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68、谁立中宵（31）

　　“为什么要撒谎？写检讨很有意思么？”林妙妙靠在电梯侧壁，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冷空气，她将手插进兜里。低着头，发丝遮住了视线。
　　“嗯。”站在她右前方面对着电梯按键的少年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只是敷衍以对。
　　真是奇怪，平常能天南海北谈天说地的人，却不合时宜的沉默寡言了起来，这不得不令人心烦意乱。“喂！别蒙我。”
　　“你还不明白吗？”电梯叮咚一声，打开了门。李渺梧抬腿往楼门走去，声音有些消沉。“校长说的那么明白，你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么。如果不是我哥和我都在场，都有共犯的嫌疑，这件事能这么快解决么？你别太天真。”
　　“李渺梧！”林妙妙拉住他的手臂，迫使他止住步伐。“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们能有例外？”
　　李渺梧抽出自己的手，转过身来，背光的表情模糊不清。“比起你们，我们还有更大的剩余价值，评审会上，我哥说的很清楚了。”
　　“就因为这样？你就要帮我顶罪？你以为你是谁！”
　　“对，只因为这个而已。”
　　“我承认了，也没有怎么样。用不着你好心！”林妙妙的声音也低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争辩什么。本该感激的，但实在太难开口说谢谢了。
　　“那是因为你是林妙妙，如果是何启宏，是香取夏绪，是……奥金涅茨，你觉得，还会这么简单吗？”女孩被这样的问题弄乱了头脑，一时失言。他的声音回复了平稳，这样听起来，真与李渺颜有了兄弟之间的相似。“这里的规则就是这样，我们是不同的。”
　　没有道别，转身向楼外走去，他有预感，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脱离了旧日的亲切，这场撕破了脸的对话，就是道别。
　　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不同的。最近总有人在和自己重复这句话，有什么不一样的，不过是基因的差别而已，可以看作是身高各不相同，是样貌各有千秋，甚至可以是性别，是年龄、是头发的长短。又怎样呢，这根本就是一团无关紧要的杂事中，最无关紧要的差别。基因的不足已经能够被改变，每个人的能力就和考试分数一样有高有低，这些难道有成为规则的资格吗？
　　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就是正确的吗。
　　不应该是这样，她绝不能接受这样的“公平”，这也一定不会是校长先生期望她做出的妥协。是了，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听闻了这所有的经过与结果，校长把规则摊开来告诉他们，不是为了要让他们接受。那个女人明白的，他们不可能接受！
　　“为什么不改变它！”她朝着少年的背影大喊，却无法令他回头，哪怕是驻足停顿。“李渺梧！为什么不去改变！”
　　电子门打开，又再次合上，冷风灌入大厅又逐渐回暖。少女孤零零的站在原地，这是第一次，抛出的问题没有得到期望中那个人的回应。她有预感，从现在开始，她或许不再能够得到每一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还有太多的不确定，需要自己摸索，有无数的改变，需要她来完成。
　　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她举步走出了行政楼。阶梯下，灯光里，奥金涅茨站在来往的人流中，瞬间就捕捉到了她的身影，朝这个方向示意。林妙妙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一个时刻，有人在夜色中等待，是很令人感到安慰的一件事。
　　她走过去，又忍不住轻轻的抱了抱高挑的金发男孩。
　　“校长先生批评你了吗？别太难过，亲爱的。”奥金涅茨亲吻她的额头，将她整个环抱起来，揉进怀里。“嘿，看着我，亲爱的。我们去吃好吃的，我陪你喝点酒好么？”
　　林妙妙点头，把手伸进对方的外套口袋中，那里更靠近男孩的身体，暖洋洋的令她迷恋。“我们和李家的那些人，是不一样吧……”
　　少年凝眉，带着她往食堂的方向慢慢走去。“是的，他们的力量要更强一些。不过这个你应该知道的，怎么了？”
