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22、处决的破晓（6）

　　抵达云州边境，威胁就不再是威胁，他能够处于游走在战场边界，隐藏自身力量并且随时支援兄长进退合宜。比起阿大的目中无人桀骜不驯以及弟弟的单纯善良一头热血，三小不愧为最聪明机警的一只。哪怕现出了原形逃命回云州，也能迅速的反应过来重新缩小隐去力量，从简无寒的脚边擦过，金黄的身体没入水塘，沿河道重回同胞身边，回到需要他的那人身边。
　　可以兽类有限的脑力，依然考虑不到，那群手刃巨蛇的人，他们身上所携带的，能够称之为骨血的东西，会给这座城市艰难平定下来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而现在，浪花漩涡的中心正从某个女孩的身上旋转起来，又被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推动，最终裹挟所有的人，一同沉入汪洋，落进归墟。
　　“这是……”执行官营地边缘，穆曦微从半空落下，身后是同样一脸惊异的高沧，而早已到达的李渺颜，原先正处于此处的李渺梧无一不瞠目。即使前者喜怒一般不形于色，但这的确，不是什么一般的景象。
　　几十年来征战四方，她不可谓不见多识广。无论是巨鲸鱼群畅游星空极光之中如浮云端，还是群鸦蝠潮蜂拥而至争食腐肉，漆黑的潮水漫过眼顶连青天都淹没，面对堕妖这种不能用从前的常识来盲目推测的生物，她自认面对什么样的场景，都能沉着应对。可即便已经有了白夜行动的前例，眼前的情况也太过荒谬。
　　那是一眼望不尽的蛇群，从房间角落，草丛里，泥土中，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包围着中间的红发少女。粉白的粉红的或是血红的，拇指粗细或是手腕粗细，汇成深浅红色的水塘，整齐划一的迅速聚集。每一只都仰着头，红的黑的眼睛亮的瘆人，眼中倒映着头顶的阴云密布。它们盘着身子缓缓地靠近，鳞片摩擦，尾尖震颤，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细响。
　　“安静，亲爱的。很好，你们做的很好……每一只，都很好。”
　　前所未有的兴味感，驾驭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灵，她能够听到它们每一只强弱不一的心跳，感受到许许多多的倾慕与依赖，以及来自血脉的臣服。失去的缺憾重被填满，真切的爱意在人与兽之间流淌。但或许在别人眼中，这妖异的畸形的关系，生来便注定千夫所指。
　　穆曦微的出现显然威胁到了这些小生物的安全，动物对于强者的畏惧本能让他们齐齐将目光转过去，所有的蛇信收回，一动不动的与女人对峙。
　　被群蛇眼神锁定的感觉相当不妙，几人不约而同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紧张状态，因为他们正被成百上千条有主人的堕妖包围。
　　女孩转过身，慢慢的往前走了两步。“首席…您来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他们…他们是我养的宠物的孩子。很温驯，当然也有点调皮。我……我还在管教……”她殷切的目光落在神情逐渐凝重起来的指挥官身上，腼腆地笑着，声音轻柔。
　　那是一个久违的温暖而小心翼翼的笑，似乎在她第一天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曾这样无所顾忌的笑过。而那之后，无论是在魏沐白的身边，还是在高桥悠树的维护里何启宏的怀抱里，哪怕是万人瞩目的舞台上，她都没有再这样笑过。李渺颜静静地伫立着，不知何时，他们重叠的生命已经这么多这么丰富，而他懊恼地发现，自己对于这个女孩依然像是一无所知。她的秘密，她的野心，她谜一样引人深陷其中的致命魔力，不知为何总在自己以为能够窥见万分之一时，忽又变得不可捉摸。
　　“你的宠物？”穆曦微按下微型终端上的紧急联系按钮，由Lilith向任务中所有在线的执行官发送集合消息。“你是说…歌阳的…”女孩表现的如此乖顺，让她没忍心把“堕妖”二字说出口。
　　她蹲下去伸出手，立刻有一位粉白色的幸运儿被选中，游动着凑上去盘旋在她的手心里，他的身体在逐渐昏暗的日光下反射微光，每一片麟看起来都光滑细腻。“是…是他们的父亲，已经死去了。”她捧着这只脆弱但不容小觑的妖兽，靠近了几步。“首席，云州市发生的灾难是因为这些小朋友们在孵化前被带走了，他很着急才会控制不住自己。当然这也是我没有管教好的原因……可是…可是…首席……他们是可以被管教好的，是可以很听话的。”
　　但卡特琳娜身前的几人却无一不和她拉开了距离，这很好理解，面对这么一大群未被饲养过的攻击性堕妖幼崽，谁都不会轻易卸下防备。
　　“你从哪里来的宠物？为什么你的宠物会在云州？”
　　“是高桥悠树的生物实验产物，他送给了我，我养大了之后就申请了放生，云州是原产地，Lilith是有放生记录的。首席，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可是……”
　　穆曦微揉着睛明穴，现在得知的每一个环节，都出乎意料。“我们都预料不到，这不是你的问题。Lilith，是放生检查漏过了吗？”
