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67、谁立中宵（30）

　　夜幕是浓黑的，小巷的墙壁也漆黑且潮湿，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不是个适合久留的好地方，但对于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冒险精神的少数人，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可以饱餐一顿，且享受征服欲、控制欲的极乐世界。黑夜，远离喧嚣的人群，潮湿的恶臭空气中，不知多少倒霉鬼的□□，如果这是一场刚刚开场的沉浸式表演，那么演出者必将赢得一个名副其实的满堂彩。
　　“行啦，姐姐。不说虚的，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你们多大了？”
　　“别他妈的跟我玩这一套！动作快点。”
　　陈末夏把手包依言扔到了为首男人的脚边，香槟色的皮包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污水，生出些许悲凉来。而她的面容，衣物，甚至漆皮的高跟短靴依然一尘不染，被这群人中的某一个一路挟持到这里，即使是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男子，她也并没有显现出惊慌，因为与其说他们是一群无业游民，不如说是不良少年更贴切。如果把教育行业看作是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那么教师与学生，一定是食物链中上下游的两个物种。被鬣狗群围攻的狮子，即使无法反抗，但也绝不会丢失捕猎者的尊严。
　　但她并不是狮子，站在人群背后的小身影，显示出营养不良的身体缺陷，他的表情隐藏在昏暗中，让她忍不住去想，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被歪曲的稚颜。
　　“手机！别想偷偷报警，警察管不到我们！”
　　“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在包里。”她解开外套，拿出了纸巾、房卡一起丢在面前地面上。
　　两个少年很快拾起了她的衣物和包粗暴地翻动，抑制不住的笑，白白黄黄的牙齿在夜色中一闪而没。另外几人手里拿着匕首和短刀，包围了所有的方向。一大群人站在一起，把窄小的弄堂彻底堵塞。
　　“发了！最新款！”
　　“我认得这个牌子！我妈过年买的！”
　　她蹙起了眉尖，手机捕捉到的指纹和人脸都不是自己的，Lilith已经做出了反应，手表轻轻震了震，提示她当地武装已经在前来支援的路上，最近的执行官距离她也只有5分钟的路程。
　　“手表！你他妈的，要老子挤牙膏是不是！拖延时间，还他妈挺聪明哦！”他伸出手推搡陈末夏的肩膀，伸出匕首甩来甩去拍打她的脸颊。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那么干。”后出现的女声并不清越，甚至还有一些沉重的沙哑，于是听起来便有了正在变声的少年感。不过毫无疑问，来人是个长发的姑娘。
　　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她的出场并不声势浩大，甚至还略有些单薄。比起自己旁边这一大群人，她则形单影只，也瘦的可怜。
　　“你他妈谁啊！”
　　“这是……这片的女怪物啊！要不……我们走吧……”
　　话说到半句，便被踹了一脚。“你丫哪一波的？不想干滚回你妈怀里喝奶，真他妈的丢人！”
　　“这是我的地方，你们走吧，我现在不想跟你们计较。”她似乎是个爽快、不喜欢争强好胜的头领，即使孤身一人，也没有任何的胆怯与犹豫。
　　“计较！你配吗你！老子还要跟你计较，怎么着，张开腿让老子计较一下？”
　　哄笑声把空气的腥臭味激散开，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陈末夏别过脸去，手表震了震，执行官已经抵达。
　　有人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
　　潮湿的空气荡开涟漪，这是她熟悉的波动。飘着鹅毛大雪的夜里，脱下羊绒大衣的感觉，每一根寒毛都在静电的作用下竖了起来，头皮脊柱跟着发麻。少年们的反应要更剧烈一些，好吧，更严重一些。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互相溅起了污水，泼在对方的脸上。她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少女收回手，走到了面前。
