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44、一步之遥的野玫瑰（8）

　　南方梅夏多雨，是李清弈再熟悉不过的气候，从有记忆开始，他在这里独自居住了十多年，度过了相当长一段年少轻狂的时间。彼时他熟识许多人，以及妖怪，而今那之中的大多数，已然作古。有时还真有些羡慕那些永远留在过去的旧友，不像他，总是在新旧交替，寒来暑往之间挣扎。
　　却还要逼迫自己心平气和的，笑着继续下去。
　　细密的雨点落在目之所及的四面八方，四面八方都是残骸。人与兽，与妖魔，与居所，残骸与残骸混在一起，空旷幽静的塚，在雨中静默，风穿过红色的涟漪，轻哼起绵长的殇歌。
　　同学生们不一样，他们才是真正的神明，或称之为弑神者也并不为过。操纵冰与火，与沙土岩石，与万事万物对他们来说都算不上什么难题，甚至称之为“操纵”，都不够贴切。虚空中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替这些风尘仆仆的旅客料理一切混乱狼藉，对待那些失控的堕妖化普通人，亦或者倾颓塌损的断壁残垣。
　　站在质地松散的砂石矮坡上，李清弈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楚，他们究竟是这里的保卫者，还是毁灭者。应联合政府城市规划部要求，不仅堕妖存在的痕迹被全部清除干净，连所有残余的建筑设施也都遭到无差别粉碎重组。云州本是一座颇具文化气息的南方水城，作为华南地区的商旅重镇，金融与工业同样齐头并进，形成既婉约又不失现代化科技感的独特风格。在十水绕城的格局之下，地面交通受到限制，故而数十条云轨及地铁交错纵横、四通八达，便成为了这座水上花园的独特风景线。
　　但现在，无论是粉墙黛瓦还是摩天大楼，都不过是他脚下的一堆砂土罢了。
　　这里已规划好的云起新城，将成为新的华南重镇。更多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小桥流水、樱红柳绿也不会再是往年的光景，不知多年之后，是否还会有人记得这里悲怆的恸哭。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这里所有的人，不是死在堕妖的利爪獠牙下，就是死在执行官们的铁血手腕下，这里不仅是新城的地基，亦是旧城旧事的坟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恩星逐渐明白，自己所处的整个世界，就是正驶向终结的轮渡，堕妖消亡也好，人类消亡也好，或是他们玉石俱焚也好，已经都不再重要了。她唯一想要的，仅仅是能够解脱，能够和那些她在意的人们，一起解脱。
　　“飞机来了。”她仰头看着自己创造的一个个绵延的山峰，男人立在峰顶，身影背光更显颀长。从很多年初见他的那一眼到现在，对方似乎从未改变，无论是挺拔健朗的身躯还是那颗坚定不移的心。而自己，却已经肉眼可见的疲惫下去了。
　　“嗯。”李清弈一跃而下，立在女人身边。不用思考也知道这些整齐划一的山峰是谁的杰作，作为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她展现出超乎想象的究极控制力。他们都见过砖石在她目之所及崩裂为碎屑齑粉，在她身后堆积成为一个个新的建材矮峰，他们一路走来各司其职，诺拉意在掌控，他与简无寒、列伊索拉意在毁灭，而这个一己之力为整个城市建设夯实基础的女人，她意在新生。
　　他们都会迎来新生，即使脚下尸骨累累，也并不能够阻挡任何人前进的脚步。有什么新历史的缔造不蒙着牺牲的血雨呢，云起新城将有相当大的一个区域被建设成为纪念馆与公共悼念园区，历史车轮下的亡魂一定会被世人铭记并感激。
　　咔嚓。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下，已经转身迈开步伐的高恩星也回头靠近，驻足停留在男人身边。这实在令人奇怪，本该是沐浴着灼热阳光的人，身边却骤然起了凉风，不大，却吹开了层层热浪，吹皱了眉宇，吹软了心肠。
　　距离到他们来到这座阔别已久屡次经逢磨难的城市，时间轻而易举就能推移到十数天之后的现在。他从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在执行官漫长且命途并不一帆风顺的生涯里，有太多比儿女情长重要千百倍的东西，人类历史的兴亡更迭，自身所肩负的使命，让他疏于许多本该投注精力的小事。直到此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李清弈都认为这些小事无关痛痒，他还有许多时间机会去一一补偿有过亏欠的人们，妻儿、亲友都是其中之一。
　　但就在这里，这一秒种，那些被他一再略过的小事，如银瓶乍破奔流而下，荡涤整个大脑，甚至他本以为无坚不摧的灵魂。
　　这是一张散落在街边的破损唱片，印着层叠的墨绿山峦。
　　“哦，大概是被埋在下面，漏过了。”高恩星低声解释，并没有立即动手分解，她看得出，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这张不起眼的唱片牵引了出来。
　　男人弯腰捡起这件明显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的物事，是她未曾料到的。不是说对方不近人情，而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为这种东西悲天悯人的执行官。
　　不过他也只是来回翻着看了看，便重新将目光聚拢在她的脸上，随着浅笑一同扩散开的声音，有如释重负的畅快，轻而易举就拂散了那一瞬间的低落。
　　“没事，走吧。”
　　见他将唱片握在手里率先迈步，高恩星也只当对方是为了留下些什么纪念没多做疑问，毕竟这算是他的半个故乡，而那规划中为了纪念而纪念的场馆，并不完全妥帖。这么一张背后贴着花纹标签，明显寄托着某些心事的唱片，倒真该好好保留下来。最后回望了一眼整齐划一的新城雏形，她觉得恍惚之间已经能看到车水马龙的繁华虚影，或许再一次来到这里，百废待兴将被日新月异的高楼大厦所替代，这对当下生产力得到极大发展的工业国来说轻而易举。
　　如果有一天，执行官们也能够这样轻松地换一副躯体，她相信，不少挣扎，都不再会是负担。但转念，她不免觉得低落。陈末夏“珠玉在前”，或许他们这些人仅有的价值，也不过是这幅躯体罢了。如果真有了这样的手段，那么植入程序与算法就能使人类再无后顾之忧，又该掀起多大的波澜。
　　跨入直升机，简无寒与列伊索拉已经在驾驶室坐定。二人先后落座，不久，旋翼的嗡鸣声响起，于是云州，真的成为了不可追的过去。
　　“那是什么？”
　　“没什么，儿子喜欢这明星。”
　　诺拉便不好再问了，即便再喜欢，也不会从废墟里捡起一张破损严重的二手货，这明显搪塞的回答，任谁都不会再想刨根问底。
　　靠在椅背上，李清弈说不清此刻是疲惫还是轻松，手指无意识的刮过透明包装盒上的裂纹，他看着窗外零星的浮云，有些困乏。
　　那些约定，终是破碎了。
　　原来只有时间，只有他一直不以为意的时间，才是唯一逃开了凡尘过往，永不被世事牵绊的东西，才能够无所顾忌的抛弃从前种种，无牵无挂的奔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