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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霓为衣兮云之君(12) ...

  •   “你晕车了?”陈末夏走近了道路边花坛旁弓身的穆曦微,轻抚她的脊背帮她顺气。“你现在也开始晕车啦?这可是衰老的标志……”
      穆曦微直起身来长出一口气,用力吸了一口杯子里的柠檬汽水,在度过了近两个月和平安定的日子后,她的心态由向死的凛然逐渐转变为困惑与不安,折磨她数年之久的病痛朝夕之间销声匿迹,这是神迹的救赎,或者只是折磨的假象。她曾有过向纪舒远求证的想法,可是请求他向陈末夏保密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想到纪舒远对待朋友们直言不讳的作派,冰潭般的眼神锁定自己:“你怕成为我们的负累,我理解。但流失的战力不会成为负累,猝不及防的打击才会成为负累。”说出这种意味的话是意料之中的事。
      纪舒远的优秀在于他的完美理性,而不够优秀,也恰恰是这点。穆曦微当然知道细水长流的病痛其实无关紧要,可怕的是被视为坚实的后盾寄予希望时的颓唐,那时自己所带来的恶果是不可估量的。她明白这一点,但并不代表她也能完全有勇气开口,或许是依然抱着侥幸的心理吧,毕竟距离上次失控已经过去了几乎两个月,在风平浪静的时间里,这种莫名的侥幸与日俱增。
      可现在,那种熟悉的冰凉又黏腻的恶心感再次造访,沿着脊椎爬行,所过之处,又是摧枯拉朽之势。
      没有污物,汹涌的呕吐感似乎只是某种警告,警告她必须立刻和盘托出。在今夜这个万事俱备的好时机下,她们在难得的有一整天空闲时间休息日,轻松地睡到自然醒,描画完美无缺的妆容,挽着手打伞走在繁华的都市楼宇之间,体会未尝好好经历过的人生百态,九月的金菊在背后烟花一般绽放,敞开心扉说出的话,不必掩饰的笑容与抱怨,好像没有了种种牵绊顾虑,逃开了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一切都返璞归真,回到了很久之前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陈末夏担忧的目光落在穆曦微眼里,女人们的妆有些花了,眉眼朦胧,月光下,连皱纹都那样温柔。
      这时机太好太完美了,叫她不忍心说出口。
      “有点,可能是冰淇淋太甜了。走吧。”
      “我真怕你直说我开车不行…”陈末夏刷开电子门率先往前走去。
      “有一说一,确实不行。”穆曦微跨上她的胳膊,Lilith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晚上好,女士们。”
      穆曦微敲了敲电梯里的话筒,强忍下偶发的呕吐欲,故作轻松的深吸了口气。“晚上好咯,最近换了空气清新剂么,挺好闻。”
      “是的,最近天气冷,换上了甜度高一些的清新剂。”
      “纪舒远喝酒了吗?”陈末夏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变化并不敏感,也没有执行官那样敏锐的洞察力,她此刻更关心自己的丈夫,一个不善饮酒的忙碌男人。
      “…也许还是穆女士更需要担心一点。”
      穆曦微反射性的心头一紧:“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电梯门打开,正是一身酒气的李清弈。他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让女人们先出来,作为“目无法纪男团”的带头分子,与她们狭路相逢还是规规矩矩赶紧溜走的好。
      陈末夏与他打了个招呼便往前走,倒是穆曦微还想伸腿绊他一脚,仍然玩着多年前的招数。
      “你太幼稚了。”李清弈撇撇嘴,电梯关门带着他往楼下送去。是自己的错觉吗,朋友熟悉的气息之中仿佛混入了什么不洁与悲痛。不过酒精已经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在接受了刚刚巨大的信息量洗礼之后,他也实在没有精力再顾及更多了。
      “你来了。”纪舒远走到陈末夏的身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我没喝酒。”
      女人笑了笑,在原地站定。“也不是一定要管你管的那么严,是喝酒对身体不好。我给你带了新的茶叶。”她看了眼趴在桌子的赵扬帆“你们又欺负小赵啦?”
