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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霓为衣兮云之君(9) ...

  •   进入九月下旬之后,气候变的反复无常了起来,太阳升起时仍然燥热,但凡有云遮日有雨闭月便冷意袭人,而随着一场一场或大或小的秋雨淅淅沥沥的落下,摇摆不定的气温终于是降了下去,在晴朗的日子里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了。在人间界居住了这么些日子,洛芙依然摸不清女主人的喜好,议长大人倒丝毫不掩饰对羊肉与鱼生的喜欢,可议长夫人,无悲喜无性情的羲姬大人,却好似什么都不在意。要知道人间界的美食可是闻名了整个弗拉斯联合国的街头巷尾,连一向克己谨慎的尔萨先生都会忍不住每天去买点不重样的小点心回来尝,怎么羲姬大人却总是毫不动容,永远是那个无所谓的模样。
      “艾萨…大你说夫人喜欢些什么呢?”洛芙把手里沾着水珠的茶具用绵密柔软的干燥洗碗巾擦干净,摆放在旁边的置物架上。她的动作轻柔又灵巧,捻起不同的茶具就像拾起飘落的花瓣,勾着茶杯扶手在另一只手心中转一个圈就完成了擦拭,手腕再一翻就稳稳地放进了置物架上特定的位置,行云流水的动作竟还有几分细致的视觉享受。
      相比之下,负责整理流理台的艾萨斯坦斯的动作就缓慢许多,留下了菜叶与水果残渣的案板,搅拌沙拉的玻璃碗与匙,脏污的破壁机榨汁机,熬制果酱糖浆的珐琅锅还没降温,留在台面上的冰盒下还有滞留的水渍。这所有都可能会让她手忙脚乱,因为对于她来说,更擅长的不是这些精打细算的家务事,而是冲锋陷阵的杀戮。羲姬大人喜欢些什么呢,她能够想到的每一种奇巧玩意,都是主人的心头好,冒着热气的玫瑰豆沙米糕,刚出炉的朗姆酒甜橙玛德琳,蜜桃气泡水之中漂浮的果味冰块和布丁。
      不仅仅这些。
      不仅仅这些,还有很多很多。雕塑、油画、游历过巧夺天工的建筑物、每一种与精灵截然不同的生物、缂丝、陶瓷、金丝镶嵌掐花…艾萨斯坦斯能够想到所有从羲姬嘴里说出的晦涩名词,她说话时神采奕奕的样子,好像是胸膛里装满了欲飞的蝶。
      “我也不知道。”沉默了一会儿,艾萨斯坦斯只能给出这个答案。她不是不知道羲姬喜欢什么,作为看着小公主长大的仆从与守卫,她知道一切,也一无所知。
      洛芙只是个贴身处理些饮食起居的小妖怪,如果不是因为性情好记性好,又从不多嘴不计较得失,也不会从不计其数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被尔萨选中,被议长大人认可来服侍夫人。想要知道羲姬的喜好,也完全出于提供更好更贴心的服务而已,她性格软糯单纯,又喜欢这位平易近人的女主人,自然就要完成好这份她擅长且喜欢的工作。
      门铃声响起,艾萨斯坦斯立刻放下了手上的抹布警觉起来,这个地方是姬临学院安排的一处校外别墅,任何人想要与议长夫妇接触都要通过官方途径写上行程历,也就是写在仆人们的脑子里。但今天是个没有任何安排的周末,出入建筑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会是按门铃的来访者。那么又会是谁,成为了这里绝无仅有的不速之客呢。
      尔萨正在协助议长大人处理国务,主人们所在的房间则没有铃声的打扰,艾萨斯坦斯还在犹豫,但洛芙已经迅速擦干了手,快步下楼去往门厅了,她并不在主人们面前使用异种能量,脚步轻快但声音轻柔,展现了极致的仆从的美学魅力。
      艾萨斯坦斯无声的跟上去,无论何时,确认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妖怪与精灵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人间界对他们来访严阵以待,或许门外就是杀伤性的特殊武器,要让他们猝不及防。
      但门外只有一个女人。
