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32、魔盒（3）

　　只是在会议室胡桃木色的双开门前稍作停顿，身边的人便立刻开口催促，生怕她找出什么拖延时间的借口，即便她从不胡搅蛮缠。
　　“陈女士，我们已经迟到了。”
　　“嗯，你们还真是辛苦。不过职责所在，我挺佩服这一点的。”推开门，那边晃人眼的强光中，她感受到了无数目光若有实质的压迫。每一双眼睛都在每一寸皮肤上反复凌迟，似乎她真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孽。或许吧，或许她的确鲁莽了一次，并且影响恶劣且深远，但至少，她并不后悔。
　　在见到穆曦微安然无事沉睡的那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些许庆幸。约尔曼冈徳在其中做了什么，她不清楚，一道道检查也没有答案，或者仍存在着没有攻克的技术难关，现在这些都是她的原罪，审判的结果是无可挽回，她也不打算挽回。
　　她的目标，她的追求，都已经达到了。她所立下的承诺，也已经做到了最好，为了所要守护的那些，走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看到那里坐着的几人，稍轻松下来的大脑又绷紧了神经。这就是最后了，似乎是被这严肃的气氛震慑，两个女孩偷偷拉着手给彼此可忽略不计的力量，让她们能够有面对本不该她们承受的这些指责的勇气。为了她们，即使是最后一程，她也要尽善尽美。
　　“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家都已经反复讨论过多次，我也就不再赘述。今天的会议，只公布对于姬临学院校长陈末夏在职期间发生的重大失职渎职问题的处理结果。如果没有人有异议的话，那么通告会议正式开始。”
　　“在开始之前，我还是希望诸位能够考虑到。校长先生在堕妖清除与研究事业中作出的贡献，是没有人能够相提并论的。”纪舒远心里十分清楚，他本应该和妻子身处一样的位置，无非是他的价值仍不可替代，才逃过一劫。此时此刻，他也无法完全将自己剥离，热爱的事业是一方面，热爱的人，又是另外的抉择。
　　“教授，您所说的，我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也正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反复斟酌讨论。但也请您抛开个人感情，客观的看待这件事，据我了解，您也是云州人，请设身处地的为云州的人们想一想。”
　　“那是其他人的问题。”
　　卡特琳娜低着头，她和香取夏绪都带着侦测设备，在这件项圈一般的监视器下，所有的波动都要被压制，但即使是这样，也能感受到无形之中的更多鄙夷在身体上肆虐。那些只在屏幕中出现过的面容，真切的端坐在自己面前，他们的眼中只看得到冷肃与不近人情。
　　“可是如果不是弄丢了幼崽，云州也不会有事。如果不是清除了所有的幼崽，也不会有……”身边的人急急的开口辩驳，却连话都没能说完。
　　“今天不是来听你们争论的，学生管理方面，对于陈女士有另外的处理办法。”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不约而同的早料到了这一天，却无不抱着侥幸的心理暗示自己能够避过这个结果，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们的运气，一如既往的糟糕。
　　“根据现行政策措施，对异种生物及外来力量的对策办法，现通报姬临学院校长陈末夏的处理结果。在与弗拉斯特的外交关系以及堕妖清除工作中出现立场模糊，以及在学院管理中出现的重大疏漏，最终导致执行官穆曦微失控及云州灾难等一系列问题，因其造成的恶劣影响，对于主要责任人做以下处理。”
　　大门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在这么一所集结了高精尖科技的学院里，几乎所有的门禁都由Lilith来控制。唯独这扇古朴的木门，它从云州市一中的礼堂搬运来，见证一届又一届的毕业生走向真正的战场。而今，它也见证着某人走向他眼中的战场，一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
　　“纪楠？你怎么来了。”纪舒远从位置上站起来，却立刻被护送陈末夏过来的几人拦住。“这就是您对待学生，对待孩子的态度吗？”
　　被打断话语的宣读人点了点头，抓住少年臂膀的人齐刷刷的立正退出了会议室。“我们允许家属旁听，孩子，请在你父亲身边坐下吧。”
　　少年喘着粗气，与训练有素的成年人的拉扯耗费了不少体力。以至于他满腹的长篇大论此刻忘得一干二净，猛然间真正步入成年人的世界，再多再珍贵的奖项，都无济于事。他所缺少的，恰恰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即使是那两位看起来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少女，她们的眼中也有自己不可比拟的，经历所带来的成熟。
　　“纪楠，去爸爸那里。”
　　“妈……”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不妥当的举动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但女人一如既往的以柔和镇定来面对他，面对他有些惧怕的这所有，于是似乎也有渊源的不断的力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温柔豁达的母亲，严肃而不严苛的父亲，卡特琳娜看在眼里，总有人轻而易举获得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令她嫉妒的甚至生出了一丝毁灭的念头。她似乎确实，是有这个能力的。
