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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霓为衣兮云之君(10) ...

  •   李清欢与约尔曼冈德相对而坐,尔萨站在他们身后,将刚刚冲泡好的蜂蜜百香果茶摆在他们手边,为盛着歌剧院蛋糕的白瓷盘配上银色的小叉。
      “点心已经送到夫人房间去了。”洛芙说完,垂首退了出去,轻轻的把门关上。
      穿过被擦拭的光亮的木地板走廊,她回到羲姬所在的房间,木盒被打开,里面雕花的筷子仍维持着自己清洁过摆放的原貌,桂花与酒酿的香气氤氲在空荡的书房里,连她都不由得食指大动,可坐在书柜边读书的羲姬却不为所动,不仅仅是一盒香气四溢的糕点,便说是沧海桑田的变迁,都未必会让她动一动眼帘。
      夫人从来都是这样,泠然、清寂,不像自己,总被人间界那些琳琅满目的精彩迷惑,模糊妖怪和人类的边界。洛芙猛地制住自己大胆的想法,自己又怎能与夫人比较,这实在是太大胆太僭越了。
      “大人,想来与清欢师父见一面,说说话,应当不违规矩的。”咦?艾萨不是不喜欢那位李女士吗,怎么还为她说话呢?不过虽然夫人没有接见她,但是议长大人可是派尔萨先生把她请了回来,应该也不算失礼吧。
      洛芙把木盒中的桂花糕挑拣了几块盛在盘中,轻手轻脚放在羲姬手边的小桌上。淡黄色的小方块整齐码放着,也同样希望得到主人的青睐。
      “嗯,我知道,但是我们不必见了。”书页翻动,主人的声音一成不变,艾萨斯坦斯已经不记得这个声音笑起来的时候,那时凤箫声动,热烈的情爱,滚烫的思念,友人们、爱人们的低语,似乎都远去了,都被凶兽的臼齿撕碎研磨成齑粉随风消散。
      洛芙侧头看了看艾萨斯坦斯的表情,奇怪,她好像很舍不得那位女士似的,可她们看起来关系又那么差。
      “如果大人不想与以前一样给他们帮助,也要说清楚干脆断了联系才是,为什么这样拖沓。”
      “艾萨。”书页再次翻动,却听不到其他的话语了。
      “艾萨放肆了,请大人责罚。”艾萨斯坦斯单膝跪下,但目光却依然平视,没有丝毫认错的妥协。
      洛芙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她不明白一向对主人一举一动都不多干预的艾萨今天为什么这样反常,那个突然来访的奇怪女人似乎带有什么只对她作用的强大魔力,轻而易举就唤起了她内心深处叛逆的念头和欲望,让她口不择言。难道这是敌人们新的精神控制的招数吗,洛芙不敢再想下去了。
      羲姬瞧了瞧落在脚边的艾萨斯坦斯的影子,脊背挺得那么直,令自己产生了说不出的羡慕。自己的脊背也有这么直的时候吗,有些记不清了,不过也不要紧,挺得笔直的脊梁,总有一天也会因命运而佝偻,只是让人心里莫名的惋惜。
      “起来吧。艾萨,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帮助他们了,我无法拒绝,也无法接受,我能做到的,只有回避,只有…尽我所能的…回避。”回避现在,回避过去,回避一切让我产生逃离念头的诱惑,只有佝偻的身子,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他们还远不够强大,仍需要我的脊梁。
      见艾萨斯坦斯无声的站起来,洛芙悄悄松了口气,艾萨是个倔强的性格,要是怄起气来,夫人又要难过。“夫人,李女士带来的糕点闻起来很香,尝两块吧?”她的声音总是清脆甜美,听起来让人忘却烦恼,夫人也很少拒绝她的建议,虽然只是些晚饭的菜品、游玩的安排、服装的搭配等等希望夫人开心起来的小提议,但被全盘接受的信任感仍然是属于仆从的荣耀。可这一次,明明只是可有可无的试探,夫人看她的眼神,却让洛芙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夫人是稀有的日光精灵,周身永远都是适宜的温度,永远都围绕着暖融融的光亮,可她此时的眼神里却没有了丝毫的暖意,让洛芙觉得仿佛有无数寒冰牢狱之中的冰锥,将自己万箭穿心。但又仿佛是她的错觉,在腿软的差点跌坐在地上时,这眼神又不留痕迹的消失了。夫人仍是温和冷静的夫人,她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妖怪。
      放下书,羲姬捻起一块印着花纹的糕点,端详着,似乎透过这块桂花糕,体会到了制作者恳切的执念与愿望。最终却还是放下了,许多年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贪嘴的姑娘许多年了。“你舍不得她走,怎么不多送送她?”