      再看穆曦微,嘴里嚷嚷着“烦人,讨厌”之类的埋怨话,拍打丈夫肩头的动作却还是轻柔,不像是让他醒来,倒像是哄他入睡似的。另一只手忙活着把自己水杯里的蜂蜜柠檬水倒出来了些,小心的沾在男人唇上。大约是估计到了丈夫所说的跟朋友们小聚就一定会需要这么一杯解酒的蜂蜜水,在自己身体力行的范围里,她的确已经成为了最好的妻子。
      “应该是他们两个欺负我才对…”纪舒远的语气罕见的幽怨,显然也是在妻子面前完全卸下了包袱。
      陈末夏捂着嘴笑,接过丈夫递来的水。“谁能欺负的了你…”
      迷迷糊糊的赵扬帆虽然神志不太清醒,力气还不小,一把将穆曦微推了个趔趄。“你干什么!我有老婆了。”
      实验室里沉寂了片刻,活跃的气氛被陈末夏咯咯咯的笑声重新唤醒,纪舒远也捂着嘴,穆曦微扶着桌子叹气,重新走到赵扬帆身边,半蹲下身子摸了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撸狗毛似的一阵蹂躏。
      这厢赵扬帆似乎看清了眼前人,一把搂住了妻子。“微微,我好想你了。刚刚还有别的女人过来给我灌酒来着,我坐怀可不乱了。”
      谁给你灌酒,所以你不喝是把蜂蜜水当作酒了嘛。扑面的酒气,穆曦微胃里翻江倒海,喝了酒的男人力气奇大,一时竟挣开不得。眼看着即将控制不住的反胃,她已经明确的感觉到了有什么粘稠的液体要跟着胃酸涌出来,推阻男人肩头的手臂不自觉加上了力,竟将赵扬帆的座椅推了开去撞在了办公桌上。哐啷一声震醒了酒醉的人,连一边聊天一边等待着他们的纪舒远夫妇也被吓了一跳。
      而穆曦微已经夺门而出了。
      睡眼朦胧的赵扬帆缓缓的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闻了闻身上的味道,一脸的迷惑。“其实我觉得…还行吧。”
      “有点奇怪,你要不要去看看?”纪舒远从抽屉里拿了块毛巾递给赵扬帆,给他续上蜂蜜水。
      陈末夏敛眉思索一番,做恍然大悟状。“你有没有卫生巾啊?”
      这却是两个男人始料未及的,赵扬帆动作麻利,毛巾擦了把脸也从混沌状态脱离了。
      “我下去买。”他取了外套穿上,走了两步就被纪舒远叫住。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教授挥了挥手机,走到了另外一张桌前,那是一张干净整洁的办公桌,文件架上坐了一只用纽扣做眼睛的长发巫女玩偶,看来是个女孩的位置。
      “刚刚问了学生,她有。夏夏你来看看要哪种。”
      “嗯嗯。”陈末夏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丈夫竟然会和学生有这样的交流,不过她还是小跑着过去,又小跑着出门去了。
      “是不是打破了你的记录?”半晌,赵扬帆哧哧笑了两声。
      纪舒远合上瓦莲莉娅的抽屉,转过身来将妻子送来的茶叶收进办公桌。“什么记录?”
      “你绝对没有跟学生有过这种对话吧…小同学今晚可能有的讨论你了…”
      “……你一直在笑什么?”
      “不知道啊,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笑。哈哈哈…”
      “……”
      “微微?你还好吗?”
      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挚友的话语也声声入耳,穆曦微陡然一惊,她的身子仍在颤抖,慌忙检查隔间的门是否上锁,一时之间竟糊涂了,陈末夏当然是不会推门而入的。
      “嗯。”
      “你还这么准啊,我最近都不太好了……”淡蓝色的柔软织物从隔间门板下的空隙递过来,等待着穆曦微的回应。
      可她沾着血的手,要怎么接过来。
      这个血腥的秘密,要怎么说出口,在一门之隔的彼方,就是另一个世界。
      “还…我还可以。”她捏起织物的边角,对方并未怀疑,收回手等在外面。
      织物掉在地上,啪嗒一声。手指上的血液也往下滴,穆曦微屏住了呼吸,连卫生巾都拿不起来的女人,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躲避与掩饰上,唯恐咫尺的人感到异样。
      “我觉得这个应该是差不多的吧……我们身体真的差那么多吗?”
