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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一步之遥的野玫瑰(3) ...

  •   飘摇沉浮,五片玻璃纤维旋翼下的黑色机箱在半空平稳高速飞行,忽略发动机的嗡鸣,对于机箱中的某些人而言,这实在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只不过他们即将从噩梦中逃离,而有的人,则永远不会再醒来。
      半小时前,云州市挣扎在生命线上的所有执行官收到最新的任务安排,除言煜与简无寒外,所有参与任务的学生都必须听从命令撤离,十分钟后,新一架朴素的信鸽直升机抵达,出现的每一张严肃面孔都令人望而生畏。
      乍见这些已在自己口中的这片“烂摊子”里奋战近一个月的学生们,李清弈难免多看了几眼。还兴趣,虽然灰头土脸,但眼神勉强还有些光泽,他们手刃的都是曾为普通人的堕妖化产物,情绪难免脆弱些,也是时候该回去好好休整一下了。远远望见垂头丧气的李渺梧,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子承父业,他倒真觑见几分自己的影子,难道当年在别人眼里,他也会这样沮丧么。真想冲过去给那生气涣散的脊背来上一巴掌,告诉他路漫漫兮的道理。
      而四周狂响的惨呼却不给任何人喘息的余地,飞火流霜中,直升机重新起飞,迅速踏上返程。
      于是他们父子,并未能说上一句话。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面对面的好好说一句话。
      “来了吗?”
      剑珠狂颤,激射而出一分为四,成擎天巨剑,流动着金色咒文的剑身光芒愈烈,逐渐将整个动乱的城市包裹其中,剑尖指向地面以千钧之力坠下,深深扎根在四个方位,咒文延地表流动,成为交织的网,将生与死一同囚禁在这片华丽的废墟中。毁灭与新诞都在不断的发生,兴亡更迭交替,杀死的人与堕妖催化出更歪曲的怪物,怪物死去又成为后来者的温室,于是只有杀戮,只有无穷尽的杀戮,能够彻底终结这一切,杀戮这些迭代的不该诞生的生物,或被他们所杀戮。
      数具畸形的身体在男人的周围四分五裂,他们的任务是清理整个区域,换言之,这整个城市的人,都在为某一人的过失付出代价。而这些痛下杀手的人又何尝不是,在挥刀向同族的瞬间,每一个人,亦在反复杀死自己。
      背后是不容再失去的故土与爱人,他们别无选择,这就是,在战场中屹立不倒的人们,最后固守的信仰。
      无论是□□炸开淋下的污血碎肉,还是能够回望到的那座铜红色的熔炉,然而或许那也不是一座熔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巨兽,唇齿利爪都是狰狞的妖,撕碎啃噬着的,不仅是无辜者乃至它们自己的姓名,还有很多尚未成熟的盼望与希冀。
      心跳慢慢平复,但让他接受从梦中醒来的事实,绝非易事。没有人知道沉默者的诉求与执念,只有当他们咆哮着哭嚎着,撕心裂肺仪态全无时,人们才手忙脚乱的涌上去灌下一剂庸医的汤药。
      从机舱中跳下来落在地面上,侵入口鼻的清香气息来势汹涌,让所有人一时之间都不太接受,久在腥风血雨中来去的战士,即使只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人,亦不免心中怅然。原来和平与安宁的气息味道并不抽象,它可以是四月的青草冽意与六月的榴花芳香。
      林妙妙的动作只是稍有拖延,抬下来的白色长袋已被迅速转移到医疗车上,她的去向一目了然。全副武装的医疗人员行动丝毫不迟疑,包裹全身的防护服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动作,车门自动关闭上锁,而正接受全身消毒的其他学生们,甚至还没有睁开被柔和的消毒液水雾包围的眼睛。
      呼喊声惊醒了李渺梧,只有闭上眼睛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疲惫,似乎立刻就能在这里睡过去。林妙妙的呼喊却像霹雳,也只有她能够不顾众人侧目,毫无仪态的暴喝一声,将他拉回现实。
      “杰森!你干嘛去!”
