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38、一步之遥的野玫瑰（2）

　　“你简直是个疯子。”李清弈把车停在行政楼前，猛地一拉手刹，座驾嘎吱一声响，似乎在控告主人不合时宜的撒气举动有多么的过分。
　　然而再过分，都不会有男人眼中老友的任性来的更加令人怒气冲冲。战场和学术研究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两部分，基因研究提供合适的身体改造与训练饮食方法提升执行官身体素质，武器研究提供新式技术提升人类机械化水平赋予执行官更先进安全的作战力量，资源研究则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将异种能量作为整个世界生产力的革新事业去推进。三者，甚至没有被提到的其他方面多管齐下，确保人类的生存环境与习惯与侵入世界的异种能量能够恰到好处的结合。
　　而这之后，是每个领域研究小组之间的分工配合，也是像纪舒远、余思然他们这些人身上不能轻易脱卸的重担。李清弈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够同时担任战场清剿与主持研究等等多种任务，但总不可能有人一边挥刀向凶兽一边远程查看实验数据走向。
　　“或许吧。”赵扬帆看着自己展开的手掌，合拢握拳，再展开，再合拢，复又展开，掌纹清晰。他非常的清楚，为了穆曦微，无论再怎么规律的作息，合理的饮食锻炼，衰老都不可避免。而今，这具修补好的身体重回刚刚成年的巅峰状态，从最表象的地方去看，皱纹与色素沉着都完全消失，即便只是一只手，也与已经过去太久的峥嵘岁月里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差别。令他不可避免地产生时空错乱感，仿佛一转身，就能牵起妻子的手，向她求爱。“来这里是做什么？”
　　“喂…别岔开话题啊。”李清弈并不是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莽人，但有些不可让步的东西，他也绝不会容忍对方蒙混过关。“你去找了蛇精是不是，他还真有本事。为了你，风纪委员会又要在小黑屋开会了，要不是你跟老纪性质一样，指定当场就被关起来。我听说妖怪管理局的选址还没定，到先把给他们指定的羁押所弄出来了，你这么整，迟早要进去。”
　　“道长，你不危言耸听，我也知道件事非同寻常，但我已经决定了。”赵扬帆侧过头看向为自己揪心的好友，不出意外地与对方目光相接。那眼神中有担忧，有恼恨，也有淡淡的敬意，相处几十年，这些感情，是他都能体会到的。
　　男人们的交流没有那么多卿卿我我的来回以及欲言又止的惆怅，可他们在彼此身上所寄托的情愫，也绝没有不如女人们来的细腻这一说。只是更少于言辞，更少于柔软的互相依赖。
　　“……所以说听你们说话真是累……”李清弈埋头弓起背，趴在方向盘上。面对这张返老还童的脸，李清弈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他始终非常清楚，他总有一天要面临别离，不是戛然而止，而是随时间而逝，尤其友人们日复一日地老去，而自己仍不改风华。而今，对方做出了新的选择，于是欣喜又忧虑的矛盾始终萦绕在心头，目之所及是自己最怀念的那个模样，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我们把酒言欢，在奋斗的夹缝中放浪不羁的那些深夜与黎明。
　　“你是真的文化沙漠。”赵扬帆忽然轻轻戳了戳男人的肩膀，亦如自己所料，电击的瞬间那人一个激灵挺直了身体，以不可置信的目光锁定自己。
　　“咋了你？”
　　“没事。”他讪讪收回手，心里觉得有趣。即使距离自己完成转化只过去了几十分钟，但他的身体与精神，却都几乎接受了一番脱胎换骨的洗礼一般，身体从人类成长为异种能量操纵者，精神层面则是潜移默化的提升，记记忆力、反应力、逻辑、思维方式，都焕然一新却丝毫不突兀，久远到幼时偶然嗅到的气味来自哪里，超越到如何说服眼前对自己抱有怒火的朋友，甚至如何说服或许很快就能够苏醒的穆曦微，每一项，他都顿生胸有成竹感。
　　这面对任何是非对错都绝不妥协的强大自信，是每个执行官都存在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更加的确信，他们一定还有接下来的无数个日夜，还有被延长的安稳人生。
　　“我不想多说了，说也没用。你们俩有夫妻相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次你倒是给郭启宁出了个难题，我还真想不到他拿你咋办。”
　　李清弈打开车门，往行政楼走去。不明就里的赵扬帆跟在他身后，后知后觉的发问。
　　“风纪委员会在讨论关于我的问题，那你不去做小间谍了吗？”
　　电子门禁开启，两人直奔电梯间，又是另外的识别程序，男人收回手腕，金属质感的轿厢壁上，全新的投影屏幕刷新出来，右侧罗列了希腊字母排序的全新楼层号，左侧醒目的弹出框有着熟悉的编号名称，那是最近整个世界的话题中心，B-2082473。
