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70、隐形毒液（1）

　　“校长先生。”身体恢复之后的时间安排的实在紧张，为了赶上实验课的进度、完成此前积压了不少的拍摄、抽时间参加艺术团的节目讨论。分身乏术的卡特琳娜，直到十二月，才有了一个小小的空余时间得以和陈末夏再次碰面。而说来奇怪，作为事件的中心人物，高桥奈津江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谈话邀请，从林妙妙口中得知另外几人也免不了或集中或单人的询问。唯独她，好像是被遗忘似的，即没有处罚，也没有通知。这也许是因为她与女人之间还存在一个公知，关乎未来，关乎信任。
　　“我还在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女人从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往一边的沙发处走去。
　　小机器人从办公室另一端的房间中走出来，托盘里放着的紫砂壶上描绘着竹叶的形状。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的同时，茶水也送到了面前。虽然已经与她有过数次的私人会谈，但这样静静地坐下来品茶，还是第一次。
　　“真是抱歉，校长先生，我实在抽不出空……”
　　“Lilith你听听，她倒比我们还忙了。”
　　卡特琳娜低着头，发现自己杯子里一片立起来的绿色茶叶，在瓷白的杯壁映衬下浮动，像在跳舞。
　　“安泊尔同学很优秀，也很乐观积极，忙碌一些是很正常的。”扬声器响起来，空气颤动。“就像校长先生一样，总是那么辛苦。”
　　“这种话就少说几句吧，听起来太傻了。”
　　“好的，如您所愿。”
　　“好了，那现在是优秀学生的时间了。”陈末夏举杯浅饮，手指在杯口滑动，指甲上的粉红色看起来健康美丽。
　　“嗯……我其实只是来……那天的情况，您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嗯我想说…我不是有意要用月光控制高桥奈津江的身体，只是只是……我刚刚学到，是下意识的反应……”这句话实在是太过干瘪，且颠三倒四。但有时候，真话就是干瘪的，反倒是谎言，每一句都完美无缺。
　　女人点着头，为了避免给她压力，直到她停下，才把目光落在女孩身上。“你愿意坦诚，我很欣慰，卡特琳娜。作为一年级的学生，你应该是见过最多其他学院教师和执行官的同学了。穆首席、言教授、高教授、夜老师、包括你自己的导师纪教授，以及我。我们都很喜欢你，我们能从你的身上发现一些珍贵的品质，比如执着啊，勇敢啊，谨慎啊。这些都是你的优秀之处，不过今天你到我这里，却在害怕，你在害怕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我，那天羲姬女士……她所做的，我太感兴趣了所以，我没想到我真的可以做到，真的没想到……”手里茶杯中的叶子颤动起来，卡特琳娜试图让自己平静一点，但回想起李渺颜的眼神，那是她厌恶的目光，像是拿着报告隔着栏杆观察白鼠的研究员。记录一切，剖析一切。
　　陈末夏露出了然的微笑，她探身拿过女孩手里的杯子，轻轻放在桌面上，替她缓解紧张。“是在担心自己对于陌生的知识，掌握得太快吗？”
　　女孩一愣，经对方这么一提，那些忧心过度的种种立刻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负担，真如她所说，谁会拒绝新的知识与技能呢，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应该都希望自己愈发强大吧。
　　“对于知识的掌握，并不在于知晓，而在于运用。对于力量，也是这样。畏惧是源于无知，源于无能的。”她看着少女的眼睛亮起来，这是何等美丽的景色，知识的渴求，力量的渴求，这是年轻人的魅力所在，也是教育的魅力所在。“如果畏惧，就无法掌握，如果无法掌握，就始终会畏惧。你的所学，你的力量，或许都会变成阻碍你前进的东西，因为你害怕去接受它们。所以，要鼓起勇气来啊。”
　　“嗯…我明白了……”对方说的没错，如果惧怕这力量，那么她一开始就不会窃取羲姬的能量也不会模仿她的做法，她怕的是自己无法掌握而酿成灾祸。可转念，这是自己的身体，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掌握，那么岂不是太可怜也太可悲了，已经度过了可悲的二十年，她下定决心永不让自己重回旧年。“还有…老师……林妙妙她问我………”这句话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幼稚太小家子气，可这也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哪怕已经经历过，她也没有把握自己的解答就是正确的。
　　女人看着自己，眼中没有任何的不耐与居高临下，她一直都是这样看着每一个学生，用这样的目光赢得所有的信赖。卡特琳娜忽然就释怀了，在这里，在这个女人面前，她没有什么禁忌，没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她问我…不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我是不是不该问……”
　　对方的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但立刻就被一惯的从容遮掩。“有些事是人力无法改变的，可能其他老师…或者父母都会告诉你要向着成功努力，努力是没错的，但是也要承认有一些事是自己做不到，或者现阶段做不到的。”