　　头顶年久失修的灯亮了起来，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麦色脸庞，眉毛与睫毛都相当的浓密，眼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嘴边似有若无的细小绒毛让她像一只未长成的小野兽。
　　“你的包，还要么？”她蹲在陈末夏的面前，拿过少年手里的东西，顺便又虚空点了点刚刚出言不逊之人的脸。
　　陈末夏摇了摇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不了，谢谢。”
　　男孩无声地抽搐着，嘴边冒出了青烟。
　　“哈哈，臭傻逼。”她嗤笑着站起来，穿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体，往巷外走去。
　　“等一下……”
　　“啊？”对方回过头来。
　　陈末夏动作一滞，她本想靠近几步，此时却硬生生被对方的眼神喝退。果然是像某种刚刚自立门户的小兽，感觉到有陌生威胁的靠近，就不由自主的呲出了几颗还没长大的犬牙，奶声奶气的低吼。
　　“来做我的学生吧？”
　　“没钱上学。”
　　“没关系，我名下有基金会。我让秘书联系你，好吗？”她打开手机，紧张的点击了好几次才打开通讯录，抬头去看时，对方已经走远了。
　　头顶的灯光闪烁着挣扎起来，最终还是熄灭。有人轻轻落在背后，两边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听起来有着踏水的粘腻。
　　“校长先生，执行官A072101列伊索拉.桑切兹.莱菲布勒向您报道！校长先生，您还好吗？”

　　“校长先生？林妙妙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陈末夏放下茶杯，小机器人摇摇晃晃的端着托盘走上前来，步伐虽然踉跄，但却因设计上的平衡不易跌倒来去自如。它给桌上的茶杯里续上新的热水，把托盘里的另一只空茶杯放在桌上，同样倒满了冒着热气的红茶。
　　“请她进来吧。”
　　穿军绿色夹克外套黑色高帮鞋的女孩推门进来，自她一年级时打掉了某个学生的牙齿被陈末夏单独约谈之后，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她再次被请进了这里。不过情况却发生了变化，记得上一次她也是在这里，同样的两杯茶水面前，她拆开了头发 ，向这个女人，帮助自己从过去解脱出来的女人，再次求救。
　　对方一直是自己倾佩信任着的人，也会是自己一直依赖下去的后盾。林妙妙时常回想着某个既糟糕又美好的深夜，虽然凭借一张偷来的房卡寻找到对方这样的方式委实上不了台面，但那人却是以最隆重体面的姿态承认了自己的存在，给予了自己久违的尊重。人们永远记不清锦上添花的笑脸，而对雪中送炭的那只手印象深刻，她也不例外。
　　“校长先生。”林妙妙向陈末夏问好，在沙发上坐下来，抱起茶杯暖手。十一月已经是山间的冬日，从机械楼赶过来，即使乘坐开了暖气的云轨，也只会让有温度的肢体在云轨站与行政楼之间的一段路途上，更快的变凉。
　　面对学生自然的的熟稔，陈末夏并不在意，熟识她的绝大部分学生都知道，她是个脾气温和的女人。“你和安泊尔相处的还不错，你们性格合得来，我就不担心了。”林妙妙一直是她时刻关注着的的学生之一，家庭变故、成长环境，以及此前的一些经历，都可能会让这个手握力量的小女孩产生心理上的压抑和痛苦。现在看来，让她参与白夜行动是个不错的决定，让她和卡特琳娜·安泊尔一起生活也是个不错的决定。这只记忆中无家可归的小野兽，已经不再害怕自己所面对的人生和这个世界了。“她身体怎么样？”
　　“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周末就可以回宿舍住了。再住下去……”她耸耸肩膀。“我看高桥要累死了……”
　　“高桥？”
　　“奈津江住过来之后，他就要两间病房来回的跑，也挺辛苦的……”
　　“嗯……我记得安泊尔的男朋友也是个非常优秀的同学啊，魏沐白？我想起来了……就算是觉得救了妹妹的人十分重要，也要考虑男朋友的意见啊。”陈末夏吹开水面上的茶叶，浅浅嘬饮。
　　林妙妙不懂茶叶，她更爱喝矿泉水和啤酒，但校长先生的茶是没人能够拒绝的。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只有这里才是能够静下心来品茶的好地方，红褐色的茶水流进咽喉食道，五脏六腑都跟着暖了起来。
　　“校长先生，他们已经分手了。”
　　“喔，这样啊。”陈末夏点了点头，学生们的感情生活变化起来也不过一眨眼的事，好奇归好奇，她还有正经事要问。“怪不得你们几个女孩子会凑到一起去，不过怎么不见你跟瓦格纳她们一起玩？你们是一个学院的吧？”
　　“她们…比我可忙多了……”林妙妙不是没有关注过这两位学妹，毕竟也是自主招生进来的好苗子，说不感兴趣是假的。可她不像高桥奈津江会被自己的好奇完全掌控，如果是后者，对方祖坟在哪块砖头下冒青烟都能查得一清二楚。“我们没什么交集。”
