角度距离，抓住他们身边的人流空档，甚至没有用上九宫格线或者其他拍摄模板。摆拍抓拍，在女孩们不知不觉又聊起来时则换成了延时摄影，不是他有什么不轻易示人的特殊爱好，只是因为一丝不苟的严谨，已经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拒绝无用社交，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漂亮优秀的人所接受到的注目与欣赏是远超我们这些普通人的，那些轻而易举就能丰满梦境装点生命的风景，在被记录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永远的凝固，被再次回想时，无人不因沧海桑田而悲伤。有时这悲伤只是一片秋叶，有时却足以覆灭无数普通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