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38、霓为衣兮云之君（13）

　　穿过林荫覆盖的小路，四周的枫树已经泛出了斑斓的红，凉风吹过，纵然已是秋盛，日头依然灿烂，桂花次第而开，四处都是甜津津的味道，空气里流淌着金黄色的桂花蜜糖，似乎有整整一年的甜蜜都在暖融融的秋阳中弥散，散入四面的风，散入绵柔的雨。
　　魏沐白敲了敲体育馆三楼舞蹈室的门，喊节拍的声音稍作停顿，接着便是要求自由练习的女声和一阵凌乱但轻柔的脚步，节拍也各自为政，显然，自己的到来打乱了她们的一切安排。
　　门被打开，门后的人盘着头发，穿着贴身的淡紫色芭蕾舞蹈服，身姿绰约。
　　他走进去，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女孩们有的停下来观望，有的继续自己的练习。她们扬起手臂，伸长了脖颈，旋转着，线条婉转，曼丽多姿的跳跃，尽态极妍。安娜塔西亚就在其中，金棕色的头发在头顶盘出花苞般的轮廓，举手投足都在盛放。
　　“是魏沐白同学吧，你好哇。我是校庆活动舞台剧这部分的负责人，是我联系你过来的。”女孩笑容可掬，带领着魏沐白在窗边的休息区坐下。“我们舞台剧的男演员前两天执行任务骨折了，其实骨折了也不要紧，关键是需要男演员拉大提琴，这是个问题。我是查了一年级生的入学介绍，才找到你的。怎么说，你有困难吗？”
　　并不是每个练芭蕾的姑娘都是蕙质兰心温文尔雅，眼前这一位就一定是个有一说一的爽利人，不管怎么直爽，能够说出“骨折也不要紧”这样的话，可见是全身心都扑在了舞台剧上。
　　“嗯，你信息里已经说清楚情况了。”魏沐白倒不抗拒舞台不抗拒演出，只是…看着这一屋子的莺燕，他并不是善于和女孩相处的人，还是看看剧本再决定吧。“我可以先看看剧本吗？”
　　“当然，我发你。对了，这个剧本是原先的男主角写的，因为骨折修养，现在移交给女主角和一年级的负责人了，不过改动不大。”女孩噼里啪啦的说，Lilith控制着座椅上的平板电脑打开，彩色标记勾划过的文档赫然出现。“你带提琴了吗？原来男主角的提琴还没拿走，琴谱也在，如果顺利的话，今天至少过一遍第一、二幕。”
　　“我的琴在家里，需要的话可以取回来。”魏沐白翻看剧本，眉头皱起，这实在是个太过黑暗的故事，而且看来被大肆修改过一次，愈往后翻，彩色的标记愈多，到最后，修改框几乎已经遮住了原先的文字。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心也跟着揪起来。
　　故事围绕年轻的提琴演奏家希罗与造访人间的妖精潮的爱情故事展开，以两人的决裂与同归于尽结束，一共四幕，起承转合非常分明，情感变化浓厚流畅。但能够看出原先的故事并不是如此，故事中穿插着人类与妖精的矛盾，原结局以矛盾化解的大圆满画上句号，但经过剧情丰富与完善，现有的结局却如此令人扼腕。比起在意结局的好坏，魏沐白更在意什么样的人能够写出这样真实的悲剧。
　　“这剧本…”剧本的人物设定与剧情都太过具有指向性，学生会能批准同意演出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但魏沐白自认从心态到实力，他都无法体会男主角的角色内涵，只是因为他会拉大提琴就硬来，这未免强人所难。
　　女孩在自己的行事历上刷刷打勾，眼帘一抬颇有威仪。“剧本是瓦莲莉娅学姐和一年级的维尔娜同学牵头改的，我们一起讨论了几次，比起原来的故事走线，现在的剧情更合理，所以已经全部按照新剧情排练了。9月31号，嗯…应该是下下周二晚上7点第一次公演，我们大概还有一周多的时间。男主角的台词基本上集中在二到四幕，但第一幕对男主角提琴技术的要求比较高，所以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魏沐白思考着拒绝的措辞，借口倒是很好找，可怎么说的既委婉又没有转圜的余地却是个有技术含量的活。
