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58、樱花所歌的那一夜（10）

　　强撑着不四五个小时的高空飞行路程中，不同于打盹的夜渊，监测自动驾驶偶尔放眼窗外祥和日出的言煜，闭目养神的李清欢。赵扬帆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无论再怎么对眼前的事实吹毛求疵，一本正经的纪舒远，吊儿郎当的李清弈，严肃又不失幽默的Lilith。那些曾存疑的每一个细节都天衣无缝，于是他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怀疑与自我怀疑中，直到直升机稳稳降落走出舱门，进入消毒间。
　　为了防止消毒液溅入眼睛，他不得不略眯上眼，于是脑海中便也只剩下一片炫目的白光。整顿停当，跨出那片白色的区域，他终于见到了任务后的通讯中，朋友们三缄其口的人。
　　按照手腕上的电子表来计算，他走了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郭启宁足以坐稳校长室的扶手椅，毕业生足以将分别时的泪水与欢笑撒遍校园中的每个角落，生命学院圈养的白鼠与兔子足以长成更完美出色的稳定个体。而她，也足以重拾身体，就这么站在晨风中，背后是留校学生晨练的小小身影，以及他们触手可及的，光明美好的未来。
　　“微微，我回来了。”
　　还不等他张开手臂，那小小的身子已经扑了上来，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他们的身高是有些差距的，转化前，赵扬帆可绝对受不了这样的拥抱，毕竟年过半百，再怎么想和年轻时一样抱起女孩打转，也都是奢望。
　　但他实在是太想重温三十年前的感受了，每个老去的灵魂，如果有了返老还童的机会，大约都会想与年轻时的爱人，再回味一次他们热烈地情爱，轰轰烈烈披荆斩棘，还有长夜欢歌，与致命的思念。
　　“下一次……”
　　怀里的人儿小小声的呢喃着，令他想起无数个漫长的雨夜里，窗外雨声如注，她也是这么缩在他的怀里，肌肤泛着旖旎的粉红，轻颤着将自己紧紧搂住。太粗心了，他实在是太粗心了，早在那时，他应该多问的就是身体的痛楚而非其他。
　　好在为时不晚，他们还有漫长的生命与岁月，无论是否回首，以后的，更以后的每一个时刻，所有即将诞生的回忆中，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带我一起去吧，下一次……别一个人，我好害怕。”
　　嗅着女人的气息，她浓密发丝与肩颈之间散发的香气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但赵扬帆显而易见的泄了气，雀跃的心沉入谷底。
　　“怎么啦？你怎么哭啦……”
　　男人趴在她肩头，此刻猛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层层幻境深处。妻子不应该也绝不可能说出这番话，虽然，他曾这么期盼过。身边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假象，她的温度却这样真实。
　　越久远的回忆，越是与现在的情景格格不入。那些几乎已经被日复一日的兵荒马乱消磨殆尽的往事，逐一分明起来，他知道，这是救赎自己唯一的信标。
　　“没什么，我真的很想你。”
　　女人，或者说记忆中的女人的确是完美无缺的，连欣喜的踱步时哼起的小调，都是他们熟悉的那一首，连晚餐的味道里，都不忘记点缀他最爱的胡椒。
　　赵扬帆发现自己低估了幻境的拟真，也低估了自己的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意志力。他们不仅仅补上了年少时错过的烂漫，也补上了时至中年应有的相守，午后小睡初醒的玩笑与耳鬓厮磨，夕阳下的金色阳台上缠绵的吻，甚至仅仅是安宁的对视。她实在是太过鲜活，耍赖时皱成一团的眉毛鼻子，软绵绵的发丝手指，一时颐指气使，一时温柔和顺，丰姿冶丽又婀娜多姿。
　　他们并排躺在凉丝丝的冰席上，玩着你来我往的手指游戏，夜灯幽幽，温香软玉。手指扣着手指，呼吸纠缠，即使遇见她一百次，重复这些老掉牙的戏法一百次，他一样会一百次走向她，爱上她，并矢志不渝。
　　直到被李清欢的来电打断。
　　对方只让他回一趟实验室，其余什么都没有多说。但他十分清楚，无论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你能不能……留下陪我，就一晚……”
