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霓为衣兮云之君(8) ...

  •   “我之前在学校里,看见姑姑在天上飞。”
      “……不要跟她学。”
      “到底为什么不让用法术了,我想不通这事。”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片刻“每个人想不通的事都有很多,想不通你还硬想,容易走火入魔。”
      “爸。”
      “嗯。”
      “学校能够无差别的监测能量使用吗?为什么姑姑飞得那么低,还不报警?”
      “……你来我办公室。”
      “不…我不去。我腿疼。”
      “马步扎不稳还偷懒?赶紧过来。”
      “哦,好吧。”
      李渺梧坐在篮球场边的木质长椅上,篮球包与水杯都在脚边,如果不是那天投篮仰头时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身影,他也会和其他同学一样,对学校的规章制度深信不疑,毕竟家里有太多的长辈在为学院工作,更别说其中还有自己的至亲。他们也不是执着于什么权责对等、公平公开的老一套,如果规范中明确了学生不允许使用异种能量的话那么也无所谓,但是规范面对学校中的所有教职工与学生,那么为什么现在还有例外。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这个例外,没有制定规则者口中的“预警”,学校到底在以什么样的方式控制着学生,他们究竟是被蒙在鼓里的无知者,还是战战兢兢的反抗者,这些都让李渺梧充满了不解。
      他擦干身体上的汗水,迅速收拾好东西背起了挎包往最近的云轨站台走去。临近开学,校园里的人流量逐渐加大,与好几个提早返校的同级学生打过招呼后,列车到站,出了站台,穿过树林就是行政楼,也是父亲的办公室所在。听着四周树叶摇动的声音,忽然想起是不是该跟林妙妙也分享一下自己的发现,毕竟那一位也是有着相当旺盛的精力与好奇心,风吹过树枝哗啦啦的响,这一瞬间的想法片刻便作罢,且不说这毕竟某种程度上算作“家事”,就算是旁人,他也不愿用这种借口掺合到她与奥金涅茨之间,显得很是小家子气。
      思索间,又与数人擦肩而过。他停步回望身后逐渐走远的一对男女,黑发少年的背影俊朗笔直,似是幽谷中刺破天际的一丛翠竹,飒然而立,迎风傲岸。
      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李渺梧转回身大步流星往行政楼方向而去,用急促的步伐来遏制住自己回头拦人询问的冲动,这实在是太过震撼也太过蹊跷,现在的他,急需与某个能够指点迷津的人分享这个惊天秘闻,一个大胆而理智的,亲密的人。
      高沧回头望了一眼快步离开的李渺梧,对方能够瞬间察觉自己的气息是始料未及的,他比之他的父辈自然是青出于蓝,只是他们家族的繁盛未免惊人,他们的刻意回避与忽略也太过离奇,事出无常必有妖,或许未知的凶险已经在酝酿之中,但他不会退缩,脑中那双晶莹的蓝色双眼从未闭合,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鲜明。他往图书馆走去,将身边高桥奈津江叽叽喳喳的声音过滤掉,只以简短的字句回应,还好对方并不介意,也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刻意利用她打掩护的小心思。
      “我们稍微也去别的地方转转吧?”她又在不知疲倦的持续性输出毫无意义的建议了。
      “你可以去随便逛逛,我没兴趣。”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毕竟独来独往,也容易令人怀疑。少年说着,通过了图书馆的门禁。
      少女也抱着几本有关异种生物的基础导论,紧跟着他,一步也不落。“不行不行,你还是稍微保护我一下吧,看在搭档的面子上。我好怕我被别人抓起来打,早知道就把凭证给哥哥好了。”
      “我也不是全能的,不如高桥悠树稳妥。”看来你也不会去找你哥哥了,那更好,免得到了麻烦的时候,还要多出一个不可控因素来影响自己的计划。
      高桥奈津江压低了声音,圆圆的眼睛用力的眨了眨“不,不要小看自己啊!高沧同学!”