　　“我也说不上话，懒得去。”李清弈确认楼层，插兜站在赵扬帆旁边。“反正已经这样了，老纪也没本事把你再掰回去，带你去执行部逛逛好了，就在Lilith旁边，你提前熟悉也好。”
　　“谢了。”嘴上骂的自己抬不起头，真要他做些再严重些的举动也是为难，细想一番，句句只说风纪委员会怎么处置，半点没把先公后私的大道理往外讲，什么责任什么义务，也是一字不提，这人不知是假意不满，还是压根没把这些道理放在心上。真要说起那些，才要让自己头疼。
　　“哼…”李清弈懒得看那男人，电梯门一开，大步如风往电梯间玻璃门外走去。
　　赵扬帆跟着他，不必刻意四下探查，空气中肉眼不可见的带电微粒反映出这个地下堡垒五脏六腑复杂构造。少有人来往的圆形大厅中，八个被透明隔音材料分割的区域中，有一多半被不同的工作小组占据，中型组合计算机无声运转，不同国家城市的战场画面与地区能量变化动线图在区域中的屏幕上切换，而最中央的半圆形区域与大厅正对门口的宽广巨型屏幕则实时变着所有正在进行之中的任务清单，与A级以上任务的详情。按照待处理任务的优先级，任务编号清单不时变动着顺序，此时，位于云州的原B-2082473清除任务已经标红并暂列第一位。即使未确定编号的SS级任务樱血探查，也屈居其下。而只有出现死亡的任务，才会以醒目的红色，向指挥官及所有人宣告别离的到来。
　　右手边的区域门禁连声轻响，几个熟悉的面庞朝他们走来，在中间的圆形区域汇合。除了原先的远程指挥官列伊索拉，还有李清弈熟悉的高恩星以及诺拉·洛克利尔，两人都是和穆曦微、言煜一个阶段的执行部老牌力量，集中在这里，不难猜测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安排。
　　“言煜呢？他至少得讲讲云州的情况吧？”李清弈一边给赵扬帆演示了人面部血管识别的门禁通过方法，一边跟在场几人打招呼。“都是熟人，就不介绍了。”
　　男人们或点头示意或目光相接，唯一的女性高恩星开口的第一句话则与这些都无关。
　　“微微呢，她怎么样了？”
　　并不是所有执行官都有陪同前校长与大人物们探望穆曦微的资格，顺藤摸瓜下去，她也算是知情者，对穆曦微做的一切如果也被认定为“人体试验”，自然得不偿失，这样的敏感身份，无论是审查会还是听证会，她都被授意有多远躲多远。
　　“她会醒的。”赵扬帆简单回应，让自己快速进入学习状态。他从未参与过执行部的工作，眼前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他与纪舒远所做的研究，就是服务于此，当然，二者相互协调。
　　女人没再说话，她知道自己将被派往哪里，且已经做好了了解一切，并迎接好消息的准备。
　　“他放下东西就回去了，但还是有问题。”列伊索拉讲卫星录像在大屏幕上公放，只半分钟，就被高恩星制止。
　　“可以了……”即使是剖开玫瑰的花蕾撕扯出蕊心来都难免令人唏嘘，更何况是花一般的少女。“学生不应该在那种地方多呆。”
　　“派他们过去这点就很刻意。”诺拉并不任课，不懂得其中关窍，但现在看来已经无需再与他解释。
　　“当时没想这么多，失策。”执行任务的人员安排基本都会送到李清弈这里来进行确认，作为在理事会、风纪委员会、执行部身兼数职的要员，他与李清欢，最有资格做决定。
　　后者从左边某个小区域现身，迅速靠近这群从不同事物中脱身的老面孔，当然，她自己也是这里的老面孔之一。虽然作为李清弈的堂妹，比起在场除列伊索拉外的其他人，资历并不如外向的堂兄，但更多的执行官却对她抱以更恭敬的态度。毕竟比起举止更温和随意些的人，当然是不苟言笑者更易获得信服与尊崇。
　　“走吧，飞机在等我们。”
　　“好的好的，这就来。”李清弈转身还要跟赵扬帆交代些什么，得知堂妹，或者该有些什么特别的尊称，他还没有和兄弟们有过交流。她的真实身份即便再怎么惊世骇俗，归根到底也是他们的家事，无处诉说。
　　而女孩轻描淡写打断了他，一捋长发，看着并不经常有过交流的赵扬帆。“我是说他，我已经确认过安排了，去探查樱血情况的，是我和他，夜渊在飞机上，言煜会从云州直接过去。”
　　李清弈虽也疑惑，但抢先发问的则是高恩星。与其说发问，不如说她是提出请求。“为什么这么安排？现在还可以申请去樱血的任务吗？”
　　“是我调整的任务人员，几位也需要立刻动身前往云州，让学生们马上返校。”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语，在场所有人的归宿都被安排得井井有条。面对李清弈与高恩星的疑问，她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而没有明确答复的回应，意味着否定与拒绝。
　　“教授，教授。”高恩星拦住已经打算离开的李清欢，面对不熟悉的脸，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局促。毕竟从未有过执行官要求改变自己的任务安排，虽然任务还未正式下达，但已经获得了李家的首肯，再要去修改，也是未有先例的特殊情况了。