      “李女士没有离开,尔萨先生请她上楼与议长大人说话去了。”洛芙没看到艾萨斯坦斯的手势,心里正奇怪对方怎么没有和夫人汇报,嘴里则和盘托出。
      话音未落却被狂风吞没,再定神时,屋中已是一片凌乱,风吹飞的书页纸张卷宗落了满地,夫人已经不知去向,唯有艾萨斯坦斯仍在原地,对自己横眉怒视。
      洛芙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慌乱而忐忑的跟上艾萨斯坦斯风一样的脚步,追随着羲姬的气息,向会客室疾驰。
      “我真没想到,执政官先生还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和那时一样巧言令色,令人生厌。
      “道长说笑,尝个新鲜而已,人老了,就越喜欢追求些年轻的感觉。”被李清欢这么嘲讽,约尔曼冈德似是习惯了她的刀子嘴一般,喝着甜津津的果茶,轻描淡写的回应,大约是对人类们的言出必践非常满意。
      李清欢摆弄着小碟里的蛋糕,眼中翻滚着莫名的惊涛骇浪,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显而易见的,一时之间她想不到这一点能够在对在的对峙局面有什么影响,是忌惮还是肆无忌惮,提起这个,又意在何为。“好像确实精致,也好吃,没想到尔萨先生也有这样的好手艺。”
      “您抬举尔萨了,尔萨并不十分了解料理厨艺,茶点都是洛芙准备的,百香果用蜂蜜酿过几天避免口感发涩,歌剧院蛋糕的基底杏仁蛋糕加少许盐使味道鲜明,其中的咖啡酱与巧克力酱都测量了甜度与黏稠度保证分层,甘纳许做了严格的温度管理,淋面的时机也符合标准。当然,您满意就好。”尔萨微笑着弯腰示意,替约尔曼冈德续上果茶,听不出他语气的波动。李清欢一直觉得,这样一个能够克制自己的一切情绪外露的妖怪,和他的主人一样深藏不露,因不知他永远背在身后某一只手上是糖果还是鞭子,每个被他盯上的人都会忐忑不安。
      李清欢绽开一个浅淡的微笑,把情绪压下,不动声色将长方形的蛋糕缓慢的切碎。“尔萨先生真是个细致的人,和执政官先生一样让人放心。”主仆都仿佛在算计着什么似的,为人不齿。“今天拜访并不是为了见您,执政官先生为什么请我进来喝茶?总不是因为怕我难堪吧……”
      “羲儿这几天劳累,老朋友的拜访自然也不能拒绝。我想道长对我们感情虽然有不同,但是也不会不赏脸来说说话吧。”停顿片刻,约尔曼冈德的表情似乎略微凝重了些,像是要做出什么牺来的凛然。“自然也有些其他的事…羲儿一直对…他的死…对此耿耿于怀,我也并不是全无察觉…但这件事既然没有按照既定的方式去做,也就是有些情非得已的苦衷……”
      “如果要向我陈述您的无可奈何,您搞错了对象。”李清欢放下甜点叉,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
      “嗯?”不知是约尔曼冈德的确太过健忘,还是他正在用绝佳的演技面对这一切,总之他的眼中充满了疑惑。
      李清欢倒也耐心,字字珠玑将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或许你忘记了,林予枫、枫兮其妖,为我李家第一代家主的爱宠,护佑数十代弟子千余年…无论你与我的关系如何,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无可奈何’,恕我无法释怀了。”她抬手示意尔萨为她续茶,后者立刻拿着茶壶绕桌边走来。
      这一番言论让约尔曼冈德颇为措手不及,他能够类比羲姬的想法,在自己出现前的每一刻,在自己离开后的每一年,林予枫代为照顾付出的心血与得到的回应,他为此感伤,亦为此嫉妒。手握重权,生杀予夺一念之间的妖王,自然要斩草除根。“你说的是,我失言了……”
      他接下来的话并未出口,双开合的雕花木门被猛烈的冲击撞开,砸在两边贴着暗纹墙布的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门锁与转轴全部损毁,左边的木门失去支撑砸落,拍在地板上横亘在屋内几人的面前。
      “你…你究竟怎样才肯放过他们!”双眼通红的羲姬撞开了正返回约尔曼冈德身边的尔萨,热度十足的茶水尽数打翻泼在白色的长桌上,蜂蜜与水果的香气较着劲儿冲进鼻腔,蒸汽扶摇而上争夺战场,模糊了妖怪们的表情。
      “怎样…怎样才肯…放过我……”似是不忍又是惧怕,即使冲到了约尔曼冈德的面前,羲姬硬生生止住了攻势撑住了桌面,嘴唇颤抖着,深深的呼吸,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与勇气,却只是让她断断续续的问出毫无意义的问题。