      他猛地睁开眼睛,伸开手臂反射性虚拦在女孩面前。再去找话语中的男孩,只见那健壮的魁梧少年带着一身的血迹追在已经开出去数十米的医疗车后,脏污凌乱的发被风吹的狼狈,露出眉边额角还未愈合的伤口。即使是个年轻力壮的少年郎,连续战斗几日后也经不住高速冲刺,不过半分钟,便红了脖子步伐踉跄,然而少年却接着加速向前冲去,痛苦而固执的表情在涨红的脸与凸起的青筋映衬下显得有些狰狞。令人感到窒息,那些赶不上末班车的人,任时光匆匆流逝而碌碌无为的人,都将会以这样的姿态,追逐他们悔不当初的过往。
      而这世上,最追之不及的,就是过往。
      医疗车靠边停下,后门开启,少年冲上去扶着车门喘息。间隔的距离实在太远,众人看不到车内的情况与医务人员们的表情,只见男孩的脊背猛烈的起伏着,爬进车厢。
      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车门重新上锁,启动后迅速消失在蓊郁的树丛背后。亦没有人知道他是否涕泗横流的请求,或只是红着眼沉默,每一个毛孔都在悲吼的沉默。
      李渺梧将林妙妙搂进怀里,她的身体是如此的瘦削,一把纤细的骨架靠在胸膛上,心脏贴在一起,悄悄地抽搐。而她的眼泪却热烫,像要融了这骨这血肉,灌进这座涌满了冷风的堡垒,让花更热烈,让湖水沸腾,让他僵硬的身体稍寻得些许的温暖。
      “我们回去吧。”
      “我想…我想冷静一下。”从布满伤痕的身体里传来的声音,在盛夏燥热的风里散成碎片。
      “……那我送你回去,晚点我去找你好不好?”半长的乌发带着软绵绵湿漉漉的水汽,一根根一束束的聚集在指缝中,滴下墨色的悔恨,在并不和煦的云海中,氤氲开灰色的阴影,奄奄一息的挣扎。
      听不得,她听不得这样的安慰,听不得挚友恳求自己时哽咽的声音,听不得一贯粗糙不拘小节的人柔声细语的安慰,让她整个眼眶都酸胀发痛,抑制不住的东西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犹豫与为难倾泻而下。而最后的坚持则是,最歇斯底里的一面绝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展现,她没有可以完全去依赖的人,也没有能无条件包容自己的脆弱与崩溃的人,她只有她自己,必须坚持下去的自己。
      “嗯……”
      经过一场旷日持久又跌宕起伏的磨练,每个人都疲惫至极,他们深知这将是一场艰难的考验,对自己,对这所学校,对已经裹挟其中的所有人类。然而他们不知道,也从未假想过,这是一场无休止的拉扯,这种荒谬绝伦的预设,正逐渐成为现实,在无数双手的推动下。
      “你终于回来了!别忘心里去啊!我之前不是还打了人嘛,没事的。我叫了炸鸡和烤串,啤酒也冰好了,等妙妙回来,我们好好放松一下。”
      卡特琳娜好不容易从高桥奈津江怀抱里挣脱出来,对方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的活力与热情在很大程度上,足以安慰她一切的坏情绪。“妙妙要回来么?”即使不可能再找到阿大和三小,云州也该有很多堕妖化的人类要处理,自己刚离开不过小半天,难道还会有新变化么。
      “嗯,她说任务接下来有执行官老师们去做了,所有的学生都回来了,毕竟…”女孩的语气有些迟疑,也有些低落。“那里看起来,应该不会太舒服的……”
      卡特琳娜心中毫无波澜,事到如今,没想到学校还会考虑学生们的心理健康,怎么说作为武器来看这都有些多此一举了。“嗯,是很难受的。”天空与大地都带着死气沉沉的灰色调,雾蒙蒙的血气里,人们哀嚎着冲向彼此,巨蛇山一样的身体倒下,扬起腥臭的污水。
      谁都不会觉得赏心悦目。
      “卡卡,你别难过了……”见她虽然仍是平常那样柔柔的笑着,却难掩失落,高桥奈津江只当她是为宠物们伤心。自己也有过亲手埋葬病逝宠物的经历,知道这是常人难言苦楚的伤感,何况牵扯到了更复杂的种族与社会安定,对方因此受了责罚,嘴上宽慰,心里却十分清楚对于一个事事都追求极致的人来说,那是多严重的打击。“反正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你这头的。”
      “谢谢你,奈奈…”她是个能为了林妙妙在晚会场和人吵架吵得不顾脸面的人,也是个能跟瞧不惯高沧的问题学生们撸起袖子高低较量一番的人,卡特琳娜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就像对方也从不怀疑自己的举止事都有所隐瞒。“的确是他们做的不对……”
      但我不允许他们死,如果有人能替代,那么再好不过。
      “嗯……好像外卖到啦,我先去拿。”欢乐歌唱着的手机被它的主人捞起来,从阳光灿烂的阳台往远处眺望,无人机带着黑色膝盖高的保温箱朝她们飞来。
      卡特琳娜转身打算回房间换件衣服,回来的匆忙,她甚至还穿着莱希的吊带与牛仔裤。房门轻轻开合,她看到门外,李渺梧面无表情的脸,一闪而过。
      “妙妙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划破了长口的衬衫与长裤下,是染了血痕的肌肤,而积满污秽的运动鞋,稍一走动,消毒液融合了血水的脚印留在地板上,触目惊心。林妙妙推开卡特琳娜的手,杀菌药水的气味浓郁的弥散在空气中,却遮掩不住那些血浆蛋白的味道,从她的手与发丝中溢散出来,这固然不是她的味道,但这一路上都一再地提醒这是因何而起。
      卡特琳娜只当她是太过劳累,不愿耗费体力,因此颇通情达理的没再坚持再拥抱或牵手。“奈津江买了吃的,你先洗澡吧,我们等下好好聊聊。”
      “我没胃口。”说罢,林妙妙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她与卡特琳娜都没有行李,本该是一身轻松,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
      对方的反应也太过冷淡,多疑的女孩一把抓住朋友的小臂,不容她逃避退却。“你怎么了?”