　　隔着训练的人群，更衣室的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女孩走出来，穿过了人群，向这边的男女靠近。
　　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来人与卡特琳娜的气息实在是太过相似，以至于令魏沐白乍看之下觉得她们的容貌也如出一辙，似乎是覆着月光的雪地里，正融化的池塘边亭亭而立的水仙，娇嫩脆弱，却又凛然。但是她与卡特琳娜迥乎不同，女孩有着白金色的发，肤色素白，眼窝深邃，面部的每一个棱角都分明，令她浑身上下都笼罩着挥之不去的严肃与傲岸。
　　她走过来，夕阳的光也跟着簇拥而来，仆从簇拥着神女降临，神女以朝夕的霓为裳，以虹为驾，审阅世人的善恶美丑，断众生是非曲折。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艺术团团长，也是周年活动的策划人瓦莲莉娅·弗莱妮契娜·斯托…呃……学姐，剧本里的女主角。”应该是太久没有称呼过对方全名的缘故，因为名字复杂记忆模糊出错的女孩心虚的干笑了两声，摆了摆手。“这位是维尔娜·瓦格纳，我们这次剧本的主要负责人。”她自来熟的拍了拍魏沐白的肩头，力气倒是不小。“这是一年级魏沐白，大家都认识的。”
　　瓦莲莉娅向来宽容，只是淡淡笑了笑。“是斯托洛尼科娃，魏沐白同学看过剧本了吗？”
　　“还正在看…”她们是不同的，她笑起来的样子，坚毅的不容侵犯，而卡特琳娜，却能够轻而易举的令人陷入催眠般地沉沦。“我之前没参加过舞台剧，所以帮不到学姐了，抱歉。”
　　瓦莲莉娅没说什么，反而是先前的女孩不以为意的爽朗笑了。“我们这里许多小朋友也都是第一次参加舞台剧，没事的，不管实力怎么样，后续的练习才是最重要的。维尔娜也是刚入校，不是一样在练习写剧本了么。”
　　魏沐白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维尔娜，对方虽然收敛了许多，但投向自己的目光却仍然能看得出不加掩饰的青睐，有一说一，她和卡特琳娜一样侵略性十足，但或许是缺少了一点时机一点运气和似有若无的一些吸引力，他在对方面前只会生出逃避的欲望来。如果今天的女主角是维尔娜，他魏沐白估计一口回绝不留余地。
　　但瓦莲莉娅和卡特琳娜看起来实在是太相似了，分明是那么不同的人，却连气息都一模一样。如果是她作为女主角的话，他控制不住的去想，成为她舞台上的追随，和她并肩站在无数的灯光下，那该是怎样幸运的一件事。
　　或许那个电话的主人，就曾这样幸运。
　　“我明白了，我先熟悉一下曲子吧。”说不清是被女孩的话语说服，还是某种不甘心的情绪作祟，他没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似乎也为摇摆不定的心寻找到了坚定下去的理由与动力。
　　“Nice！你在这边稍等一下，原来男主角的琴放在更衣室，乐谱跟剧情的对应剧本都写清楚了，乐谱我单独发你手机。”女孩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更衣室走，生怕魏沐白反悔似的瞬间就开关门抱着棕色的琴盒兴高采烈的凑了过来。
　　“诶，看来男主角要确定了。”
　　“那是谁啊？背影我看不出来…”
　　“魏沐白呀！你不认识？人体工学卡特琳娜·安泊尔的男朋友……”
　　“那我知道了，当时听她演讲我还好奇过她男朋友，开眼界了。”
　　“他会拉大提琴啊，背好直。”
　　“因为拉琴的缘故吧，我亲戚也学琴，背也很直。”
　　“好羡慕卡特琳娜…”
　　“别说了，我也好酸。”