      在Lilith的友情建议下,找到的历年执行任务报告数量繁多,即使只有可公开的部分装订起来也有几公分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压得人直不起身子。“嗯,知道了。”
      找到座椅坐下来,他又开始了一天的收集整理工作,还要找理由搪塞对自己的行为十分好奇的高桥奈津江,最常用的借口是“总结战斗经验,避免在日后的战场生存课上手忙脚乱”,对方一脸的信服。看来面对这个还未完全长大的粗线条女孩,他的言辞即使有些漏洞百出倒也说得过去,截止目前,一切都按部就班。
      至少,看起来如此。
      短袖热裤的少女在书架上翻翻找找,她对读书的兴趣不大,但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好奇,阅读的满足感就来源于此。虽然高沧的言辞没有丝毫异样,但她却总在梦中偶遇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年,他们或坐或立,或游戏或争吵,拉着她的手凑近耳畔低语听不清楚的魔咒,用深深的眼神将她吞没撕裂。高桥奈津江有着自己的骄傲,从发现了哥哥的天赋开始,已经有无数的目光聚焦在他们兄妹的身上,比起天才卓绝的高桥悠树,她则毫无过人之处,即使有和哥哥如出一辙的高智商与好成绩,但她要的远远不止这些,不是什么听话懂事好管教,也不是优秀活泼令人喜欢,她想要的是了解这个世界,了解属于哥哥的世界。不顾一切来到异国他乡是如此,削尖了脑袋挤进这所学校也是如此,无论如何,高沧是个略有些智谋在哥哥和卡特琳娜的协助下侥幸获胜的普通人,还是真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宁错杀不放过,虽然距离真相还远称不上一步之遥,但能够迈出一小步,也是令人可喜的成就,不是吗。
      她翻看着手中的《异种能量生物融合基础论》,穿过落地窗外高大树木的阳光明媚可人,照耀在乌黑健康的发丝上泛起蒙蒙热度,和逐渐被点燃的好奇心一起,闪烁明暗变化的光影,把心怀鬼胎的两个人的距离再次拉近。
      同样的午后阳光折磨着全体参加军训的一年级学生,却在李清弈的办公室里被毫不留情地隔绝在自动调暗的玻璃外。
      “挺胸,收腹,膝盖直角。”李清弈踢了踢李渺梧的小腿,眼睛扫过他上下左右。“最近吃多了?身子都沉了。”
      “啊…没有啊……”这怎么敢实话说暑假里总和那群狐朋狗友夜夜笙歌,闪烁其词对于李渺梧来说不算困难。
      “不多吃点,怎么修行?”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多吃点不就“身子沉”吗!这话到底是让人怎么接下去啊!
      李渺梧皱着眉头,含糊的话就像是从眉头中挤出来似的“…啊…怕身子沉……”
      “你多吃点水果蔬菜,多吃点粗粮豆奶,口味清淡点,才能好好筑基培元,修行不是吃苦。”李清弈绕着儿子的站位巡视了一圈坐回了办公椅,李渺梧是什么德行,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清楚,嘴上是这么说却也知道儿子是个倔脾气,要受了罪才知道大人说话的道理,小时候教训过千百遍茶刀锋利切莫乱玩也充耳不闻,非得划了道口子见了血知道了痛才能管好自己的手。现在也是一样,非得因为自己不注意身体闹出什么乱子,才能把父母的叮嘱牢牢记下来去做。他有时也懒得说教,反正他们修道之人时日也多,可为人父母哪个不希望子女少吃苦头,哪个不是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经验教训都一股脑儿的搬出来刻在他们脑子里才好。
      他可不是什么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说白了,只是个容颜依旧初为人父的俗人罢了。
      “害!那没事了……”李渺梧深吸一口气,身子下沉稳稳的扎在办公桌前,眉眼都放松地舒展开来,颇有些物我合一的架势。
      “什么没事了?”
