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43、一步之遥的野玫瑰（7）

　　睁开眼，依旧是潮热的薄暮时分，这里的天空总是蓝的逼眼，气温也节节攀升，于是只在夕阳西下才会有浮云留恋青紫色的夜幕，漫开粉蓝的霞，为暮色四合做舞。处于对身体的防护，侦查任务一般以日为单位，通常在4-11点、17-23点两个时间段展开，11-17点躲避高温集体休息，23-4点躲避可能遭遇的危险轮流守夜。李清欢、言煜、夜渊是经验丰富的老执行官，实力亦是强劲，对此安排并无意见。也亏得约尔曼冈德让人难以理解的相助，让赵扬帆的身体亦达到前所未有的融合程度，能够迅速适应所有不合常理的重建。比起遭逢巨变已透支了太多生命力的穆曦微，他显然更加的健硕强大。
　　地处终年如夏的赤道海岸线边界，潮湿与高温是所有生化反应的催化剂，造就了这里植被茂密、生物种类繁多、生物群落迭代迅速的环境特点。目前，全球近二分之一的异种生物在这里诞生，近三分之一的堕妖也在这里首次被发现，较之其他区域更充沛的光照与降水，再加上异种能量赋予所有生命的二次机会，很难不发酵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歪曲。
　　为了抵御节肢昆虫们被强化的颚，无论是蕨类植物还是灌木乔木都迅速催生出更坚厚致密的细胞壁，而只有动物性的掠食，才能提供足以完成这项求生进化最重要的能量。于是从食物链最首端的生产者开始，原有的生态平衡被打破，新的狩猎规则悄悄制定，伪饰、集群、武装、欺诈，最简单的可被视为具有类人化特征的行为从令考察者啧啧称奇到见怪不怪。在重新订立的生态法则下，用人类本身的思维来理解它们变得清晰合理，在这危机四伏的考察中，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物种在异种能量影响下的繁衍与突变，正是生命学院最主要的研究课题之一，也是赵扬帆的志趣所在。在用作教学研究的考察活动中，通常会有数个执行官进行安全保护，参与活动的既有教师也有学生，近两年更是添上了不少普通学生的参与资格。出于对危险的未雨绸缪，取样与观察都会受到限制。
　　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只能缩进防护圈中的普通人，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还妄想着改变世界，拯救身边经受磨难的人。他能做的远不止于此，不止于在实验室中挥斥方遒，尽管他曾以为那就已经做到了最好，还在于立在这处，行在战火中，以更凌厉的姿态，守护这个新旧更迭中不堪重负的世界。
　　只不过，这显然是新的领域与新的知识集，无知并不总是带来痛苦，得知真相且接纳真相，才让人痛不欲生。
　　“樱血是十来年前发现的堕妖，诞生时间到现在都不明确。不过能基本确定的是，它的诞生方式。”
　　对于夜渊说出这些话时的表情，赵扬帆印象深刻，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后脑悚然，全没有了充足休息后整装待发的意气。
　　“在当时的时局下，这里的土著村落有个约定俗成的章法，所有新出生的婴儿，只要显露出一点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会被视为异种能量影响下诞生的怪物。他们偏执的认为，无论如何教化，这些婴儿都会成为2046年那场惊人的全球灾难的猝发因子。因此，这些婴儿出生后不久就被杀死，丢进村子中神龛旁的井里。”
　　他其实已经听不下去，即便抛开那些婴儿先天性融合者的宝贵身份不谈，如此潦草血腥的结束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希望与爱的结晶，剥夺他们的生命，也是令人心头揪痛的一件事。而这件事，真真切切的发生过许多年，在已经被扭曲的世界中，任何人都随之扭曲，从中生长出的怪物，必然满怀仇恨与杀戮的欲念。
　　“那些在妊娠时就显现出异像的孕妇们，也不例外。在所谓‘维护治安’的名头下，她们被强制引产，与自己尚未睁眼甚至未成形的孩子一起抛尸井中。所以说，我们的目的地，那地下全是白骨，或许也有死不瞑目的冤魂，如果那里的人都死干净了的话。”
　　赵扬帆掀开简易帐篷的门帘，几小时前的白色太阳晕上了橙红的影，天边的霓也弥漫开来，能见度喜人的天边，巨大的树冠在错开晚霞的另一个方向展开它的巨幅枝叶，层叠葱茏的绿意向下浓郁荡漾开群峰巍峨的深青，向上轻柔挥洒出萌芽伊始的鹅黄。此刻镀上夕阳西下的金橙油彩，一派绚烂缤纷。
　　“问题在于，他们从没有真正的‘死去’，或者说，在经历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优胜劣汰’后，同样是受到致命伤害，有些个体存活下来，将与自己相同命运只是没那么强大的个体进行吸收、消化，乃至掠夺。这些你比我更专业，总之，杂糅了多种生物基因与能力的畸形产物诞生了。他有的，除了先天赐予却不被认可的操纵力之外，还有满肚子的怨恨与残暴。我说明白了吧，你大概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怪物了，怕了么？”
　　他也一再的确认自己的胆量，到现在，站在仍带有灼热感觉的残阳中，还是禁不住遍体生寒。只要想到或许在他们都未曾探索到的，世界的某个角落，仍在发生这样的事，双手便难以遏制的颤抖，有冷汗密密麻麻的在发间爬行。樱血，这名字总让人想起那些缠绵的绯句，以及苦恋的情人们淤积下来的眼泪，殉爱时心中久病难愈的芥蒂。可事实与这些都无关，是虚化的来由与真切的恶果。
　　有人在呼唤他迅速归队，赵扬帆应和着，打开单人帐篷的空气阀门，气压泵无声运作，简易帐篷迅速收起自动折叠为手臂粗细的条状物，收入执行官行囊。
　　她也曾走过这样的道路，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她那样爱憎分明的人，必然要冲着那些愚民大发一阵脾气的，但据夜渊解释，樱血的觉醒没有任何征兆，它有相当过人的智力与思维能力，只是还不懂得收敛自己的力量，在横空出世的下一刻，就将一步步造就它的整个村落屠杀干净。难怪常常一脸疲惫又愤懑的回到他们的小天地，料想还有不少这样的经历吧。
　　赵扬帆很难不去自检是否有做得不恰当的地方，在从前的每一刻里，他是否像誓言中承诺的那样，成为她的依靠与可以停憩的港湾。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女人的面容匆匆浮现，又迅速消退，他与李清弈的妻子并不同，对方被严密的保护着，不会受到任何的打扰与伤害，而自己已经一脚踏入了泥淖。
　　他有预感，这将是自己未曾经历过的漆黑梦魇。
　　但他始终相信有挣脱其控制的那一天，他们所有人，一定会迎来那个青空下和平安定的未来，一定有那样一天。
　　他也相信，他们所有人，无不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