　　听着人群里响起小小的议论声，安娜塔西亚无奈的看着远处妹妹的侧脸，她把剧本改成这个样子，拜托家里查到了魏沐白的履历知道他从小喜欢拉琴就死活抓住了这个机会，通过“官方途径”把他拉了进来。不过也只能说她运气不差，或者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只一点：卡特琳娜可不是个好惹的人，就已经可以抵消这一切的运气加成。真不知道她怎么会着了迷似的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昨天晚上听她兴致勃勃的讲着自己的计划，什么让他出演自己的剧本，让他对自己改观，让卡特琳娜因为他与瓦莲莉娅同台而气氛与他闹矛盾，自己再把握机会。且不说这环环相扣的计划里有多少变数是无法确定的，只论这做法也未免太令人不齿，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劝不住，索性就让妹妹撞一撞南墙好了。
　　“怎么样，曲子还可以吗？有没有什么建议？”瓦莲莉娅组织女孩们继续此前的练习，维尔娜也回到了队伍里，只剩下了这位二年级女孩与魏沐白接洽。
　　魏沐白摇了摇头，摸了摸琴弦感受这把琴的使用程度。“剧本已经确定好了，而且这些曲子之前的同学应该也挑选过，我大概看了下，没什么问题，也是我拉过的。”
　　女孩轻轻拍了拍手，眉眼弯弯。“太好了，我们先过一下第一幕好了，需要留时间熟悉一下乐曲吗？”看到魏沐白的迟疑，她顿了顿补充道。“不用担心，舞蹈是跟着提琴节奏的。”
　　“嗯，我先熟悉一下剧情，找找手感，稍等一会…大概十来分钟。”魏沐白对自己的水平认识非常清楚，虽然学习大提琴已经几乎有十五年，但他们业内一直有“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的说法。而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碰过提琴，自然要重新寻找拉琴的状态。
　　“好的，那15分钟之后我们过一下剧情。”女孩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冲魏沐白眨了眨眼去和瓦莲莉娅耳语几句，走回了队伍中。
　　瓦莲莉娅回头看了看已经在涂松香的魏沐白，她平常不是多说话的性子，只是淡淡的对训练中的学生们通报了十五分钟后彩排的消息，就继续按部就班的练习了。
　　或许对爱人的执念分量太重，拉着这把不熟悉的琴，他竟猛然生出了一些淋漓的快意来，比预想中要快的投入了进去，琴弓运作力度十足，从单纯的音阶练习到成曲，硬生生将G大调第1号大提琴组曲拉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来。当他拉过了一遍意识到背后的一片安静时，再转过身道歉时，心里更是难堪，他不善于做喧宾夺主的事，更不擅长为这种事道歉。
　　夕阳中挺直了脊背拉琴的白衫少年，发丝被微风吹拂，泛起金黄的弧度。他的身体正随着曲调的起伏轻轻晃动，每一次地晃动又带起了丰沛的感情浪潮，随着他手中琴弦的颤动，随着他的衣摆裤脚流淌出来，流进心脏的缝隙中，温柔的跳动。
　　他是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孩，脊背和手臂之间变化的线条都和谐一致，相辅相成，所有的变化都让这段哀伤的音乐更加动人。可并不让人生出痛哭或流泪的冲动，或许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一个正沉浸在悲剧世界的男孩，他连带他手中的提琴都在无声的流泪，但也仅仅止于流泪了。
　　“抱歉…”魏沐白站起身转过来扶着琴道歉，他并没有事先考虑到乐曲的节奏会影响舞蹈排练，现在颇为难堪。
　　瓦莲莉娅表情依旧柔和，她拖了一张休息区的椅子放在排练队伍右前方，眼神示意魏沐白坐过来。“没关系，那我们就简单过一下第一幕第一小节的内容，刚好是这首乐曲。正式演出时也只有提琴伴奏，我们配合一下找找感觉。”
　　“好的。”
　　琴声再次响起，故事开始，世界交汇，命运相连。低头拉琴的魏沐白敛眉运弓，维尔娜迈出了小跳步，女孩们举着腿踮脚向四周旋转，队形花一样绽开，瓦莲莉娅自后方切出，旋转归位。一切都重归他们应当成为的样子，随着渐沉的夕阳，命运的丝线编织到了最复杂纠缠的地方，还未曾发生的故事正待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