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17、处决的破晓（1）

　　破晓前的黑暗，总是最深沉的时刻。在那一线光明的映照下，天幕与大地，都深陷在阴影中，像是人们极力想摆脱的既定命运。要有光的指引，才能脱胎换骨的涅槃，成为指引的信徒，乃至仆从，或许会成为某些人倾尽此生的追求。
　　就在光暗交集的混沌之处，他们的目标大张旗鼓的迎面直冲而来，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这已经是对敌人无言的宣战。
　　山川千丘万壑，草木葱茏荫郁，可对于某些生物来说，全部不值一提，因为它们的獠牙喷射毒液，身体力破千钧，甚至只是疾行中的扫尾，挥断无数参天巨木，碾碎路桥广厦。那意味着这股力量藐视一切，将摧毁所有敢于挑战强权的不自量力者。因为它带来杀戮、战火，以及死亡。
　　“确认目标，物种待命名，物种编号生成中。生成完毕，堕妖B-2082075。形态捕捉已完成，新蛇亚目眼镜蛇科眼镜蛇属变异种，雷暴级堕妖。卫星射频跟踪监测已全面开启，执行小队，请小心行事。”
　　站在高架桥边的矮坡上，维尔娜起先并不觉得那是多么可怕的庞然大物，直到那横冲直撞的东西到了眼前，她才轻轻的倒吸了一口气。
　　“有够大只的。”莱希拉紧自己头上的皮筋，转动手腕脚踝，接着弯腰拉伸肌肉。做完了准备动作，见伙伴还楞楞地盯着任务目标。“和你姐姐吵架的时候，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害怕。”
　　同她一样，维尔娜也开始调整自己的头发，避免用小黑夹固定的盘发在战斗中散开影响视线。“不好笑。”
　　“简老师，我们怎么安排？”瓦莲莉娅没把她一头白金色的长直发怎样，也没什么特别的活动身体的技巧，但另外几人都能感觉到，光线的流动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
　　四人的目光中，这只通体粉红的巨兽迎面停在了距他们百余米的位置，打量这群为它而来的男女，眼帘半合的样子，似乎在嘲讽他们娇小玲珑的体型与自不量力的决定。
　　“看好我的位置和攻击手段，莱希和维尔娜协助攻击。蛇类的速度很快，瓦莲莉娅，守住它去云州的方向。”
　　“明白。”
　　而在她开口的瞬间，流动着光华的屏障在半空中闪现，正对着堕妖半张的大口，能够想见它獠牙之中，毒液蓄势待发。简无寒与莱希跟这位女孩都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未雨绸缪的准备，她从来都会做到完美无瑕。
　　“它觉得我们在挑衅，是吗？”半径二十米左右之中，每一缕风中的温度变化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维尔娜已经从惊讶中回复冷静与锐利。此前视为敌手的任何人，在真正的猎杀目标面前，都不值一提。
　　男人向来是以柔和一面示人的老教师，比起激进派言煜、夜渊，这位黄绿色眼睛中永远温情脉脉的教官，他的战场生存课几乎算得上轻松，甚至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语都是以“请”字开头。即使对那些最让人头疼的学生，也不例外。
　　而今，温柔的目光消失不见，眉宇之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低气压让他像是换了一副面容，异域风情的容颜本就更具有强烈的攻击性，此刻更是严酷的如利刃出鞘。但与其说是进攻的勇毅，不如形容为严肃的考虑更贴切，因为随着对方吞吐气息发声的节奏，与摆动的分叉舌尖，被交流理解的感受清晰而分明。
　　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妖怪的身份，这只堕妖，在尝试与他交流！
