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羲隐中录》高沧

115、孵化器（9）

　　前进！前进！飞跃！冲刺！
　　他不能展现力量，不能休息停顿，身前是愈发磅礴的能量海潮，熟悉亲切的感觉与味道挥之不去。但比海洋更广阔的是无垠的天空与宇宙，包容万物的天空武装着火焰与光的枪炮利刃，正迎浪而去。
　　天空落下火焰的那一天，日光穿透潮水，将每一朵浪花都劈得粉碎，白色的泡沫在礁石之间四散奔逃，那是海的血液。
　　绝不能等到这一天，绝不能就这样死去，你绝不能这样死去。让我带你回去，回到我们唯一的家，回到她身边，在她傲视一切的目光里，我们才真正的存在着。那个赐予我们生命、赋予我们力量、允诺我们新世界的人，她需要我们，她掌控我们，而这正是你与我存在的意义。顺应她的意志，成为她的眼与手，加冕荣耀或加诸痛苦，我们都甘之如饴。
　　金色的蟒蛇掠过水塘原野，在主人的禁令下，它不能使用异种能量疾驰，要赶在那些猎杀者之前截住兄长几乎没有希望。可这件事没有退路，它必须要完成，和主人们面对的绝大多数情况一样，每个人都没有退路，这些各有苦衷的人即将彼此厮打起来，至死方休。
　　月亮与星辰升起又落下，渐露鱼肚白的地方，兽吼声传来。三小抬起身体认真地辨认，蛇信不住的在空气中摇摆感应，眼中倒映着泛红的天光。那是燃烧的血和生命，他们灵魂相连所带来的灼烧皮肉的痛楚，令他不安的下意识喷射毒液，尾端颤动着发出警示。
　　稍作犹豫，他转身原路返回，同样的痛苦也降临在另一位兄弟的身上，甚至那些不久前才诞生的小生命，都会在这样的痛苦中焦燥起来，狂暴着生出毁灭一切的暴怒。此时再加入任何战局都已经不明智，只有回到主人的身边寻求庇护，才能免于被清剿的命运。
　　日光渐盛，血泪汇成的河流与鳞片编织成朝霞的斗笠裙裾，破开那些泥泞的湖泊与小路。前锋需以更快的速度回禀，才能让王座幸免于难，他们将一个柔软懦弱的女孩推上尸体横陈的位置，在可预见的未来，或许也会成为座下的石砖亡魂。
　　风掠过空空荡荡的城市，纵身在石壁岩土之间跳跃滑行，呼吸之间，云海翻滚与新种萌芽都能被每一根神经末梢充分感知。似踏浪而行时脚下的游鱼吐出气沫一般，浩如星芒烟尘的能量汇聚点接连浮现，在每一块断裂的瓷砖下，甚至在泥土的夹缝中，它们正呼吸着，如夜幕中茫远闪烁的星，每一颗都是灾难的源头，带来毁灭。
　　她是一缕洗涤的风，穿过能量点牵连交织的网，即使能确定那些孕育堕妖的巢穴，也无法一举摧毁干净，反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整个城市的堕妖幼体都受到惊扰狂暴起来，那也是一件有些棘手的大事。穆曦微倒还不把这些放在眼里，但学生们却未必。她来到这里的目的非常明确，云州是江南地区的重要城市，向北承接沧乐、歌阳、淮东，向南毗邻剑宜、吴潭、武陵，又是临海临山，现正值雨季，环境湿度大、营养充沛，一旦堕妖灾害扩散，那势必影响整个华南江南甚至近海，她要做的就是彻底扫清所有的隐患，避免二度爆发造成区域性灾害，如果她做不到，那么下一步处理这个地方的，就是计算机控制的武力无差别剿灭。其次还有这么一群被理事会联合执行部送出来的玻璃娃娃们，校园里的局势混沌不清，此刻她倒庆幸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身处战局，还能够保持他们的那份纯真，再久一些。
　　反手抽出背后的柳叶刀，她抬手刮下墙壁上渗出的灰色粘液，微型终端侧面弹出分析仪器，通过一张像卡槽一样的薄片，Lilith能够远程对执行官们的微量采样做出一定精确程度的分析，包括但不限于危险等级，物种来源甚至体型等等属性。
　　“你那里一切正常吗？”
　　“嗯，你呢？”在等待分析结果的当口，她坐在倒下的石柱上，稍事休息，回复言煜的消息。侦查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随手杀死的小堕妖也有数只，虽然不至于疲惫，但到底也损耗了精神。这里是断裂的地下交通轨道口，因土地的翻涌沉降爆裂而变形，一大半爬上地表，形成了斜向下的黢黑长洞。
　　“都是小事，学生们太能干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双人通话频道另一端的男人，语气之中也丝毫没有疲态，甚至显得轻松。“但我不是问这个。”
　　“嗯？那…我这里风景还不错。”浓腥的暖风带着蛋白质腐败新生的味道不断的喷出来，凝神去听，那些即将从地狱中一涌而出的冤魂，私语着嘤咛着的声音在曲折的隧道之中盘旋往复，一次次撞在凝结着活性蛋白液，或者说胚胎液的石壁上，像是在敲打突破人间的门。
　　她想，里面一定热闹非凡。
　　比起风，操纵火的破坏力可谓摧枯拉朽，言煜仍保持他一贯的简单粗暴，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他做出什么改变，于是年少的狂放作风就被这么保留下来。释放感知，锁定所有温度异常的能量波动点，无论是发育中的胚胎还是仍不具备活动能力的幼崽，全部都是绝佳的易燃物，火光闪烁，烈炎的君主挥舞权杖，燃尽一切。“微微。”
　　安娜塔西亚与他相隔几米，冰属性在战场中的作用主要用来防御，而跟着言煜，除观察探索并采样之外，她没有任何用武之处，因此有机会好好整理自己一团乱麻的心情，与维尔娜也能放下矛盾主动发送消息，不过对方一直在赶路，回复潦草。得知妹妹安好，她的重心重新回归正轨，那么便不难发现男人在残酷外表下的温柔一面。分明是手指轻捻就能同时焚尽十数只堕妖的行径，说起话，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却有着说不清的无奈与温柔。