      她转过身,看着室友疑惑的脸,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充满了从没有过的坚持与固执,卡特琳娜不是个难说话的人,她甚至能够和那些嫉妒她的背地里谩骂诋毁她的所有人笑着问好并全无成见的帮助他们,这样的偏执,实在少见。而她不会再为对方晶莹清澈的眼睛动容,至少,这一次不会。
      “莱希死了。”
      “……”卡特琳娜有些发愣,怎么会呢,不过些堕妖化的普通人而已,连最低等级的清除目标都算不上,无非是速度快一些较常人敏捷一些,莱希是二年级中几个具有攻击性属性的学生之一,性格虽泼辣但并不是毛手毛脚的冒失鬼,以她优秀的履历来看,亦更不可能会是手下留情的软弱女孩。
      不过这些看似合理的理由,在既定的事实面前都是毫无说服力的借口。再怎么未雨绸缪,再怎么实力不容小觑,在对于生命一视同仁的战场上,都有死亡的那一刻,无非是时机与情景的差别罢了。是的,人固有一死,他们这些走上了独木桥的人,只有两个方向,杀死或被杀死。
      “我不是在怪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每个人都会轻松一些,但没有人应当被责怪,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所以我们都挣扎不开这负罪感,都在懊恼为什么自己没有力挽狂澜,这又是我们所有人的错。林妙妙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她并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但这是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朋友在面前手边停止呼吸,而她依然什么都做不到,她在责怪自己。
      当对方说出这句话时,卡特琳娜心里十分的清楚,她已经在责怪自己了。可是我从来没有逼迫你和我站在一起,说出这句话的是你,做出决定的也是你,为什么反过来指责我。或许你真的和瓦莲莉娅更加的合拍,毕竟隔着人山人海还能相视一笑。“……对不起,我并没有想到会这样。”
      “谁能想到呢,但就是发生了。”林妙妙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怎样的,想表达什么,或者说,期望对方予以怎样的回应。如果为了所犯下的错误而承担的责任令人太痛苦,我还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么,我不知道,但至少不该,我不该一时冲动的立下难以估量伤害的誓约。“我说了我没有怪你……或许我们真的应该听你的话,放小朋友们离开。”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忽然想到那一刻,女孩未完全的话语在嘴边凝结的那一刻,杰森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受,疲倦得似乎能够一睡不醒,而无济于事的失落又撕扯神经,撕扯出茫然的空洞来,被钢针与冷风灌满搅拌。
      房门温柔的关上,卡特琳娜却觉得自己被温柔的扇了巴掌,于是那点可怜的负罪感也烟消云散。任务录像已经在无人的瀑布边回放观摩了一番,莱希做了什么也一目了然,她埋下头低垂眼帘,于是看起来就像是自责着强忍着泪意的样子。
      高桥奈津江意识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就像她每次做的那样走过去轻声安慰,但对于她这样直爽多过恬静,一腔热血却不心细如发的人来说,恰到好处的劝解实在是为难。更何况林妙妙发布的那样一条让人惊疑不定的消息,莱希固然与她没有太多交集,可也不代表没有听闻过对方入学以来的种种事迹。所以,那个挥舞着烈焰镰刀一骑当先的女孩,那个白日的晨星,深夜的魅魔,那张鲜亮明快的笑脸,再也见不到了么。
      总觉得是个可以好好了解的前辈,她这么想着,发现这个周末的阳光格外灿烂,于是禁不住为无法沐浴其中的人难过。
      “卡卡,别难过了,没事的。”旁观两人充满了别扭感的对话有一段时间,女孩们的矛盾,越是微小的分歧,实际上却越难从中调和,因为看起来再怎么不羁爽朗的姑娘,也都有纤细敏感的情绪共鸣点,触及这个点的一切,都能炸开不得了的刺眼火花。她干巴巴的说了些无用又无力的废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是真的吗……”
      话一出口,她便紧抿住嘴,恨不得给自己一拳。谁会用这样的事来开玩笑,谁会故意散播这样的消息,谁会在这群人面前用生死来调侃。那么自己,是害怕了吗,所期待已久的生活,所憧憬已久的世界,既不温柔,亦不美好。那些自己想成为的人,是否会像这样接二连三的,突然消失。
      高桥奈津江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悄悄鼓劲。不能后悔,绝不能后悔,不能抱怨自己已经得偿所愿的人生,因为一旦开口,就是对曾经那么自由的徜徉在风中的幼女,对她童稚的笑容与祈求的背叛。
      令她放心的是,即使她的问题荒诞离谱,对方也没有出言讽刺或歇斯底里的痛哭又或不可理喻的抱怨,那人保持着永远的得体与善良柔软,哪怕眼中的灰暗已经溢出眼眶,也艰难地展开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嗯,是真的。”
      正因为懂得了太多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消息与秘闻,卡特琳娜才得以拥有能维持镇定的安全感与背水一战的底气。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从这一刻开始,她要对照着那份无形的名簿,一个一个施以他们应得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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