　　“因为他们在战场上的价值更大，所以，学校会更重视他们…是吗？”
　　“嗯，这是显而易见的。今天怎么问起这个？是因为高桥奈津江那件事么？”
　　“……嗯，李家的人也在场……所以我们没受到处罚。”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微的颤抖。“因为没法判断是谁的责任，而且学校不愿意和李家产生冲突吧……”
　　“这是事实。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不想看到你受罚……”
　　“这样也好？”林妙妙感觉自己又冷静不下来了，脑子里似乎进了风，嗡嗡的响。“如果只有我和你在场，就不会是这样了。如果只有你在场，你觉得你会有什么结果。”
　　他们在风中走着，四周是一样前往食堂或者云轨站的人群。许多人的话语声涌进耳朵，把思绪搅得一团乱，或许此时，只有某两个亮着灯的病房，才是最安宁的地方。
　　“按照校规处置，我可以接受，我所犯的错误需要付出代价。”
　　“你轻松地说出可以接受，是因为你没有面对这种处罚的时候，是因为你只是靠你的设想来做决定。”
　　“妙妙，你有些激动了，我们之后在谈论……”
　　“不，你如果经历过因为身边的人免去处罚，你就不能接受这种不平等的对待。”
　　“啊……”奥金涅茨叹着气，带着两人避开岔路口的人流。“妙妙，你想表达什么呢？这是没办法的事，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比不上他们，大家也都接受了，战场是离不开他们家族的。”
　　“那你呢！你也接受吗？战场同样离不开妖怪，可你看看夜渊老师。奥金涅茨，你还坚持这样的看法吗？”林妙妙停下脚步，猛地把手抽了出来。
　　人流绕开他们，在路口往不同的方向分散开去。
　　“在这种情况下，规则有所保留有所保护，是很正常的。它维持秩序，使我们有稳定的后盾，给我们创造了可以学习生活的机会。妙妙，你对它为什么还有不满呢？”奥金涅茨不知道陈末夏到底和林妙妙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和李渺梧一起与校长谈话。对方一直以来都是大胆，我行我素的女孩，但今天，格外的固执。
　　“因为不应该这样做，因为它我能够免去责罚你不能，因为它我要带着侦测设备，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宠物，因为它夜渊老师在替我们受罚，因为它……”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还未言明的危险，林妙妙的声音弱下去，但依然坚持着说出口。“还会有无数个白夜，如果不是我们，还会有无数个被杀死的白夜。”她彻底平静了下来，把手放回了自己的口袋。“奥金涅茨，你不是我熟悉的人了。”
　　“妙妙！”对方已经动身往云轨站走去，他们之间一下子有了不短的距离，人来人往很快填满了这个空间。“你……”你也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了，不是说你变得多么好或者不好，而是这种改变，我还没做好全全接受的准备。或许是我太过疏忽你的想法，在没有预料到的时候，你已经前往了我还没有列入计划的地方，不知现在加紧步伐，我能否追上你的脚步。可如果你要前往一座孤岛，我不确定，我能否义无反顾的追随你的背影。
　　林妙妙没回头，跟着前行的人群，她很容易就被带向了站台，所以只要随波逐流，她的生活其实可以很轻松。凭借着与校长先生的关系，甚至可以更为所欲为一点。但她却禁不住地感到沉重，原来去对抗别人的观点是这么艰难，去说服别人更加是天方夜谭。如果那一天，面对露出了獠牙的白夜，只有自己愿意收回电弧，或许一切都会变的不一样。没有人在四方审查里愿意站在她的身边，没有人肯说出那些至关重要的话语，没有人陪她玩某个古老的幼稚游戏，也没有人托起她背后的翅膀。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没有人站在她的身边时，她还能够这么笃定的独自面对可能到来的狂风骤雨吗，这个选择太难有所决定。至少现在，她没有割舍身边这些朋友的决意。
　　病房门没有关紧，欢笑声从房门另一边漏出来，把感应灯吵亮。光与影的边缘朦朦胧胧，人间烟火就在触手可及的彼岸。
　　林妙妙推开门，病床上是卡特琳娜，床边的椅子上却不是之前粘在这里的高桥悠树，而是换成了另一张少年的脸。
　　“妙妙，你来啦。”女孩的笑容在灯下看起来格外的暖，眼神亮晶晶的，漂亮的瞳色令人想起夏天透过树叶的日光，忘却一切的忧愁。“过来坐，吃过饭了吗？”
　　少年也和她打招呼，咧开嘴笑，尖尖的虎牙露出来。“小魔女，卡特琳娜比你温柔多了。”