      灰蒙蒙的云下,雨珠也是灰色的,廊外的石子路被雨水打湿,路边的草叶沙沙作响,今天是个潮湿的阴雨天。视线过去是一双灰色的小靴子,椭圆形的前端皮料已经被雨水打湿成为了深灰色,似是畏惧山中将夜的寒意,一条奶啡色的针织长裙盖过了小腿,再往上则是棕色风衣的下摆,在雨中轻轻的颤。
      格子雨伞扬起,女人提着考究的木制点心盒的手露出来,凸起的关节肌肤在冷风中发红,这是个普通的人类女性,衣着也不隆重,带着伴手礼来拜访…似乎是旧友,能不在乎彼此穿着打扮的人,一定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吧。
      “您好,需要帮忙吗?”洛芙交握着双手放在身前,小脸严肃,神情礼貌而防备。
      女人的声音却好像雨水之中清爽的一片薄荷叶,与冰块在清澈的柠檬水中碰撞,撞出极富侵略性的爽冽香味。“需要,我是李清欢,来见羲姬女士。”
      艾萨斯坦斯上前一步站在了更靠前的位置,就算不记得她的脸,她也记得这个声音,让自己忍不住去留意的声音,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变的难缠、冷漠又无谓的声音,只要一想起就会牵连出无数从前的回忆来,那些已经作古的宝贵回忆,会愈发让物是人非的主人公们痛苦。“夫人今天没有会客安排。”
      “艾萨,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不过我们都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回事。见或者不见,她会亲口和我说的。”女人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听不出艾萨斯坦斯的逐客令一般,动也不动的立着,像是一尊玉石雕像。
      似乎是感受到了艾萨斯坦斯与来客之间积怨颇深故而话不投机的微妙气氛,洛芙礼貌的俯了俯身子向后退了几步。“您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雨丝被风裹着飘荡,门廊三面镂空,艾萨斯坦斯的发梢上不多时便沾染了不少零星水珠,变成细小的冰花,在门廊的孤灯之中开放。作为冰属性精灵,她能够瞬间将漫天雨雾变成寒冰囚牢,但这在面前这个女人的面前不值一提,她既是和自己一样的冰霜,却也同时可以是烈火、是雷霆、是山崩地裂。
      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仍记忆犹新的某一天,她就是带着万钧的力量将一切刺向她身体的冰刺都融化,将自己困在一重又一重火焰的镣铐中,那真是极尽羞辱的一天,区区人类,竟然无视了元素的差别,以初学者的身份,把诞生在异种能量元素环境中的佼佼者反复践踏。从那之后的每一次相见,艾萨斯坦斯都全副武装着迎接这位宿敌,身体的条件反射让她就算是在分别了久到模糊时间的数年后,也不得不竖起全身警觉的刺来应对她眼中李清欢兴致所至的又一次挑衅。
      雨下得愈发大了。
      可雨中的女人看起来仍然那么一尘不染,连手中古旧精致的木盒都丝毫不惹水气。愈发让艾萨斯坦斯觉得狼狈,也是在李清欢的身上,她才发现,原来胜利者的胜利对于失败者而言,最痛苦的不是接受对方的胜利,而是接受对方无论何时都淡然处之的潇洒。就像现在,她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雄厚的力量蓄势待发,可李清欢就那么站在雨地里,气势全无,像个围着家人团团转的普通卑微女人,就那样站着,就赢得了一切。
      细微的脚步声从艾萨斯坦斯的身后传来,洛芙在艾萨斯坦斯站定,歉意的躬了躬身。“抱歉,夫人今日的确不方便见您。”
      艾萨斯坦斯还没来得及展露出某种莫名胜利的喜悦来,却听到见李清欢毫无起伏的声音,又让自己心头不虞。“是今日不方便?还是从此,再不见了?”