　　况且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家幺女，出动她的任务极少，需要她特别出席的活动也极少，更无教研安排，加上她闲云野鹤的做派，我行我素的表现，从来也只有她质问辩驳其他人的时候，哪怕是曾一人之下的郭启宁，也不例外。
　　而即使摸不清她的真实性格，高恩星亦不会就此罢休，她十分清楚自己必须要争取到这个安排，必须以尽量小的冲突达到自己的目的，那就是维持现状，直到穆曦微醒来。“教授，我有些私人理由，请您特别安排一下，让我参加樱血的任务。”
　　李清欢将目光转向女人，没有立刻开口，目光毫无动容。虽然不明白高恩星为什么如此执着，但安排赵扬帆这样的新手直面SS级堕妖，她未免太激进了。李清弈轻咳了两声打破僵局。“要不还是让老赵去云州和我一起吧，樱血是挺难对付的。或者，干嘛这么着急……”又不是没人用了，当然这句话他没敢说出口，在对方面前，自己真是比之前收敛了太多。
　　“私人原因？不方便透露是么？”
　　女人点了点头，还能因为什么。在场人多半心里有数，穆曦微跟她的关系格外要好，两人常常同宿同眠。简单照顾对方初生为执行官的爱人，避免对方面对日蚀级别的堕妖，这理所当然。
　　“那就不要在这里提出来，也不足以成为理由。”李清欢并不留情面，矛头转向李清弈。“他是怎么成为执行官的，我们心知肚明，留在学校里就是风纪委员会的眼中钉。”
　　她没再说下去，但李清弈已经被那目光中类似于“不长进”之类的意思刺的无地自容，是他想的太简单了。虽然现在并不能确定风纪委员会能否了解到赵扬帆和约尔曼冈德的关系，但以人类并没有人为制造执行官的能力这个公知来看，推测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还有，那个语气，是不相信我么？”
　　是心理作用吧，李清弈总觉得了解了她的生平之后，对方带给自己的压力几乎不亚于堪称童年噩梦的李清霄。也算是一把年纪了，果然是因为衰老缓慢的原因么，总觉得在他们面前依然是上不了台面的晚辈，更别提那群毛头小子了。
　　“不敢不敢。”他连连摆手，用力拍了拍赵扬帆的后背。“交给你了！”
　　李清欢没有多作回应，转身离开，连道别也无，黑发在空气中蜿蜒，发尾起落，步履轻盈。
　　“你这么放心么，他可是第一次……”高恩星还要再拦，他们都不清楚，面对樱血，自己才是唯一最合适的人选，可真实原因却不能暴露，至少不能在这里，一旦自己被羁押，那么战场形势必定不容乐观。
　　“我不放心他，但是我放心清欢。”既是说服高恩星也是说服自己，目送一男一女离开时的背影，李清弈听到身边同事们不停的手机消息铃声，任务已经正式下达。“我们带着他掺合云州的烂摊子，未必安全，而且……杀人这种事……”脑内回放刚刚录像中儿子的脸，即使是一闪而过，也看得出其中的莫大痛苦。被保护在象牙塔中的人，面对战场中必要的牺牲，很难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让他们直面数以万计普通人的死，这比杀死他们自己更加残忍。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看似只有三条路可选的赵扬帆，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勉强通畅，那就是跟随对方心目中绝不会出问题的李清欢，但是，她真的值得那样的信赖么，高恩星不知道。上一次面对樱血，自己战损失去了行动力，全靠穆曦微力挽狂澜，而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来自敌手的认可，也是那一战，让她获得了不可思议的能力。仿佛就是来自堕妖的战书一般，将她与一个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捆绑在一起。距离上一次面对这位老对手已经过去了数十年，而返程的直升飞机上，自己身边那个女人的面容却愈发清晰，她贴着自己正输着血的手臂，喜悦的面容挤满了疲惫。
　　高恩星闭了闭眼，忍住涌上眼帘的酸楚，打开手机确认任务安排，李清弈则首先接通了纪舒远的电话。
　　“我知道……不是我确认的……嗯对。”
　　“我很不想承认，但跟着我不如跟着她安全……风险当然都是有…你听我把话说完。”显然，纪舒远很少这样失态，好在李清弈也有足够的耐心。“一个和一群，堕妖和人类，丛林和城区，怎么想都是前者更好处理。随队的是言煜和夜渊，南部联合政府全程参与火力支援，这样对比下来，是不是更好接受。”
　　电话那端的人或许仍在长篇大论，或许只是无言，总之他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才回应了一个“嗯”字便挂断了电话，于是那段字字恳切地解释，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在说服别人，还是他自己。
　　他确认好了任务安排，其他人已经先他一步离开各自做准备，按照指示等待前往云州的直升飞机完成起飞前检测。或许结束了之后还能一起夜酒，只不过这一次，大概是不会再有人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