　　“何启宏，你现在得讨好我才行。”她略一打量男女，便发现了些许不同寻常。不说其他，单就旁边桌上的小礼物，已经显示出了来人的意图。“这是什么？”
　　“上次的桂花蜜你尝了吧，是启宏拿过来的，这次是黑糖梅精和糖渍樱桃，特别好闻。”卡特琳娜点了点床头柜上的小罐子，粉红色的唇抿起来，一点也不为朋友的打趣尴尬或羞涩。
　　少年也是坦荡。“我就是来讨好你们的，艺术团新年晚会想邀请你们出演，组舞，男女多主角，有单人solo，不过还在排动作。”他搓搓手，给林妙妙倒了杯热水。“做人还是要先公后私……我是想和你一组的……怎么样？”
　　和李渺梧有些相似，他的笑容也爽朗热烈，难怪房门即使没有关严，人们也不感觉到寒冷。有的人就像是一颗灿烂的太阳，把热度辐射到四面八方，你可以不喜欢这样的存在，但无法控制自己不被感染。
　　卡特琳娜半靠在床上，抱着自己的水杯笑着点头。“好呀，但是我不会跳舞，你不会怪我拖累你吧？”
　　“那必须不会，说定咯。”少年开心的拍了拍女孩的手臂，回过头来对着林妙妙扬了扬头。“怎么样，你也一块来？玩玩嘛？”
　　“你态度也差太多了吧？”真是不忍直视，林妙妙翻了个白眼，难以想象卡特琳娜怎么忍受更多人的靠近和青睐，反正如果是她，一定是不堪重负。
　　“亲疏有别亲疏有别，那我先走了哈。”何启宏起身，帮卡特琳娜理了理被角。“晚上冷，要关好门窗别感冒了，养好身体哦。已经帮你给魏沐白寄刀片了，别往心里去啊。”
　　灯光下的女孩笑容有些落寞，更显得惹人怜爱了。“诶呀，好聚好散，和别人没有关系，沐白是很温柔的人，对我也很好。”
　　“好吧…下一个会更好的……你这么优秀……说实话第一天见你我就觉得你很特别了……”
　　眼看着对话要向不正常的方向发展，林妙妙哼了一声打断男孩的话语。“你不是要走了吗？你快走吧，让病人多休息啊好不好？”
　　“哦哦，好的，我走了啊。要回我消息哦～”
　　生怕下次来就被拒之门外似的，短短四五步的距离，他又回了两次头叮嘱盖好被子，关门之前又挥了挥手，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林妙妙从前只佩服她对待工作的服从与严谨，对待自己的高度重视和自律，现在又多了一条，待人接物的百分之百耐心。真是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自己的坏情绪从来都是自我消化，不会影响到任何人。她不相信对于瓦莲莉娅，对方没有任何芥蒂，却还能够面不改色的接受有关艺术团的邀请，这难道不令人惊讶么。
　　她坐下来拿起了床头的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咔嚓咔嚓的吃起来。“你收到了很多慰问诶，很开心吧？高桥悠树呢？”
　　对方的表情在何启宏离开的瞬间迅速收拢，虽然仍是一样的面容，但随着眉尖唇角的变化，让人能感觉到她的放松。“他在楼上妹妹那里。我很累……你晚上没吃饭？”
　　“诶？你怎么知道，刚刚吃不下，现在有点饿了。”
　　“你要是饿了的话，吃水果一般不削皮……”
　　看看手里吃了一半的苹果，林妙妙在心里又加上了一条，精准到变态的观察力。“你被李渺颜传染啦？”
　　“嗯……”这个名字和所意味着的那个人都能带给她如有实质的压力，让卡特琳娜疲于应对，只想岔开话题。“我以为你会跟奥金涅茨一起去上自习，不然刚刚可以给你留点南瓜粥。”
　　“嗯，没事。我也少吃点吧，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很开心的样子。”你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去想魏沐白种种了，真不知该羡慕，还是该难过。
　　“这些东西是他家里那边的特产，刚刚在说他小时候跟着大人做果铺，一边做一边偷吃的事。”看来刚刚话题真的很有趣，卡特琳娜说着，又甜甜的笑起来。察觉到了林妙妙的语气，她伸出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镶着果干的布雪派洒在被子上，拆开一块来递给对方。“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吃点甜的。”
　　接过了糖果，林妙妙有些怔愣。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却什么都不想做，在潜意识里，卡特琳娜就是一个可以安静的坐在她身边的陪伴者，即使整日整日的呆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别扭。
　　“卡儿。”充气糖果在口腔里变软融化，甜津津的果粒刺激味蕾，让她口齿不清。“我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