      “啊…我前两天跟同学喝酒来着。”
      李清弈扶着额头撑在办公桌上,闭眼叹气。这玩意儿怎么长得这么快,一转眼就从那个茶刀都能划破胳膊的白白嫩嫩的娃娃变成了这么个又糙又耐打的招人生气又无奈的臭小子。他自知从李渺梧出生以来,自己的确亏欠了他很多,缺席的家长会、毕业礼,失约的球赛、演出、徒步旅行,还有很多迟到的陪伴、庆祝、生日礼物,以及更多无法言明的谆谆教诲,作为父亲,他的确是不合格的。
      因为肩上所承担的责任,已经不容许他有更多留给自己的时间与机会了。但即便是这样,他也在尽力成为一个能被儿子认可的父亲,也在尽力履行那些少得可怜却不可或缺的义务。
      “爸…你一点也不像我爸……”
      李清弈看着与自己视线平齐的李渺梧,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长的这么高了。这之中,又有几餐饭,是父子相对如故交的呢。“是啊……辛苦你了。”
      我的爸爸,是一个厉害的人。
      小学作文写“我的爸爸”,李渺梧总是这么开头,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姬临学院的建设者、在职终身教授,物种接纳融合工作的奠基人,领航员,堕妖战争中功勋卓著的战士、战场主导者,等等等等,都被写进了无数篇可以作为范文的作业中。他写尽了口口传唱的故事,写尽了父亲的一骑当千与豪情万丈,唯独不写父亲的疲惫与衰老,也正因为文中从来没有“鬓角的银丝”这样千篇一律的表达总是得到老师的夸奖,只不过这夸奖更多是对他还是对他“厉害的爸爸”,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他写,我的父亲,是一位忙碌的人。
      中学写作总不能一直夸赞下去让人揪住“不体谅父母”的错误,因此他写父亲的早出晚归与连续工作,写自己因父亲失约而产生的怒气总被对方笨拙仓促的示好来安慰,最终出于感动而释然,也写彻夜长明的灯光、压低声音的会议谈话、满满当当的行程表之中还要塞下数不清的课程安排、忘记锁屏的电脑上永远闪烁着文献报告还有备课材料,有些他见过,有些他梦见过。他仍未写过父亲的皱纹、不再挺拔的身体,诸如此类更能博人同情的英雄迟暮的场面。无论试题中有关于加分项的明示,还是老师分析试卷时的暗示,他都知而不理,久而久之,便也没有这些明示暗示了。
      因为他的父亲,是不会老去的啊。没什么犹犹豫豫的矫情,没什么吞吞吐吐的借口,李渺梧其人,不会夸夸其谈,也不屑于编造些乱七八糟颠倒是非的东西来糊弄别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亿万人民看的清清楚楚,李清弈跟他儿子站在一块儿,哪个不是问他们兄弟多大,谁都不曾一眼看出他们是父子。李渺梧最骄傲的,不是他战功彪炳的父亲,而是他永不会因为衰老而凋零的父亲,疾风般横扫千军,无论遭受怎样的挫折非议,都永不言败。可这骄傲从来没有显露于人前,他从不敢将这份心底的憧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在父亲面前,也惯于隐藏。
      “啊,辛苦……不是,爸,我只是说看起来…”
      “……多蹲俩小时。”
      “俩小时就俩小时!只要能用法术,八十个小时都行!”李渺梧嘴上喊的豪气干云,好像这样,那些大腿小腿肌肉血管的抽搐麻痹就都不复存在了一般。
      “你既然能发现学校用的都是虚招子,就也能明白虚招子意在何为。学生难管,也是没办法的事。”李清弈知道早晚瞒不住李渺梧,更别说李渺颜,趁此机会还是跟他俩通一通气的好。可风纪委员会联合执行部乃至背后更大的组织加大对异种能量操纵者的控制管理这种理由,怎么说的出口,自己的家族还是既得利益者集团中的一份子,这理由,又怎么上的了台面?
      李渺梧不忿的喘了口粗气“我能发现,哥也能发现,和我们俩同一水平的人肯定都能发现,一年级里的新生天赋也好,更别说高年级那些老油条。这些人凑起来,我看你们怎么压得下去。”
      “你好好仔细你的嘴。”
      “我不。”
      “欠揍了吗?”
      “不是。”
      “那说话谨慎些。”
      “我不。”
      孩子大了真难伺候啊,这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呢。李清弈开始无比的思念自己的妻子,更佩服她,到底是怎么忍住把儿子按在地上打的冲动呢。殊不知李渺梧对妈妈可是百依百顺,好听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冒,哄的妇人从来都是眉开眼笑,可从来不会这么斗气。
      “你过来坐着说。”
      “我不。诶,诶不是。”
      “那你蹲着听。”
      “啊…好吧……”冲口而出的话语虽然暴露了满腹的怨气,但李渺梧还是顺从的打直了身板,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我和你说过,现在这些牛鬼蛇神都还没有摆到明面上来处理的时候,族里是怎么管理妖怪的。”
      “我说我忘了的话,你会不会打我?”
