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57、樱花所歌的那一夜（9）

　　“是么，但愿大家能够被你说服。恕我直言，校长的陈词，仍然没有让我为学校的所作所为找到合适的理由。”
　　明亮的窗户玻璃转暗，室内光源被头顶的射灯取代。帕勒塔洪身后的巨幕投影缓缓亮起，两张相同布置的一人居内照片出现在屏幕上。银发少女仰躺在单人床上，双腿却垂在床边，镜头没有面对她的脸，只看到平静的半侧脸，双眸失色，红唇微张。而另一张，少女端正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身体朝着画面之外的方向，却昂着头，橄榄绿的眸子与此刻的几百双眼睛毫不胆怯的对峙。
　　两人既无表情，也无什么特别的动作，但正是这样司空见惯的举动，在被监禁的情境中，叫人心头一颤。
　　“如果这就是您嘴里所说的‘后盾’以及‘千千万万人的努力’……我无话可说，也无问题可问了。”
　　他结束了发言，却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自然，这是在等待他所期望的答案。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刚刚得知这些秘闻的各学院终身教授代表、执行部执行官代表，都迅速平息了低声议论，静默下来。
　　这显然出乎郭启宁的意料，只有风纪委员会与执行部少数几个参加问询的人知道这件事，而对待这算是学院丑闻的信息，他知道众人都有守口如瓶的默契，因为无人不耻于自己凌弱的行径。但台下本该群情激愤的毕业生以及少数的其他年级工作人员却一片死寂，显然，他们很早就得到了消息，并为这场别开生面的“代表发言”准备了许久。想要借着拘禁学生这爆炸性消息造成的混乱暂时压下激愤学生，过后再发文通告的念头落空。他必须在此刻，当机立断的做出决定。
　　没有人会背叛问询团的联盟，因为没有人会背叛自己，这样一来，犯人无所遁形。
　　“Lilith，你从来没有偏袒过学生。”他早该料到，伴随陈末夏为首的对外团体诞生的人工智能，一定有什么能够扭转局面的底层命令写进了她的算法逻辑模型里，那女人如此珍爱她的学生，那么他们获得一台具有一定表决权的计算机的支持也不足为怪。联合政府的担忧从不是空穴来风，什么管理不善，什么外交失守，不过是忌惮她手握千军万马，又有顶尖计算机技术加持罢了。要知道，刚刚诞生Lilith在某次陷入逻辑死循环中时，为了强行终止程序，甚至提出了操纵导弹系统炸毁主机的方案，并落实了30%，也就是攻破导弹系统防火墙的这一部分。她拒绝了上收管理的政令，作为代价，主机与处理器规模都遭到压迫性的限制，才保留了自我意识。
　　但联合政府未介入前的姬临学院大手一挥，给了这个危险算法异种族相关事务的决策权，这已是郭启宁无力改变的事实。好在他们共事的这些年，彼此相安无事，却不想这一回让他措手不及。
　　“你太纵容他们了。”
　　“很遗憾，您还是不清楚我的作风。我不会偏袒任何人，我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不纵容任何人，只为了绝对的正确。”扬声器中的声音有些迟疑了，她重新斟酌了词句。“为了我们最后的防线。”
　　“并不存在绝对的正确，我们的是非观永远在不断的发生变化，很多事不能以正确与否来判断，也不能以现在的正确性来判断过去的决定。Lilith，你只是……一台机器罢了，人类的决定是复杂而深刻的。”郭启宁走上讲台，手动将画面转到毕业仪式的背景，不欲与其有再多的争执。
　　“确实，但我的职责之一是确保变化的是非观行进在不变的道路中，确保方向的统一，确保目标不偏离。在这一方面，相信您与我是一样的。但是，为了宏远的目标去侵犯本该成为星火的力量，为了伟大的事业去牺牲这份事业微小的奠基者，您的做法我不能认同。难道这就是您的是非观，这就您作为校长以身作则的榜样，难道为了千古的传承就可以允许手段的卑劣，恕我直言，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们都无法接受，更别提未来。”这番话掷地有声，不愧是逻辑清晰的人工智能。将在场为数不多对事实略有了解的相关责任人说的无地自容，他们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大道理，只是，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时刻，又哪能轮得到他们做主呢。“人类的尊严，无罪的自由，任何时候都不该被以任何方式剥夺，更不该被放在天平上计以毫厘。”
　　看看这一张张义愤填膺的年轻的面庞，一双又一双闪光的眼睛，和从前的自己多么相像啊。郭启宁沉下心，不，或许并不十分的相像。至少那时的自己从来只关注着陈末夏等人的一举一动，殚精竭虑游走在学院与联合政府的夹缝中。这些孩子，不知是因为他们还太过年轻太过单纯，才能心无旁骛的专注于自己最本真，也最根本的诉求，还是因为他们已经足够苍老，才想要在纠缠不清的事实中破开层层阻隔。总之，他们眼中的风景，已经远比自己热烈且壮阔，的确一如陈末夏所期待所预料的，年轻人们正迅速成长起来，真正的成为能够寄托重任的新力量。
　　还有什么，能够比收获的喜悦更加叫人欣慰，还有什么样的名胜，能比得上硕果累累的图景。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那个女人，即使拥有了她的一切，亦是她创造的一切。在这原本属于她的世界里，她播种、她耕耘、她照料、她修剪，而收获却与她无关，欣荣与她无关，繁荣昌盛，都与她无关。
　　明明已经拥有了这些，拥有翻供谈判的资格，拥有拿起餐刀分割黄油的权利。但她却风轻云淡的离开了，连一次正式的道别都没有。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位教育家。
　　郭启宁此刻，只觉得心力交瘁。
　　“Lilith……”他有些，不太想按照别人的意志行无意义之事了。“关于她们，你来……”
　　“轰！轰隆隆！”
　　在不少人还惊疑不定的时刻，李渺颜动作最是迅速，符箓激射而出附着在礼堂里所有的高大落地窗上，金光流转止住下一刻钢化玻璃爆裂的四溅碎片，于是密密麻麻的细碎裂纹瞬间炸开，将所有探究的目光都拦截在这个暂时的安全屋中。
　　来参与毕业仪式的执行官只有一人，各学院代表则全部都是普通教授。训练有素的四年级学生与堪堪担负重任的几个学生会成员，立刻成为保护这些普通人的唯一倚仗。
　　操纵异种能量的生物越是聚集，能够被察觉到的能量波动就越大，无数学生起居生活的地方，也是数以百计执行官的大本营，应当是天性畏强凌弱的堕妖绝不会侵犯的危险地带。而即使没有人会想到有堕妖突袭的情况发生，为了保护这里的普通人不受失控学生或执行官的伤害，同时保护Lilith不具备攻击性的主机，姬临学院的建筑材料与安全防护等级都不容小觑，而他们所在的行政楼尤甚，毕竟是动辄有政府首脑要员出入的地方，怎么也不能掉以轻心。
　　“检测到剧烈能量波动，已启用紧急避险方案，请沿安全通道有序撤离建筑内部。”Lilith自然临危不乱，指挥人群由结构强化过的可封闭楼梯间离开。
　　撤下符箓，玻璃在身后崩散为一地狼藉，灼热的阳光倾泻而入。李渺颜回头去看，星空坠落，银河泛滥，那些破碎的星辰光芒，在烈日下融化搅成凌乱的光影，仿佛预示他们命运的纠葛。
　　这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不久之前，也是这么一声巨响，而随后整个城市，都化为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