      “这…”洛芙客套的微笑僵了一僵,说实话,如此直截了当的客人,她可是第一次见,从前也有不少人类来来回回的想要见见夫人,或许是夫人从前的朋友,但从未有人把话说的这么不中听。就算是朋友见面也该约好时间双方确认了才是,这样总有种蛮不讲理的感觉,夫人与议长大人都是和善又礼貌的大人物,可不能受这样的质问。“夫人自然是有自己的考虑,您还是请改日吧。”
      格子雨伞抬起,露出一张冷寂的脸来,尖尖的下颌更显清冽,往上却是张淡色的唇与不施粉黛的眉眼,挽起的黑发散下鬓边的发丝浮动,凌然的气度透过一双生威的凤眼直指仆从眉心,连风雨都荡开了三分。可她也柔软,即使像是一把利刃,也是收敛了最伤人的剑芒覆以绸缎。
      她的视线越过了眼前的妖怪与精灵向上看到了二层或者是三层的房间,在阴云密布的日子里,每一扇窗都只露出了一线透气的出口,背后被象牙白的蕾丝窗帘遮挡的严严实实,看不出那之后是空无一人,还是同样有一双心绪繁重的眼睛与她视线相交。
      是这张脸了,表情总是那么傲然,连下颌线都锐利。似乎比起自己上次见她又清瘦了,是人间界的束缚太多太沉重吗,连身影都是灰色的。
      李清欢终于是泄了气,将点心放在门廊的台阶上,默然转身走上了来时的路。鞋跟轻轻敲在石子路上,发出潮湿的嗒嗒声,艾萨斯坦斯这才注意到,她身前身后的衣摆上其实也有些椭圆形的水渍,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高高在上。
      洛芙凝视着李清欢的背影,她的步履似乎是轻松也似乎是忧郁,扬起的细小水花也惆怅。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连那方点心盒,都悄悄流泪。
      “李清欢女士,李女士,请留步。”尔萨从洛芙与艾萨斯坦斯的身后追出来,他穿着制服与皮鞋在雨中疾步,终于在李清欢抵达院落大门的前一刻来到了她的面前,雨珠落在他卷曲的发丝、整齐的衣着与一尘不染的皮鞋上,但他却像是丝毫不在意一般,先向女人小幅度鞠躬。“好久不见,李女士,议长大人准备了白茶,请您移步一同品尝。”
      久违的妖气,久违的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礼貌,久违的被算计的阴冷感。前后串联,李清欢这才知道约尔曼冈德打了什么主意,碍于他,羲姬是绝不会跟人类单独见面的,于是他对人类的恩赐要怎么大张旗鼓的让妻子知道并心怀感恩呢,那就必须在自己被羲姬拒绝后提出“品茶”。
      “好啊,走吧。”李清欢也乐意陪约尔曼冈德演戏,毕竟同样深藏不露的朋友之间,搭台唱戏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远眺烟雨中的别墅,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主意啊。

      濛濛的水雾遮蔽了车内的乘客望向外面的视线,不过显然这位乘客并不在意错过的雨中秋景,她的头发打着波浪,脸颊柔嫩白皙,黑色的男士夹克外套下是一件奶茶色的蕾丝长袖连衣裙,丝袜与高跟鞋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与车载熏香混合在一起,在温暖的空气里逐渐发酵。
      副驾位置上的卡特琳娜双手打字,在舒服的皮质座椅上放松的打了个哈欠,闲闲的接下司机的话。心里想着叶呈跟薄霆真是感情好,难为后者尽自己所能的在她身上倾注资源,不惜背上了“包养嫩模”的骂名。为了兄弟做到这份上,真是很令人羡慕了。更别说在叶呈从云州跑来沧乐的这一天主动退场,留够空间,连她都忍不住为此感动了。
      “你还和那个小朋友在一起。”开车的叶呈语气幽凉,在卡特琳娜听来有种假惺惺的故作姿态。“不是毕业就会分手吗?”
      女孩一脸问号的从手机的世界返回,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魏沐白分手?”看在叶呈某一夜的收容之恩与手下留情,她也不好黑着脸拒绝对方与自己的一切来往,况且除去这些,她的经济来源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叶呈与薄霆的人脉,此时还不是一刀两断的时候。
      黑色的越野车在山道上缓慢的行驶过一个一个弯道,走的小心翼翼。“他知道你在这念书么,他知道你打工么?”他能和我一样照顾你的一切么,能保护你么。只要想到身无长物的人能轻易拥有你的一切,笑容、吻、嘘寒问暖、照顾与陪伴……车速下降,回忆起女孩肌肤的触感,每一个地方春山般的线条,叶呈觉得自己嫉妒的发疯。
      卡特琳娜的注意力回归信号连接那一端的少年人,风轻云淡的回应道:“他和我在一起念书,等下在校门口接我。”
      刹车,提手刹,却不开锁。叶呈侧头看着这个在自己手中逐渐绽放的少女,她正在以高歌猛进的姿态,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可与自己无关。他忽然后悔自己在那个明月高悬的夜晚的恻隐之心,已经错失的机会,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未必会如愿了。