      李清弈本来是看着桌上相框中年月久远的合影,听到这话驾着腿斜了一眼不老实的男孩。“你试试。”
      “我错了。把他们的妖气记在小本本上,夏目友人帐就是这么来的。”
      勉勉强强,李清弈熟知李渺梧脾性,也不多做要求了。“现在的技术,还达不到能够把所有异种能量操纵者的独特能量留存下来并保持能够多次校验的活性,为了避免出现意外事故找不到责任人,因此索性从源头上控制能量使用,这就是出台新政的原因。”至少是表面上的原因,之一吧。
      “可是,这个不是把我们都当作…都当作妖怪来监视……是不是?”李渺梧的脸色涨红,身形也有些抖动。“凭什么,我们只是比普通人强了些,又不是犯罪分子!”
      “李渺梧。”李清弈敲了敲桌子,架起的腿放了下来。“你一直认为,记录妖气,是在监视妖怪吗?”
      “难道不是吗?因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要严密的…管理起来,防止他们作恶。”
      父子对视,相顾无言。李清弈第一次发现,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儿子身上的变化,已经不在自己的预估范围里了。说不清是为他的错误痛心,还是对自己的失职懊悔,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这场谈话的发生。
      “你哥哥,也是这么认为吗?”
      李渺梧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忽然转变了态度,或许是自己的话打动了他,因此更加急切了起来。“应该是吧,不是这样的吗?”
      父亲站起来走到了自己的背后,伸出手掌,看似抚摸自己的头顶,实际上隐隐用力将自己按了下去,刚刚偷懒的动作看来是被发现了,韧带拉伸的痛痒逐渐加剧,肌肉抽搐,让他在沁凉的空调房间中汗意淋漓。
      “…我我…我错了。”
      李清弈略微宽慰了些,至少儿子还有反应快这个优点,他收回手“你错在哪?”
      “我不偷懒了…其实是我刚刚打篮球来着,腿疼。”
      他说错了,反应快但是笨,确实是棘手啊。李清弈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和树梢,意识到无论是儿子还是自己,都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他收回手,又还是忍不住恼火的拍了一巴掌李渺梧的后脑勺,已经这么傻了,再拍傻估计也傻不到哪去了。
      “李渺颜在违规评审会上怎么说?”
      李渺梧捂着脑袋冥思苦想,把林妙妙飒爽的姿态挥散,好不容易从记忆深处挤出几个字“包容并纳…众生…众生……”
      正想着,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不过却不疼,倒好像是醍醐灌顶似的把接下来的词句给打了出来。
      “包容并纳,众生皆苦。”
      “没把我气死,你倒也不算笨。过来坐下。”李清弈坐回到了办公椅上,给李渺梧也拖了张椅子过来。“你现在还觉得李渺颜和你一样吗?”
      “我…诶哟呵…或许…或许是不一样的……”终于免去了□□痛苦对李渺梧来说显然大于一切,下肢的放松似乎让他的脑子都转的慢了些许,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是否连刚刚自己说出口的话都记不得了。
      李清弈早已料到儿子对这条家训的懵懂,自己在相似年龄时,也是因某些事件的发生才有了些浅薄的认识,因此也不多做苛责,只是慢慢引导着李渺梧去理解远古时期前人留下的历史印记。“因众生皆苦,所以前人教导我们要包容并纳。那么为什么众生皆苦呢?”
      少年静下心来,他们父子少有能够面对面坐下来好好探讨交流的时候,对李渺梧来说,这样的体会难得又珍贵,自然是要好好把握的。他懂得父亲的苦心,那些调皮欠收拾的举动,又何尝不是想要离忙于家国大事的人再近一点,让他再多些为人父的平凡感受。“你说过,因为万事万物都受天道而生的无常之苦,都在变化之中生生灭灭转瞬即逝,因为站立不住、保存不了,所以才苦。”可他实在是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要被这种真真假假的手段控制,无常是万事万物的镣铐,修行能在某种程度上解开镣铐解放□□的限制,又为什么再以人力再做约束呢?