　　“我不太明白……”
　　陈末夏顿了顿，伸手拍拍女孩的肩膀。“你会明白的，这是你的功课。接受失败，接受你做不到改变不了的事，但却不丧失去追求的勇气，你们两个还要再努力一点……但也不要太努力，除了用功之外，世界上还有很多好玩有趣的东西，要去体验。”
　　她点头。“是去体验了更多的生活，才知道我们现在的渺小……是这个意思吗，老师。”
　　“嗯，这么理解就对啦。”陈末夏笑着点头，觉得自己也似乎好久没有过这么轻松的会谈了，留给她的闲暇时间向来少得可怜。
　　“校长先生，很抱歉打扰您与学生的谈话。陈嘉冬院长给您来电，这是今日第三次来电，您还未回应。”
　　卡特琳娜立刻放下刚刚拿起的茶杯，起身微微鞠了一躬。“打扰您工作了，校长先生，那我先去准备跨年晚会了。
　　“好，你去吧。和艺术团团长…今年是谁呀……”
　　“是人体工学学院的三年级学生，瓦莲莉娅·弗莱妮契娜·斯托罗妮柯娃，校长先生。”也只有Lilith，才能把每一个学生的名字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如此复杂拗口，也全然不会有错误。
　　“哦哦，和她说要注意安全呐。”
　　“好的，老师再见。”陈末夏把她送到了门口，抚了抚她的长发。她回头与女人道别，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好像她们口中所说的这个人，是完全与她无关的陌生人。
　　一边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一边接起了电话。陈末夏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少了和颜悦色，多了些不容侵犯的威严，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对待校内外各方利益体的态度，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兄长，也没有丝毫的区别。
　　“末夏，你考虑清楚了吗？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主席已经催促过很多次了。”
　　“哥。”陈末夏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的叹息声，曾朝夕相处过的兄妹，自己一开口，他就知道这次会是什么结果。“没什么可考虑的，从执行手册修订到推行侦测设备，我不可能一直做退让。”
　　“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要分清主次，对抗弗拉斯特是首要的，一切都要为此让步。”
　　“你不觉得这话听起来太讽刺了吗？在堕妖战场中妖怪做了多少，现在却说为了更好的规范战场工作，强制携带侦测设备，限制他们的生活，太可笑了。”
　　“……你知道的吧，其实所有的执行官已经在管理范围中了，这里面包括大部分的妖怪，我们要规范的只是可能存在的没有纳入执行部管理的少部分妖怪，数量很少。”
　　“这更荒谬了，不愿意进入执行部的妖怪，竟然肯乖乖听话带上侦测设备，太理想化了吧？”
　　“末夏…妖怪管理局的编制基本上已经筹建完毕，马上要开始运行了。风纪委员会也会派委员协助的，这个你不用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决定，理事会按道理也要支持政府的工作。”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姬临学院不会给予任何支持。让一群根本不懂妖怪的人去管理妖怪，把没有为战场做出牺牲的妖怪关进笼子里，真让人觉得冷酷。”
　　“……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结果么……”电话里的男人没再继续说下去，他们都心知肚明。既然从堕妖战场的主要力量变为次要力量的执行官与妖怪承受的是这样的结果，那么不难想象，堕妖全部肃清的那一天，这支怀有令人畏惧力量的军队，他们的领导者又是什么结局。更别提这位前无古人的将军，现在就已经做出了决议。
　　“我知道，但这是我对他们所作的承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违背我们约定。”女人的手指点在桌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别忘了，是谁当初在念灵公司的大厦上救了你，谁救了我们。”
　　“末夏，你不明白。你自己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现在的做法又会有什么后果……你以为你的坚持就能改变结果吗？这种无用的斗争，你还要继续下去吗？末夏，这没有意义。”
　　“这是我的自由，只要我还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的斗争就始终有意义。哥，我们想法不一样，我不强求你接受我，你只要让我去做就可以了。好吗？”
　　“……”对方挂掉了电话，女人把手机放在桌面上。
　　即使是在寒冷的山中冬日，校长室里依旧温度宜人。但电话讲得久了，难免上臂僵硬，血流减缓，于是寒意就涌上来。心脏震颤，将热血泵往四肢，多么分明的，活着的感受，自由的感受。
　　女人打开新的文档画出表格，几个重要人物的名字跟着他们的动向赫然纸上。兄长说的对，斗争并不一定能改变结果，但她明白，斗争使牺牲有了意义，而生命的自由便在于为真理而牺牲一切，纵使千秋万代，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