　　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女孩无声的吞口水，迫使自己将这想法迅速忘记。
　　“那么我们继续。经联合政务外交部、军事部、教育部、自然生态管理部等机构讨论，对姬临学院校长陈末夏做出以下处理决定：革除其在教育部、姬临学院的一切职务；革除其在外交部一切职务及对外发言权；革除其在我党内一切职务，留党察看；并剥夺其政治权利终身。以上处理经各相关部门机构确认，准确无误，自即日起生效，授权姬临学院风纪委员会落实。对异种族生物的各项事务由姬临学院风纪委员会代理主席郭启宁，暂代其一切职务，行使其原有职权。”
　　郭启宁起身示意，李清弈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到一丝如愿以偿的欣慰，但多日不见，对方一成不变的脸上，只有增加的憔悴与皱纹，平添沧桑。不知如果是兄长李清霄，他会是怎样一番辩驳。但从他拒绝出席这次评审来看，所有态度都已经明了，只是评审的结果不会因他一人的态度有所不同罢了。
　　“鉴于能源规划与人体工学学院一年级学生卡特琳娜·安泊尔，其在校期间与任务期间的违规违纪行为，包括对其他学生的人体试验干涉、生物实验干涉，对堕妖灾难的不作为等问题。”
　　随着郭启宁的古井无波的声音持续不断的响起，卡特琳娜觉得自己的手心正渐渐发凉。但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处置，她是学生也是潜力无限的执行官预备役，学院并不会真将她怎样。所以忿忿不平的不是她，呼吸沉重起来的也不是她。
　　是身边的香取夏绪，在满心的愤懑中，她右手虚搭的扶手上，凝结起了小小的水珠。
　　“对其做出停学查看一年、限制实习两年、延长毕业三年的处理，同时停止其在校内一切职务，取消各项评优及奖学金资格，并记大过两次。考虑到此前其在校期间的优异表现，可……”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怎么可以…”
　　“夏绪…夏绪学姐……”对方甩开了自己的手，于是连带着某些顾忌与束缚，也被甩脱了。
　　“为什么！你们究竟明不明白对我来说…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她做的…有多好…难道去帮助别人是错误的吗，去救赎是错误的吗…どうしてこのようです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香取夏绪缓缓地站起来，侧过身面对着黑压压的评审团与陪审团，她几乎要哭出来，从泛红的眼睛不难看出，哭泣对最近的她来说是家常便饭。
　　“大家见笑了。”郭启宁没有露出类似于疾言厉色的神情，他温和而强硬。“香取夏绪，这些问题老师们已经讨论过了。”
　　“你们是老师，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经历过那种痛苦……”那种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在孤寂中融化凋零的感受，好像她的生命中只剩下了无休止的，挣扎着重新聚拢融入人间的欲望，可这欲望永不会实现。“凭什么来评价我们！”如果有人伸出手来，甘愿承担所有也要拯救你，那么你又怎么可能不尽全力去保护她。
　　“你们凭什么…否定这一切！”
　　侦测设备警铃大作，会议室温度骤降，擦着眼泪的女孩身边，看不见的水汽迅速凝结成为霜雪，悬停盘旋在空气中。而她所站立的地面，校服裙下的精致皮鞋，积雪已淹没脚踝。
　　“香取夏绪，冷静。”李清弈不得不起立，但在重要与会人面前，他并没有释放出过于强势的能量，但只是稍稍释法，掌握女孩身体的动向还是易如反掌的。可那女孩与自己对视，让他也心虚，她说的一点都没错，作为卡特琳娜一手拯救的人，她最有资格反抗这些离谱的处置。如果能够反抗对陈末夏处置的那个人醒过来且在场，那必然也是天翻地覆的大战。
　　但对方是学生，她的同龄人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的所有能力，如果没有正式的处置手段，那么很快，无论是否具有与她类似的能力，无名的“人体试验”将席卷整个学院。而在那之前，来自全世界的学生家长的怒火首先会蔓延所有相关组织。
　　“李老师……”雪花缓缓落下，女孩捂住了脸，在所有人稍放心下来时，更大范围的暴雪从她身边翻涌浮现，气温的剧烈差异形成凛冽的风，裹挟雪花在李清弈能量限制下半球形的空间里肆虐。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密集响起，会议厅四周的防暴特种部队士兵迅速聚集在评审团坐席前，几十束红色激光瞄准点集中在她胸口衬衫的蕾丝花边上，映照女孩泪痕狼狈的脸。
　　“不要伤害我的学生！
　　“放开我妈妈！”
　　暴风雪的凝结聚集如同巨大白色花朵的蓓蕾，在金色法力的包裹中，酝酿出石破天惊的态势，将气流与温度都搅和的一团混乱。
　　“如果没有她，我早就…要被这样杀死……所以，她绝对不可以就这样被……”
　　花苞怒放，冰雪冲破屏障绽开锐意十足的烟花状雪雾，每一片霜花都有着锋利的边缘，破开混沌昏庸的模糊法则，降下巫术般的刑法，打在墙壁与士兵的防暴板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屏障被冲破裂解为零散的碎片伴随雪光飘飞，在座席前凝聚抵挡风雪冲击。几十把全自动匕首麻醉枪立即对目标开火。雪幕在一瞬间绵密，遮蔽了女孩瘦弱的身影，她扬起的发丝与翻飞的裙裾都被霜雪吞没，似乎寻到了自己最终的归宿。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