      “怎么了?”卡特琳娜好脾气的扣过手机,与叶呈对视。
      灯光昏暗,叶呈几乎以为她变为暗绿色的眼睛中流转出了某种诱惑的暗示,已经变的热烫的手不由自主的覆盖女孩的膝盖,努力去感受丝袜下肌肤的润泽。“我后悔了。”他靠近了黑暗中连表情都模糊的少女,与她亲吻的感觉在午夜梦回的时刻分外妖娆,他控制不住的想要重温,想要得寸进尺。
      少女的手抵住了他的肩膀缓缓推开,让他忽然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看似弱不禁风的手臂,却根本不容反抗。
      卡特琳娜拉开二人距离“叶总,自重。”与其说是拒绝,可轻柔的语气则称不上反抗,甚至有些欲擒故纵的意味。对她来说,现在不是个拒绝的好时机。
      叶呈坐回了驾驶座,透过车窗看到远处打着伞的人影神情莫测。情场逍遥,他又怎么不懂她的言下之意,真要断了她的财路也不是不能,可外面有多少公司盯上了风头无两的她,或许她自己还不清楚,但他与薄霆可是心知肚明。无论是人,还是这棵摇钱树,他们都不能操之过急。
      看了一眼卡特琳娜身上的外套,叶呈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到了,我还是会等你。”
      虽然已经被她拒绝惯了,但再听到她嘴里说出的“嗯,你等不到。”心中还是会猛地一颤,像从噩梦中惊醒。
      他本不想醒来的。
      卡特琳娜冒雨跑进了魏沐白的伞下,握住男孩撑伞的手,睫毛欢乐的跳动,在黄昏的雨中落下看不见的星芒烟尘。
      “等很久了吧,手这么凉。”她轻轻的朝魏沐白的手呵气。“这是同事的衣服,我下周再给他还回去。”
      “嗯,走吧,我们先去喝点热的。你身上也凉,我以后多提醒你多加衣服好了。”魏沐白点点头,换手撑伞,搂住了卡特琳娜的肩膀,两个人一起向小路尽头的往生餐厅走去,餐厅里的周末夜晚总是热闹喧嚣的,一点不因满山的秋日萧索而沉闷。
      卡特琳娜把魏沐白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拉下来放在腰上,推进外套口袋里。“你放在这好了,放在外面会冷的。”
      “就一小段路。”说不上羞赧,更多的是亲密无间带来的甜蜜,每一天的他们都在加速靠近彼此,从眼神试探到灵肉合一,每一步都在无数牵扯其中的人苦痛的夹缝中酿出蜜糖。
      口袋里有什么小巧的坚硬的东西扫刮自己的手背,是一张窄长的再生纸,鬼使神差的,少年将那团纸攥在手心里,用自己的手隔开了少女与它的接触,因为他正感觉到有什么控制不住的火苗,要从这张纸中烧出来,焚尽他们创造的虚幻美好。
      “我先去上厕所哦,这一路真的憋死我了……”卡特琳娜亲了一口魏沐白的脸颊,把外套和手包挂在他的臂弯里,穿过人群急匆匆的往洗手间去。
      餐厅里有周末的音乐会,正是人满为患的时候。魏沐白目送她的离开,寻了一个远离人群的双人座放好了手中的杂物坐下来,他把握成拳头的右手放在桌面上展开,纸条已经被揉成了小团,泛着濡湿的汗意。
      深吸一口气,他小心的将纸条复原,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赫然在上,记忆力告诉他,这串号码不属于他们认识的任何共同朋友,那么究竟是谁会在纸上留下电话,并且以一颗小而精致的,偷偷跳动的心作为结尾。
      是这件外套的主人吗,魏沐白的目光落在了他放在桌面上的卡特琳娜的手机,他不可谓不害怕。从知道对方的兼职内容开始,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时常笼罩在心头,说不信任未免太过苛刻,说全然接受又太过理想化。这件事与他们的天赋,女孩的家人一样,是他们默契之中从未讨论也认为无需讨论的话题。
      可是,它在侵入他们的生活了。
      他怕对方的步步为营,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如临大敌,因为卡特琳娜是否联系过这个充满了危险气息的电话还是个未知数,他真正在意的是,如果这串数字出自她手,该怎么办。不储存在手机里代表什么,末尾的心,代表什么。
      魏沐白侧头看窗外,或许是为了沾染一些“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文人风雅,窗外池中的荷叶并没有被除去,那些正在逐渐枯萎的茎叶在雨中颤抖,暗暗的绿,萎缩的发皱,像是左右为难的自己在池塘中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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