　　“我给你也安排一点工作，让你忙起来，怎么样？”
　　“……校长先生…”今天的她似乎格外的平易近人一些，不仅开起了玩笑，还关注起了她们的感情状况。似乎是因为完成了某件棘手的大事，获得了一个悠长假期的样子。“您找我来到底要做什么？”
　　“……我的意图表现得明显吗……我按照Lilith的建议先和你聊了其他的呀。”女人笑了笑，眉目舒展。
　　一年多没有进校长办公室，再进来就为了给你解释我室友和她男朋友分手了，这说出去谁会相信啊。这种意图根本不用表现好不好，谁都知道你找学生谈话肯定是有大问题啊。
　　“好吧，妙妙。高桥奈津江和安泊尔身体都还没有恢复，学校也不好找她们了解情况，你是在现场的，关于当时发生的情况，我还有些问题要和你们聊聊。”
　　林妙妙正疑惑她的用词，就听见敲门的声音，Lilith的话语也通过扬声器传进耳朵。
　　“校长先生，李渺梧来了。”
　　“干妈。哟！你也在这？”李渺梧挨着林妙妙坐下来，身上有着少年的热度。他摆了摆手，拒绝小机器人提供的茶水。“我不爱喝那个。”
　　然而机器人是不会听他指挥的，在陈末夏的指令中，它会给每个来访的客人准备一模一样的饮料。它摇晃着放下杯子，倒水离开，瓷器在玻璃上磕磕碰碰，茶叶浮沉。
　　“这是你爸爸特别交代的，不准喝汽水。”陈末夏把少年从书包侧面掏出来的易拉罐推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对方哼哼唧唧拒绝无果，抱着茶杯咕嘟咕嘟的喝起来，偷偷往汽水的方向瞟。
　　如果是奥金涅茨，他一定会不假思索的选择红茶吧，毕竟是这么的暖，又是校长先生的要求。不过他和李渺梧不一样，他没有为国效力的父亲和做校长的干妈，他只是偶得力量的普通人，于是对于这力量所带来的一切，都只小心谨慎的对待。但如果是自己，就未必和他一样严谨了，而李渺梧，则更是放肆。林妙妙一愣，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相互比较，已经成为某种习惯，从身体到头脑，都毫无保留接受了这种下意识的举动。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管真多嘿……”
　　“别嘟囔了，我们都听见了。跟我说说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其实其实没啥…就是我们晚上约好了一起玩，玩着玩着高桥奈津江就好奇我们是怎么操纵能量的，我就往她身体里输入了一点，她就变成……嗯……就不太对劲吧。”
　　心里一乱，女孩下意识看了看少年，发现他似乎长高了些，眉眼也清晰了许多。林妙妙不知自己是否该开口，低着头默默的看着粘在杯口的茶叶，褐色的，泛出香气。
　　“周日的晚上，约好了一起玩？除了高桥悠树，你们第二天都有课吧，关系有这么好呀？”
　　“干妈……”看见女人皱了皱眉，李渺梧坐直了身子。“校长先生…我们年轻人的夜生活…还是挺丰富的。是吧，魔女姐姐。”轻轻碰了碰林妙妙的肩膀，他讨好的笑起来。“这个…不违规的…应该……”
　　陈末夏爽朗的笑了笑，小机器人不知从哪取来了一碟酥脆的咸曲奇，摆放在他们面前，曲奇烤的恰到好处，每一块都是刚刚入口的大小。“当然不违规……但是往普通人的身体里输入能量，你胆子太大了，李渺梧。”
　　“校长先生……”李渺梧抢过林妙妙的话，低头认错，态度诚恳。
　　“校长先生，我错了。但是其实我们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处在能量包围里，正常来说，不会有人因为多呼吸了一口气就变身的对吧。所以您看…能不能别跟我爸说啊……”
　　目光平静地划过坐在距离自己较近处的林妙妙，陈末夏喝着茶水不置可否。“嗯，这样啊……这是违反校规的，你不会不清楚。”
　　“校长先生…是我输入了能量，和李渺梧没有关系。”林妙妙不是个能够轻易被控制或者轻易妥协的女孩，即使是一只家猫，放归野外的多年后，也会变成倔强的兽。更别提她，从来都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猫，而是真正具有魔女力量的人。
　　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她呢，其实只有短短几天而已。他们去看望卡特琳娜的时间总是错开，而不知何时起，他们之间的交集逐渐只剩下了那一个女孩。他是对方的直系学长，她是对方是同居室友。推开门的刹那，他几乎认不出坐在那里的人，是曾和自己看着极地的星辰与雪光彻夜饮酒畅谈的那一个。那时他说他想买一双新的篮球鞋，她想回家猫进街边的游戏厅吃炒面。
　　她一开口，那便是了，好久没有这样近的观察过她。和奥金涅茨在一起，她似乎拘谨了很多。头发长了些，似乎也变白了不少。真是奇怪，两三天不见而已，怎么好像是久别重逢一样。