      一室静寂,雨点敲打在双层玻璃上,层层叠叠的滴答声,不知正穿透谁的心脏,又把谁钉上了公开处刑的兽枷。压抑了太久的酸楚冲上了头顶,势必要激荡出汹涌的泪花来冲刷怯懦与隐忍,无数人都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都蛰伏在云下,等着仙人坠落云端的轮回日。
      “夫…夫人……”洛芙看着眼前极具冲击力的场景,害怕的往艾萨斯坦斯背后躲了躲。
      李清欢意外的挑了挑眉,话里话外有几分作壁上观的意思。“执政官先生与羲姬女士之间的关系,真是让人意外。”
      被如此直白的反抗与质问,约尔曼冈德却不动怒,挥了挥手,艾萨斯坦斯与洛芙一同退下,尔萨用妖术简单清理了房间中的狼藉,也依照主人无言的吩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为什么来这儿!”羲姬侧过头,背过约尔曼冈德脸上,终于敢流下眼泪,仿佛要把年年岁岁中淤积下来的雨水都流干。“为什么你也不肯罢休……”她慢慢蜷缩了身子,蹲下来,手指陷入毛绒绒的地毯里,泪珠落在上面,把花纹变的扭曲。
      一双潮湿的灰色皮靴在眼前站定,似是不忍,李清欢纵有千般苦楚却也只是扶起了羲姬,指尖拂过那张泪痕凌乱的脸。对视的金色眼睛与灰色眼睛都有无法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在交汇,汇入窗外的黛青色山峰与四合的冷雨。
      “因为命之所至,我们是要抗争的。”
      她拥抱这位恩师与旧友,故去无数次的亡灵与过去的回忆再次重逢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埋进她的肩膀,嗅她发丝与脖颈处的暖香气息,李清欢不想与她分别,不会有人想与她分别。
      可她注定独行。
      “我做了桂花糕,只是想送给你尝一尝。我很久不做了,或许不那么好入口。”女人放开精灵,退后了几步,故友看不出泪迹的脸仍然那样美好,千百年的时光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就如年轻的自己一样。心头忽然生出了些安逸的喜悦,如果我们都是容颜依旧的样子,是不是代表着,我与你,也可相持依旧。“叨扰了这么久,我就先走了,师父请多保重。”
      李清欢低着头后退,一步,一步,退出了房间。
      “道长所求,我应了。”
      羲姬转头看向踱步到身边的约尔曼冈德,嘴唇开合却仍是无言,自己的失态与质问竟没有引起他的怒火,他那么介意的故人旧事,难道这无数根谁都不敢揭开提起的倒刺,他都能够接受了吗。她实在是怕,怕了几十年。丈夫有齐天的手段来解决自己不愿留在他身边的依仗与筹码,他也正这样进行着,可现在呢?他提供了基因样本,大张旗鼓的来拉近关系,又再次答应清欢的莫名要求。这又是什么,又是什么折磨自己的办法。
      在杀死了亲人们与爱人们之后,反复杀死自己的办法。
      “你想怎样?”
      约尔曼冈德眉眼平和,目光中杂糅了百转千回的眷恋与温柔,这是他少有的模样,润泽的如一块玉、一片湖。
      “羲儿,你的朋友们,他们都很想念你。”
      黑蛇竖起了身子,散发出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他在威胁,羲姬向后躲避的动作还未进行完全就被丈夫的怀抱控制,妖怪搂住她的腰身,婆娑依旧潮湿的颊腮,黑色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将猎物吞没。
      “他们很希望你与他们常常走动,就和从前一样……和我不在时一样。李道长,是特意来找你说话的。”
      在对朋友们多年的冷待疏远之后,她必须迎合丈夫的要求再次亲近。这之中有多少久别重逢的欣喜,也都不再令人期盼了。
      她在他的世界中被震慑、被掌控,被吐着殷红舌信的巨蟒缠绕,困在将将窒息那昏沉的临界点,所有曾拯救过她的朋友都将被毒液波及,无人生还。
      她在他手中颤抖,星月消弭。
      李清欢撑伞走在窄窄的山道上,雨落的声音遮蔽了她不愿入耳的一切浊物,水花滂沱的破碎声中她却感到身边依然万籁俱寂。羲姬与约尔曼冈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钻进脑海,钻进骨缝里,刻在血管上锥心刺骨的冷痛。
      执政官先生真是好演技,不知他曾有过几次对羲姬的真心以待,待她以妻、以千年所爱。
      夜深了,雨也更冷。女人裹紧了风衣,消瘦的身影沿着湿滑的石板路走下去,走进了万重古树参天的阴雨中,走向深渊里经久不散的厚重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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