      好在陈末夏恰好在此时开口,穆曦微也轻声的回应。
      “那我先走啦,等你收拾好,我跟纪老师顺路送你们回去哦。”陈末夏并未怀疑,她带上了女洗手间的门,并不多做停留,再怎么亲密无间,也不好等在里面。走廊里有凉凉的风吹过,穿着连衣裙的女人打了个寒颤,觉得今夜的风,实在是有些秋寒了。她快步往办公室走去,微微应该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在门口等待,她一向都是无需太过顾虑的人。
      穆曦微清理着身边的凌乱,动作缓慢,熟悉的感觉阴魂不散的去而复返,逼迫她开口,她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吸收了血液的纸张顺水流走,手指与脸颊都冲洗干净,整理发丝与裙裾,打开门要面对的,就是新世界了。纵然已经遍体鳞伤,但从未老去的战士永不狼狈。
      回望了一眼仍有着血腥气息的隔间,垃圾桶里假意使用过的卫生巾形状也完美,可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生理期了。
      打开门,就一定要和盘托出。
      穆曦微在镜子前深呼吸,反复数次,目光坚硬的折射出些许不服输的光彩来,她依然是无坚不摧的勇士。
      打开门,靠在墙上的赵扬帆马上把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托住她仍有些失力的身体。
      “我漱过口了,洗了把脸,没有味道了。”吻了吻妻子的额发,他的声音柔软的化开一切伪装的艰辛。“错了嘛,以后不喝了…不喝这么多了。”
      眼帘一合,眼泪就这么顺着睫毛淌下来,落在男人怀里。偏偏是你,偏偏是你。从前抱着我从黑暗中解脱的是你,现在令我无法开口求救的也是你。美好的你,勇敢的你,接受我的你,让我怎么能再让你沾染不该你承受的苦痛。
      “老纪他们已经下去了,我在这等你,晚上冷,我们搭他们车顺路回……”怀里的人身子那么凉,那么瘦,每每想到这样的身躯,脚下是无数凶险猛兽的尸体与万人的血,他依然会第千千万万次的沦陷,只在自己面前娇柔的女人,无论重复多少次,他都毅然决然的愿意永远拥抱。“不哭啦不哭啦,有我在这,抱抱老婆~”
      浑身的细胞重新注入活力,体温在恒热的作用中回升,好像连绞痛和痉挛都平复了,他们回到了那时,在沙滩上,在海浪里,被温热的海水拥抱,浑身都是薄荷与海盐的冽香。
      那么再任性一次吧,再侥幸一次吧。
      继续这样的完美生活,爱这样的完美爱人,再多一夜吧。
      “教授好…奇怪。”瓦莲莉娅躺在床上,调暗了卧室的灯光喃喃自语。
      “怎么啦?”香取夏绪从房间外进来,银白色的头发半干,全身的皮肤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
      姬临学院并不按学生系别分宿舍,生命学院与人体工学学院相距不远,因此学生也基本都住在石河宿舍区。每一个四人间都在深夜里灯光重叠,人声嘈嘈。
      “教授问我有没有卫生巾在实验室。”
      “大概是校长在吧。”
      “希望他没看见我做错的实验数据。”
      香取夏绪擦着头发,动作轻柔,细密的发丝像一匹白色丝缎,在灯下流动着饱满的光泽。“据我猜测,他肯定能发现。”
      瓦莲莉娅静静地看了一会室友小心翼翼的动作,又不甚在意的关了手机躺下来。“算了,随便他骂。”停顿了片刻,她又侧过身来枕在胳膊上。“晚上还会冷么?”
      正在整理毛巾的香取夏绪顿了顿,但立刻就恢复如常。她将毛巾挂在桌边,回到床前坐下来涂起了润肤露。纸一样的身体,削薄的骨架之上覆了一层更薄透的皮,手腕处青紫的血管在这层皮下孱弱的跳,头发披下来,灯影幢幢,女孩眼神晦暗。
      “不冷了。”
      “知道了。”
      瓦莲莉娅也不多问,她们两个人都是柔和的性子,但越柔和的人,内心却总是越执拗。同住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彼此也对彼此的性格称得上是了解,从香取夏绪出现第一根银白色的头发开始,不,那并不是银白色,而是无色,只是因为千万根的重叠交织才呈现出光华绚丽的白色。从那时开始,她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瓦莲莉娅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这位“异化”的室友,同情,厌恶,畏惧,接受,或是…妒忌,或许每一种都是错的,她常常想,或许对方只是希望自己像从前一样,她们喝喝茶聊聊天,结伴散步,在晨光里嗅着同一缕花香,已经足矣。
      那么她能做到吗,室内的灯光再暗,最终被香取夏绪熄灭。女孩们的呼吸在黑暗中起伏,她们的命运也在纠缠中摇曳,在隐瞒中互为依靠,相濡以沫。
      她做不到,阳光明媚的初夏的午后,她回到房间的时候,如坠冰窟的感受那么鲜明,香取夏绪倒在地上,霜花将她层层覆盖,从那一天,雪落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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