　　它的无奈，它的选择，它刚刚诞生的孩子，以及它可爱的女主人。这一切都是它生命的一部分，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能够让它真正被视为有权利的物种的一部分。
　　但他不是夜渊，他不能够重蹈覆辙。为了和妖怪们站在一起，陈末夏已经做出了牺牲，他当然不能在联合政府与理事会的冲突中火上浇油，手下留情只会让事态恶化为姬临学院拉拢妖怪，违抗执行部任务安排，私放危险生化武器。这是他们无论谁，都难以承担的罪名。如果有心之人稍加操作联系到弗拉斯特的外交策略上大做文章，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一定无一幸免。
　　“对，它急于返回云州。”一切恻隐全部被摒弃，成为执行官与人类深度融合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不再自由。因为他想要守护的人与妖，都同样被卷进这场危险的风暴里，他们尽人事，却不知天命。“不要让他溜走，注意自己的安全。”
　　男人一跃而下，半秒之后，褐色巨幅长翅在他背后迎风展开。短暂的下坠后带他扶摇直上，旋转着破云逐日，令战无不胜的将军获得了风神的庇护般，翱翔于东方既白的天际。
　　与大步奔跑跳跃在树枝间的维尔娜不同，更善于操纵火元素的莱希则利用温度变化产生的上升气流在半空中形成无数高矮参差的落脚点，穿梭在灼热的风中，目光紧随简无寒的背影，以及他释放的亿万缕游丝妖力。瓦莲莉娅则更接近于轻灵的羽毛，飞行毕竟是操纵光元素的学生无师自通的第一课，已经能够熟练操纵日光以及非自然光的她，做为空中猎人，一举一动游刃有余。
　　妖力化羽，根根指向颈部膨胀的巨蛇，粉红色的身体之中，血液烧了起来，长尾骚动，甩开落石如雨，似是不安或惧怕。简无寒不为所动，羽毛飞舞落下，如针尖形成的细密刀刃，敲打割裂它坚硬鳞片的缝隙，射向不设防的眼睛。逼的猎物不得不恭身将头部藏在盘起的身体下躲避，脖颈背后的浅黄色圆环亮出来，周围的每一寸皮肤都接受千刃万剑的凌迟。
　　莱希一愣，这只毫无攻击意图的堕妖，埋头躲避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挨打的小男孩。印象里，六七岁的杰森把油漆踢翻倒进游泳池，被Hydrangea阿姨追着打躲在自己床底下时，也是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然她也不会心软帮他一起撒谎了。
　　“You too？”这下换成了维尔娜出言嘲讽，两人仍不对味，但好在彼此都认可对方的实力，算不上影响任务。
　　莱希低头，那女孩直面巨蛇，双腿分立稳抓住地面，手掌向上双臂略张。空气点燃，翎羽负火，融化成为细韧的丝线，钻进出现裂痕的鳞片中，缠绕切割又绷紧弹出，被撬起切碎的粉红色鳞片纷纷落下，反射斑斓的天光。她心里对维尔娜有了不同的看法，他们这些执行官所奉行的都是能力至上的说法，何况对方原先在自己心中的印象实在算不上太好，被这强势的支援力量反衬，倒多出了几分顺眼。
　　她悬停空中，在气流中稳住身体，焰火漫卷，没有完全被维尔娜的能量包裹的其他羽毛尽数点燃，一时间万千火花齐闪，比朝阳还艳烈几分，似乎连天边的几缕浮云也抑制不住的烧了起来。“还不错嘛。”
　　落下的鳞片成为简无寒操纵下的另一种特殊武器，这些轻巧精美的粉红雪花，薄如蝉翼，成年男人的手掌比之尚有不足，边缘锋利的能够切开光线。搏击长空的男人挥手，狂风翻涌裹挟这些轻薄的刀片沿巨蛇身体旋转而上，一路将所有失去鳞片保护暴露在空气中的肉质反复切割。
　　火焰与血花的热雨之中，巨兽痛叫嘶吼，仰头喷出毒液，粗壮的尾将高大的梧桐与国槐拦腰折断，拍向半空中的瓦莲莉娅。女孩飘飞躲避，略作歇脚的高架桥路灯，下一刻就迎接了数百吨量级的凶猛撞击，桥面损毁断裂，大块的混凝土柏油块坠下去，几秒之后响起的撞击声在地面上的维尔娜听起来震耳欲聋。