      倒是还算上道,李清弈慰然缓和了脸色。“你再说说,我李家,何以治世?”
      “芝士?什么芝士?披萨?”
      夸奖的太草率了,儿子修行向来是狗熊掰玉米,果然养儿费脑力。“本家行天道以治世,筑修行以行天道。我们行天道,却不敢为天道,又怎么能给妖怪身上加诸监视之苦?”
      父子俩的谈话一向轻松,李渺梧腰酸腿痛本是靠在座椅上一副闲谈的姿势,听了这话肃然坐直了身体,他意识到有什么与自己常识相违背的知识正灌注进大脑中,需要他全神贯注的投入。“可是不监视,怎么防止他们作恶?”
      见儿子如此,李清弈自是欣喜。“监视不能防止作恶,教化才能防止作恶。你爱打篮球爱玩游戏爱和朋友们一起放松,我和你妈妈从不控制你去哪、玩多久、和谁,而是给你们找些有趣的事情去做、告你们要注意哪些危险,这就是教化。人为道德法律所教化,妖怪无法被法律限制,所以由我们来教化,修行则是赋予我们教化的能力与手段,也是我们自保的办法。我说的可清楚了?”
      “嗯……我清楚了……但是怎么又拿妖怪和我比?”李渺梧瘪了瘪嘴,伸手从办公桌下方的小冰箱中掏出一罐可乐来。
      李清弈拍了拍李渺梧的膝盖,自然的把儿子手中已经打开的可乐拿过来喝了一口,碳酸冲刷口腔带来畅爽感,帮助他再次压下揍儿子的冲动。“我要是说我看本家后山那一片竹林都比看你顺眼,你又怪我拿竹子跟你比?”
      “诶,不是,这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
      “妖怪和竹子…那当然不一样了……”
      “怎么个当然法?”
      李渺梧张着嘴,仿佛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又不知从何开口。妖怪会跑会跳能施法上天入地,恶妖迷惑人心者多不胜数,善妖也不乏仗义正直者。既有善恶之分那当然与没有修得元神不通晓人事的万物有所不同,但这种理由如此简单直白,怎么也不会是父亲想要的答案,想来也是,万事万物皆有灵,在异种能量的作用下都有修得元神的一天,那妖怪和竹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思索间,评审会上林妙妙的惊人之举又浮上心头,她的问题掷地有声,令每个人心头都为之一振。
      “您真的清楚,您的种族吗?”
      似乎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或许是真正发现了什么。李渺梧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风华正茂的父亲,无数种情绪翻滚交织在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顿悟、茫然、畏惧、怀疑…少年再说不出一句话,所有自己潜意识中的概念正经历着天翻地覆的崩解重构,其中最震撼的一条,莫过于承认这座学院中的每个学生,其本质上,都与妖怪无不同,而他的家族,更是从千百年前的某一天,就开始了这旷日持久的超前进化。
      日光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云遮了个严实,其余的乌云示威一般将湛蓝的自由统统占领,以越来越沉闷压抑的温度大张旗鼓的露出更深色的獠牙。汽水罐上密密麻麻的水雾汇聚成小而冰凉的水珠滴落,在深棕红色的办公桌上留下一圈亮晶晶的水渍,密闭的空调房中,有什么隐晦的东西也顺着脊梁和冷气一起爬上了后脑,让身体上莫名的泛起了鸡皮疙瘩。
      “是…是一样的……我们…”少年喃喃自语着,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易拉罐,无数杂乱无章的想法像褐色液体中的气泡一样扶摇直上,啪地一声爆裂,炸开漫无边际的荒谬幻想与念头。
      回想自己刚刚想清楚这一点时的茫然,李清弈很欣慰看到后辈如此模样,他们在思索而不是无能而怒,思考使人冷静睿智,这是他期望看到的。“与其称为监视,不如称为“记录”。我们一样有被“记录”的时候,我们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喝了一口冰凉的酸甜汽水,像是要把什么即将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压抑起来一般,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公安局留下每个人的DNA,我们留下每个妖怪的妖气,有朝一日,也会留下每一个异种能量操纵者的能量标识,这很合情合理。”
      “爸…”
      “嗯?”