　　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早有预料，床上的人猛地扑在他身上，力道却轻柔，亦不曾强行扭过他的身子，光滑的肌肤相贴，恋人的私语带着些许恳求。
　　确实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永远留在这个梦境里，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美好和平，一切都符合他对于一切的预期。
　　“微微，等我。”一吻既罢，他整顿停当，最后看了一眼昏暗灯光中面容模糊不清的女人，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另一个迷失在时空中的旧人，轻轻地道别。
　　但不能，赵扬帆明白，自己所要面对的真实世界中，那里才有真正等待着自己的人。
　　我们会再见面的，我正在走向你，当然，你也是。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认真听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不等刚进门的赵扬帆坐定，李清欢神情冷淡，语气也叫人没来由的后脊发凉。“樱血没有完全被杀死，堕妖的□□的确消散了，但它的元神透过某种媒介寄宿在了你的身体里，它迫使你陷入睡眠令自己有休养生息的余地。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这里不过是梦境而已。要从梦境中苏醒，要么遭受精神刺激，要么遭受□□刺激。樱血会利用你的认知与潜意识制造与你记忆中的现实一模一样的情景来以假乱真，所以我没法帮助你逃脱，唯一的办法是一层层破开梦境，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每一层梦境最脆弱的地方，也就是你最易受刺激的那一点。我唯一能提醒你的就是不要沉溺于安稳，忘记自己的责任。”
　　“李……李清欢？你是真的李清欢？你怎么会在这？”
　　伴随他的质问，实验室的门轰然洞开，娇小的女人喘着粗气站在门外，一手扶着门框，盯着呆愣住的赵扬帆。
　　另一个女人早散了个干净，一地的零碎光点，重新汇聚成为男人手中的短剑。大约是怕他下不了决心，李清欢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硬把自己那一丝丝可忽略不计的法力塞进这里，助他一臂之力。
　　“你……你不在家，我一个人还是有些……有些害怕。”她急急奔来，连拖鞋都跑丢了一只，于是便磕破了脚趾。此时披了件纱衣，半个肩头与大片胸口的肌肤都暴露在空气中，颤巍巍立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在这陪着你好不好，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李清欢说得对，他太过于软弱，太过于优柔寡断，以至于见到爱人的这一刻，就几乎将一切抛在脑后。以至于他意识里的穆曦微，也同样柔弱可欺。
　　并不是这样，他的妻子，执行部的首席执行官，审判级堕妖也能够斩于马下的女人。她可以巧倩笑兮，可以古灵精怪温柔似水，可以光着脚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玩闹，但她绝不可能软弱胆小，绝不可能畏首畏尾，绝不可能沉迷情爱。
　　她迎面走来，将男人藏在身后，握着短剑的手拉至身前。
　　“我知道，我知道的。”
　　锋利的剑尖对准了她的胸膛，一路奔跑，吊带短裙下的身体，不仅仅有爱欲浓烈的痕迹，也有血流奔涌的潮红。
　　“去吧，去拯救你真正想拯救的人。”
　　李清欢的告诫犹在耳边，赵扬帆却几乎以为他已经回到了现实。是她了，即使是死亡，也一定是昂着头，满怀着沉甸甸的爱与希望，亲手把来自最亲密的那个人，把那刀剑送进身体里去。
　　“赵扬帆，到时，我们再一起……”
　　十指交握的手，不分彼此。剑锋挺进，肌肤与血脉都绽开艳烈的花。眼中亮晶晶的光，孤星倏然熄灭了。
　　“一起去看……新的……日出……”
　　呼哧呼哧的气泡声令她口齿不清，殷红的霓喷涌而出，淋满他们的身体，星星点点，为女人素白的面容画下最浓墨重彩的花纹。
　　我不怕你死去，微微，真的，我只怕与你分离。死亡不会让我们分离，战争不会让我们分离，而爱却让我们分离。
　　但我们终会重逢。
　　晚霞缱绻，朝霞绚烂，朝朝暮暮，暮暮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