　　即使Lilith已经迅速反应联系政府封锁了这片区域，仍有没有完全撤离的车辆行驶在高架路上，而此刻出路已经消失，瓦莲莉娅便要寸步不离的守住身后的零星几位普通人。站在断桥边缘，女孩高高跃起闪身穿过车流，带过一阵清爽的晨风。她身前的屏障成为弹性幕布，将带着重力势能的毒液尽数弹回。惊魂未定的人们回过神时，面前的女孩已经换了位置，而她的告诫话语声甚至还在耳边。
　　“不要害怕，不要走出屏障，也不要离开这里。”
　　如果不是惧怕带来的应激性战栗，会有不少人拿出各自的手机记录下这一幕，浑身血迹的庞然大物仍在嘶吼喷射毒液，这固然可怖，而展翅翱翔的男人与三个各有千秋的女孩，则化为天罗地网，他们牵动漫天霞光般的火焰，那些火红的丝线如滴漏渗下的霓虹油彩般瑰丽，反复缠绕在堕妖身上，尤其是他大张的嘴，被死死捆住，抑制不住的毒液混着血液从口角流下，滴落在树丛中，烧黑一片葱茏。
　　巨鳞离开原体便失去力量来源，不多时便都在火焰中灰飞烟灭。而瓦莲莉娅用天光托起的灰黑色毒液，在她与简无寒的二次控制下，沿丝线迅速爬行，从四面八方注射入释放它们的主人的伤口。
　　呲啦呲啦的灼烧声音闷闷地响，腐蚀产生的焦腥味猛地炸开，它身上的毒液系统与其他系统是分离的不同器官，千疮百孔的身体，是无论如何都承受不了这样的酷刑的。
　　硬撑着的硕大头颅轰然倒下，重重砸在被它夷为平地的泥土中，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堕妖奄奄一息，丝线将它盘旋的身体牢牢锁死，而它已经不再有力量挣脱开了。
　　首战告一段落，空中的三人接连落地。接下来的活体采样工作颇具危险性，简无寒并不是该项任务的执行者，瓦莲莉娅经验丰富无需历练，维尔娜资历尚浅只做观察，理所当然的，这项工作由莱希承担。她从腰带中抽出钢化玻璃试管，逐一提取新物种的毒液、血样、肌肉组织与其他□□。特制试管的两端装有小小的气泵与金属磁力装置，密封瞬间形成真空无重力空间，最大程度避免外界环境对样本的干扰。
　　“It looks beautiful.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粉红色的眼镜蛇。”对着这么一只血肉模糊的笼中之物，莱希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也再找不出其他的赞叹了。
　　“But I don't think it's intelligent, and it's going to be a little knotty if it sprays venom at the start of the fight.”
　　莱希没有接着维尔娜的话说下去，她转过身对着光举起试管观察样本质量，简无寒退到一边汇报战况，交战细节全程由Lilith通过卫星控制的无人机录像，在通讯频道共享，等待他与队员们的复核，并需要指挥官进行最终确认。
　　只有瓦莲莉娅绕行到了巨蛇头颅侧面认真的进行速写记录，它身上的鳞片已经基本被剐除干净，毒液腐蚀过的地方弥漫一股熏人的腥臭，更多被割开崩裂的伤口汩汩涌出暗红的血液来。明亮的红色眼睛缩紧了瞳孔，是因为畏光吗。她抬头看了看大亮的天色，又低头重新将目光落在战败者身上，举起电子笔粗略测量眼长头长。那只逐渐黯淡的眼睛猛烈地眨了眨，紧紧地闭了起来。
　　她笔尖轻颤，原来那不是畏光，是在害怕自己啊。
　　“喂！”
　　维尔娜的声音忽然拔高，来不及收起试管的莱希猛地被大力推到了一边，与她一条线上的瓦莲莉娅侧身，瞳孔中倒映的，除了代替对方位置的女孩，还有半空中劈下的巨大蛇尾，末端仅存的鳞片花瓣似的全部绽开弹射出去，露出最内部的花蕊来，那是一把淬着鲜血的长剑。它难以挣脱的囚牢在献祭生命后获得的武器前如若无物，与光热构成的屏障相撞，发出金铁交击的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