      “也是爷爷告诉你这些吗?”李渺梧用力地捏了捏易拉罐,连同长久以来萦绕在心头的疑问与叛逆的种子一同捏碎,浓墨般的眼眸里泛出隐隐的敬畏。
      男人把喝空的易拉罐潇洒地投掷出去,抛进垃圾桶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这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那些没能说的出口的潜台词,似乎就被这样轻松的丢进了垃圾桶,不必重视,不被理会。“你爷爷那会,还没有这些,也没什么可说的,能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就不算失职。”
      “会有那一天吗?”李渺梧也不知道自己具体指什么,只是能够以合理的方式管理所有的异种能量生物的那一天吗,还是比那更远,远到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宁静的那一天,远到云开雨霁的那一天,他是否能亲眼看见的,那一天。
      “会的。”但我们不知距离这一天还有多远,也不知该怎样到达,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脚下这条未知走向的道路,我的每一个脚印,都在为最终的目标而去,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永不回头。
      “爸爸,你保证么?”
      像是每一次的勾指的约定与诺言,无论被辜负多少次,李渺梧都相信着自己的父亲一定有兑现的那一天;无论积攒了多少失望,都能被更加博大的爱与责任所包容;无论等待了多久,还需等待多久,无论这等待是否有个明确的期限,李渺梧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下去,他会永远的等下去。
      “我保证。”
      暗色的浮沉浓云终于遮蔽了连日来肆无忌惮的太阳,但温度却没有随之下降,反而因闷热而更加折磨。儿子已经离开这个温室囚牢,李清弈用纸巾抹去桌面上的水渍,站起来把另一只座椅推回原位,垂手将纸团放进了垃圾桶,随即站在窗边远眺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树木泛出了晦暗的墨绿,正因某个高速掠过的物体涌动着深浅变化的猛烈波涛。他一手撑在玻璃上,挺拔的身躯泄气似的佝偻了些许,很少出现的无奈此刻在他的脸上彳亍徘徊,交织出变幻莫测的复杂表情。
      “Lilith,有提醒李清欢不要这么明目张胆的吗?”那物体的背影已经遥远的看不清楚,雪肤乌发,迎风御剑而立,除了令人头疼的妹妹,还会有谁这么我行我素呢。
      “当然,但您也知道,李清欢教授不在意这些。”Lilith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公式化,但难掩落寞。“不过,你现在也来检查我的工作了么?”
      李清弈走回桌边坐下,打开桌面终端开始确认自己的教学计划。“但其他人会在意,还会穷追不舍…怎么,听起来你有些不开心?”
      “不会…李清欢教授有说,她不是不喜欢我……”
      看着满满当当的课表,李清弈苦笑叹气,嘴上说着没有不开心,实际上还是不开心。果然傲娇的心口不一的人就算是做了机器人,也依然心口不一。“嗯,她心里,估计咱俩差不多地位。李渺梧过来的路上是不是遇到了妖怪。”
      “就算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这么过分啦,有人权吗还!”
      “……我真的怀疑…你是看上他了……”
      “请不要擅自把李渺梧放上国民哥哥的天秤好吗,凌凤清哥哥他不香吗!”
      屏幕页面忽然被替换成了某个正当红偶像的写真轮播,倒让李清弈措手不及。看着画面中剑眉星目的美少年,暗忖女性审美的变化并没有多大,也和几十年前班里那些女生喜欢的男明星没什么区别。不过影响了工作,区别就大了,他点击屏幕毫不犹豫地退出轮播,系统中显示的教学计划都顺眼了些许。果然,无论什么时代,男性大都都对同性偶像兴趣缺缺。“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我应该…有人权的吧?”
      Lilith轻蔑的笑声中,不少早开的桂花悄悄地落了。男人与女人你来我往的玩笑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房间内回荡,空气中充满了欢乐的因子,不仅仅秉承了少年时友谊的亲近,公事公办的来往,他们都一丝不苟。
      “帮我多留意高沧。”
      “当然,我明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