　　“根据记录，放生检查没有任何问题，数据显示，放生样本与原样本基因误差不超过百分之零点三，不会对放生地原物种造成影响。但…现在看来，肯定有些需要完善的地方。”Lilith很快给出回答，同时检查记录也显示在终端屏幕上，长达三十页的报告中，每一项都标示出了醒目的通过。
　　“卡卡！”最先飞驰而来的是架风的高桥悠树与林妙妙，后者看也不看表情崩坏的李渺梧一眼，就上赶着要去孤立无援的少女身边。“诶呀，我的妈啊！”
　　蛇群骚动不安，他们敏锐地感觉到了一股操纵雷电的力量逼近自己视为新的领导人的身边。相当数量的幼蛇涌向来势汹汹的少女，如缤纷的血色霓虹，直起身子露出一颗颗尖尖小小的透明獠牙。
　　“好了哦，要乖哦……”月光轻点几只脊梁挺得笔直的打头兵，在他们的小脑袋上弹跳着提醒，蓄势待发的身影立刻矮了下去，顺从的伏在地面上。女孩向朋友走去，脚步落下的地方，蛇影摇曳避让，空出恰到好处的位置。“妙妙，你来啦。”
　　“祖宗啊，你小点心啊。”李渺梧伸手去拉林妙妙却拽了个空，女孩灵巧的让站在原地不敢乱动的他根本不能近身，他本就比别人更靠近卡特琳娜，脚下是密密麻麻的蛇群，他丝毫不意外如果不小心踩到某一只，自己的小腿一定立刻就会被咬成筛子。
　　“没事的，学长，他们认得出妙妙，”
　　卡特琳娜朝林妙妙伸出手，却没来的及交握，风轻柔拂过两人身体，高桥悠树已经带着他周围的所有人退到了穆曦微的身边。少年的心里十分清楚，事情的结局已经在这一刻，她坦白的这一刻，悄悄注定了。他是生命学院的学生，从入学开始，亲手杀死解剖过的动植物幼崽不计其数，在场其他同学或许会因为对幼崽的怜惜而犹豫，而他不会，就像被捣毁小脑的青蛙，被剥离脊椎的白鼠，这些不该存在的产物，他们的归宿就是自我解脱。
　　“嗬！真够热闹的！”杰森与魏沐白从众人背后行来。
　　“微微！”言煜带着安娜塔西亚从天而降，面对着眼前的混乱皱起了眉头。“没事吧。”
　　贴着卡特琳娜脖颈后皮肤的阿大不安的轻颤，这个男人在他吞吃能量时几乎将他从地底揪出来，现在感受到他旺盛的火元素仍心有余悸。女孩伸手假意抚了抚长发，轻轻的安抚畏惧的仆从。
　　穆曦微只点了点头，手指迅速敲打键盘向列伊索拉简单说明情况，而Lilith也已经形成了特殊情况汇报材料，同时递交给执行部、理事会与风纪委员会。“这个情况我已经上报了，但你应该知道，目前为止，我们对待堕妖的态度。”
　　“他们为什么会被看作堕妖？或者说，‘堕妖’的标准，是不是该重新界定了？首席，这样是没有办法说服我的。”不愧是游走在各种社交场上的人，林妙妙还在自己的思维定势里反抗对堕妖的屠戮，卡特琳娜则已经站在了和李渺颜一样的高度，开始思索人们对于异我族类的划分是否公正。看得出，连日来苦想对策的成果，到现在为止已经物尽其用。
　　女人无言的叹息，自己是真的不擅长学生工作，尤其是这些文字功夫。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百万人因此丧命，一线城市化为废墟，这还不够吗，即使眼前的人算不上问题制造者，但如此是非不分，也太让人失望了。她想耐着性子劝告，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委婉的话语来表达，而直来直往的言煜则是个不近人情的主。
　　“卡特琳娜·安泊尔，你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以为我们只是来清除堕妖的么？看看你的身后，他们是因为什么才不得不挤在一起担惊受怕，你的队友不眠不休难道是为了看日出么？你面前的地方塌了多少楼死了多少人。别让我重复，立刻归队。”
　　“言老师……您在白夜行动评审会议上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您…一定要这么咄咄逼人吗？”
　　言煜一愣，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自己都未必记得，更何况那是在对方入学前的一次做表面功夫凑数的发言，可的确有些不一样的情愫从那双沮丧的眼睛中弥漫出来，沿着她缠绵的视线萦绕上了心头。那蓄着隐约泪花的眼睛，那消瘦了许多的肩膀，连死神都会因怜爱伏于其上哭泣，而她依然坚持着，不惜与自己一贯的使命为敌。
　　“白夜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安泊尔，你的宠物杀死的人，催生的新堕妖有多少，你计算过吗，他应该为这些负责。”灵台一片凛冽，如被冰刀剖开雕刻，这让李渺颜骤然明白，卡特琳娜的能力，绝不仅仅是操纵月光这样简单。那些让他提神醒脑的清冷感，并不是什么对他神识的伤害，而是他的身体，他经年冥想产生的防御意识，以最极端的警醒方式将真正的敌人排除在外。
　　称不上摄人心魄，但已经有了迷惑诱导的雏形，至少现在，连有多年执行官资历的言煜，都稍有犹豫。
　　“他们的父亲……这还不够吗？”
　　光芒大盛，让他忍不住抚上额头遮挡，后脑锥心的痛楚像穿过脑髓的针，在皮层中反复刺透神经。那不是月光，月球不会发光，那是自己所看到的所映射的，是自己去抵挡侵蚀的能量，被她以不知是有意伤害还是下意识反应的方式，悉数奉还。
　　“你…你用了什么……”那海中所凝结成的月露，所困住的怨灵，狰狞的面容如此清晰，那是自己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