　　他把曲奇丢进嘴巴，咔嚓咔嚓的吃起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们啊……”陈末夏放下了茶杯，严格按照规范来说，他们的行为可以视为未经允许的地下实验，这是非常严重的违纪，放大来看，这几乎和造成第一次堕妖战争的意外可以相提并论。但他们是还在成长的孩子，将错误上升到这样的高度，有些太无情了。“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于已经造成的结果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你们有所隐瞒我可以理解，但是，希望你们能够意识到，如果不是在学校里，如果安泊尔没有恰好赶上来，或者之后夜渊与高恩星没有及时赶到，以及我们现在的手段还不能帮助高桥奈津江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必大张旗鼓地警告了，他们所看到的事实，就已经是足够严苛的惩罚。“这里面的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错误，结果就是，你们的无心之举，让你们失去了一个珍贵的朋友。高桥奈津江不会因你们而死，但却被困在生与死之间……”
　　年轻人们凛然沉默，他们没有人意识到已发生的事是这样的千钧一发，因为他们成功了，所以不会去想到失败所面临的困境与绝望。陈末夏料想的不错，没有哪个孩子不尊重其他人的生命，他们只是太过幸运，因此不了解不幸的悲苦。
　　“不过还好，两位还坐在我的面前，虽然称不上推心置腹吧。”她摆了摆手，没让林妙妙开口，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两人刚刚的拉扯。“有点小秘密是正常的，谁没有秘密呢。但是……如果你们打定主意要保守秘密，那么就要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她捏起一整块曲奇放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配合茶水咽下去。“没有什么秘密，是不痛苦的。”
　　破天荒的，话题终了，李渺梧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他的茶水被蓄满，而品尝者只是注视着平静的水面中自己的影子，似乎满脑子的想法都浸泡在茶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我明白了，校长先生，谢谢您。”林妙妙站起来，向女人鞠躬。对方也站起来，顺了顺她的头发，笑着点头。
　　李渺梧则刚起身，就听见了女人开口安排工作。“李渺梧，回去写2000字检讨。”
　　“好的好的，您别跟我爸那……”
　　“那你最好在周五下午之前发到我邮箱。”
　　“了解！”
　　“好了，去吃晚饭吧。”她拍了拍林妙妙的肩膀，表情温和。“现在还能赶在晚高峰之前，这边食堂还是很不错的。我就不扣着你们了，去吧。”
　　星辰已经爬上了窗棂，他们和女人道别，离开这个整洁的会客室，一起往电梯方向走去。办公室的门轻轻关上，门锁咔哒一声，灯光与声音都被隔绝成不被获悉的隐秘。
　　“校长先生，截至目前，共16家外部媒体想要在合适的时间与您见面，并……与高桥奈津江见面交流。我还没有给出明确答复，您需要我做些什么？”
　　“包括中央媒体吗？”
　　“暂时还没有，但预计会在接下来的7到10个工作日内收到邀约，现在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知道这件事是正常的，但这应该是有密级的信息，为什么其他媒体会知道，他们的消息来源是哪里？”陈末夏端着茶杯坐回了办公桌边，电脑上显示出一连串各种各样的媒体图标以及他们的名称。
　　“……从高桥奈津江开放探视之后，校理事会、风纪委员会、执行部、学生会等等校内组织都派出代表看望过她。学校里的每一个教职员工以及学生，都需遵循校园规范之中的保密守则。即使大家都恪守规则……也并不能保证消息完全不泄漏。”停顿了几秒后，Lilith话锋一转。“郭主席以官方名义通过学院的对外渠道正式公布了这一消息，我认为这是主要原因。按照规定我不能向您汇报，但我不是个墨守成规的愚蠢电脑。”
　　“他的确是有这个权限的……不过完全越过我，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脚下的树木仍旧蓊郁，又有夜色遮蔽，她看不到年轻人们前行的方向，因此只有相互信任，才能在不同的道路上继续光辉的事业。“拒绝所有访问和会谈，这里是学校，他们的眼睛耳朵，还伸不到这来。”
　　“好的。需要请主席过来聊聊吗？”
　　“不用了，我们没有主动和他分享与约尔曼冈德的交易信息，这件事，就当是对此的赔罪吧。Lilith，注意最近的数据资源变动，帮我留意谁查看、下载了什么资料。接下来，有大事要应对。”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