　　“好吧好吧。”她从简陋的座位上起立，迅速阅读分析结果。“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先前战斗中，两条巨蛇缠斗时喷出的剧烈毒液一方面杀死领域内的所有生物，又赋予死尸新的活力，于是无数能够作为胎盘的尸体形成营养丰富的孵化器，又诞生了新的基因突变产物。这些带有原体某些残缺基因特征的堕妖幼崽吸收了母体和人类残骸的能量，正把这座城市的每一滴残血都压榨出来分食干净，以获得更精纯的力量。
　　但人类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文明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
　　“是好消息，要开始工作了么？”
　　通话质量不会因为只身深入隧道而有任何的影响，Lilith的分析表明，胚胎已经基本完成了发育，孵化概率达到95%以上。与被保护在胎盘中不同，刚刚出生的堕妖最为脆弱，是杀死他们的绝佳时期，对于她来说，是时候了。“嗯，我们都专心点吧。”
　　穆曦微切断私密通讯，丢掉识别过后废弃的一次性卡槽，从腰带中抽出一支黑色的朴素发簪，挑起长发转圈挽起固定，于是一个更加清爽干练的女执行官又重回战场。她提着刀走进隧道中，一步一步，灰白色的窈窕背影逐渐被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吞没，脚印声音，连气味，都不曾留下。
　　空中的身影侧飞躲避挥舞的藤蔓，这些紫红色带着倒钩的植物看似只是一小片不屈的野花，如果不是在靠近时从花蕊伸出枝蔓来缠住执行官们的脚，或许真的会被扫荡略过不做处理。他们能捕捉的生物上到吸食花蜜的飞鸟下到苟且偷生的老鼠，如果不是瞄上了不该瞄上的人类，或许能逃过灭顶之灾。
　　飞刃形成的旋风从脚下绽开更加灿烂的蓓蕾，扬起的水花之间电光闪烁，小小的雷暴风团绞碎所有不应存在的生物，焦黑的植物组织七零八落，汁液四下流淌，这个完全报废的社区公园归于平静。
　　高桥悠树从半空落下，清扫堕妖幼崽工作虽不简单，不过也不算为难，到现在为止，他和林妙妙的配合都没有出现问题，按照这个进度来看，工作或许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了。好在有Lilith的提醒，他们进行的清剿才能领先幼体发育速度，如果让刚刚那样的生物完全长成，又不知道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有点东西。”林妙妙踢开脚边电焦了的残枝，长长出了口气。
　　“还好，我们要稍微休息一下么？”
　　女孩看了看天色，从凌晨到黎明，他们再一次连续战斗了大约四个小时，确实也该放松放松了。“嗯。”好似拔出了一根矮胖的萝卜般，她蹲下来抓出松软泥土中的小东西，那株植物的粗壮根茎瑟缩着，藕荷色的柔软身体里深青色的脉络不甚清晰地显现出来，像是发育畸形的动物残骸。
　　电流自指尖释放，强电刺激下，孕育出一地半植物半动物的母体在女孩手中颤抖，林妙妙甚至感觉到那抖动的顶端萌芽，释放了某种类似于恳求的信息素来。就在这莫名的干扰下，太多画面情绪涌入大脑，混淆理智思维。母体自手中滑落，一贴地面便畏光般扭动着，想要重新藏起身体。表面上看去是从中诞生出凶恶的猎食性子孙的危险物种，可现在笨拙的卡在板结泥土中的样子，和某只白胖的滑稽兔子又何其相似。
　　破空声响起，这只短藕一样的生物，被切碎时的声音也脆的像一段上好的菜品，青黑色的液体渗入泥土，摊开的残枝已了无生气了。
　　在林妙妙犹豫的瞬间，高桥悠树代替她，完成了剩余的工作。“你确实累了。”
　　一路走来，她亲手杀死的小生物已经数不胜数，是累了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到目前为止，自己已经越来越难以下定决心继续身为执行官的使命。不由得担心起几个街区外的卡特琳娜来，弟弟的孵化产物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就算堕妖之间的生殖隔离有不规律性打破的情况存在，生出一地的荷花，也太过离谱。
　　但即使是这样，自己不愿再造更多杀戮，尤其是面对弟弟。那么她的心情一定更加煎熬，面对李渺梧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粗人又无处发解，她该怎么办。
　　“或许吧，谢了。”
　　“……学姐不用这么客气，你在担心卡特琳娜吗？”高桥悠树意有所指的停顿，自言自语似的开口。“或许李渺梧才更让人担心。”
　　“为什么？”
　　男孩脸上浮出清朗的笑容，好像刚刚手下绝不留情的做派不是出自他一般，呈现了相当温柔的气质。“没什么，我自认比他更能让人放心，你难看的脸色……还是放松下来吧。”
　　哪怕是温柔的语气，这话也并不动听，林妙妙不太想顺着他说下去，耳中只听男孩接着发表言论。
　　“如果是为了卡特琳娜的宠物，那就更没必要了。学姐……”女孩脸上的大惊失色，每个人脸上的大惊失色，都是他最近十分喜爱的表情。这一点，卡特琳娜与他一拍即合。“学院是绝对不会允许再多出现一个‘白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