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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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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打工人,很多事情,周暮都力不从心。因此,周衔南入院以来的很多事,其实都是由唐有卿前后操持的。
他始终神色平静,没有怨恨,但也没有释然的预兆,始终喊周先生。他在只有他与周衔南两个人的时候,对他说:“周先生,希望你尽快振作起来,否则周暮会很难过。”
终于有一天,周暮再也禁不住这样的折磨,躲在医院楼梯间里无声饮泣。
唐有卿把她抱进怀里时,她全身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这些天,她瘦了很多,抱在怀里像是随时都能溜走,唐有卿只好一再收紧手臂,来增加内心的安全感。
周暮哭起来仍旧像个孩子一样无措。
她自暴自弃地说:“我以为一切都在变好的,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上天还在惩罚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没有办法向前看……对不起,我一定是在被惩罚……”
即便是唐有卿一再强调,这件事与你无关,从头到尾都不关你的事,她仍然在重复,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直到这时,唐有卿才意识到,原来那件忽然被提及又急匆匆被压下的陈年旧事,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周暮的心里。
逐渐地,已经养成了心魔,等到她脆弱的时候便趁虚而入了。
她仍旧边哭边发表自暴自弃的言论,惹得唐有卿皱眉,并厉声喝她,“周暮,即使这件事里,所有人都有错,你也是无辜的!”
而周暮以朦胧的泪眼看他,“怎么会呢,我明明……”
唐有卿再次喝止她,“……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他的故事已经很遥远了,是在他还小的年纪里。
“嗯……那时候,我爸刚刚出事。法院的判决已经下达,即便他再无辜,在世人的眼里,他仍旧是罪人。”
周暮张了张口,但唐有卿没有让她说话。
“我想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我那时候读高中,遇到了和你曾遇到的一样的事。当时,我受了很重的伤,最后的意识是报警。”
“那时候,恰好玥姐来走亲戚,是她帮我处理了这件意外。警察问我,是否要追责到底,我秉着受害者的自觉,说当然。我那时认为自己无辜极了。”
“玥姐对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却问她,那么谁来饶过我呢?”
他顿了顿,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把话说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因为留下了不良记录被工作单位开除,而他的家中,还有久病缠身的老母亲,和正在读书的儿子。”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没有足够的金钱维持原本相对平衡的生活,他的儿子只好辍学打工……”
“他和我同年。听说原本成绩不错。”
周暮听到最后,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唐有卿苦笑着说:“这是毁人前程的事情……我拿自己的无辜去伤害了更加无辜的人。”
“周暮,你知道蝴蝶效应吧?再微小的事情,也有可能引起巨大的变化。后来我极为后悔,没有听从玥姐的教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他一直背负着这个包袱,直到,“直到遇见类似的事情时,你说你不认为这完全是无妄之灾,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狭隘。”
周暮说:“但这不一样!”
“结果是一样的。”唐有卿吻她的额头,“且你是完全不知情的那一个。”
而他如今自揭伤疤,最想说的只是,“所以,没有人在惩罚你。生老病死,只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最寻常的事情罢了。”
“周暮,你也是‘受害者’啊。”
周暮语无伦次地想要反驳些什么,却被他以很偶像剧的方式堵住了嘴。
用吻。
无法去描述这个吻给她带来的感受,与欲望无关,更近似一种情感的宣泄。
周暮忽然发难似的咬他的嘴唇,但唐有卿没有退让。
直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到口中,周暮才推开他。
湿漉漉的眼盯着他,几分无措,几分震惊,“这是医院……”
“我原本没想这样,可是你一直自说自话。”唐有卿无奈解释,又问,“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听进去了。”但听进去是一码事,想明白了是另一码事。
她能让自己相信唐有卿对她的爱,潜意识里却无法将那件事抛之脑后。
像一条虽然缝隙很小,但极深极深的裂缝。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威胁,可是如果不慎踏错一步,立即摔个粉身碎骨。
此刻,她意识到,也许从某种层面来说,她也有极高但无用的道德感。
最可悲的是,这份道德感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她正常的生活。
周暮说:“唐有卿,此刻我宁愿你是加害者。”
“可我不愿意。我不想让你受太多苦。”
周暮又要哭了,“你看,就是你这种态度,让我不得不感到愧疚。”
“真没必要。”他无可奈何极了,越是急于填满这道危险的裂缝,越是因为它仿佛无论如何也填不满而觉得疲累。
于是只好实话实说:“我从来没将这份怪罪或者怨恨延续到你身上。”
而周暮说:“不仅仅是你。还有很多人。”
因为她爸爸的事情,直接或间接连累的更多的人。
“快打住。”唐有卿直摆手,“这更与你无关。”
所谓不知者无罪,你这行径,无疑是强行往自己身上揽罪责。
唐有卿点评,“有点圣母。”
周暮被他的形容词气到了,“你怎么骂人呢!”
“我没有呀,别冤枉人。”他辩解。
“圣母这词不是骂人?”
“你说你的行为是或不是?”
“总之,你不能这样说我。”
她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开,也似乎不再有流泪的欲望。
唐有卿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大小姐,真够折腾人的。”
久违的、熟悉的称呼,仿佛时光倒流了似的。回到了彼此都轻松愉悦地相处的时间里。
周暮忽然意识到,唐有卿对她的态度真的从来都没有变过。
变的是她,和她的心境。
只是仿佛,也很难在找回从前的心境了。
于是甘愿自己沉沦在回忆里,久一点,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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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衔南提出干脆把他送到疗养院那天,主管领导对周暮说,有一个对她而言很好的机会。
年后有个工作调动的机会,去到上海分厂历练几年,回来以后,保准儿能升职。
“你仔细考虑一下。”
周暮照旧不大有正形儿,“您怎么这么向着我啊。”
领导拿卷成筒的文件敲她脑袋,“因为你好歹算个可塑之才。”
“好歹?”
“矮子里拔高个,选中你的。”领导很没好气,“你少给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暮受教的神色,“那真是要谢谢您。”
随后一秒正色,“我会考虑的。”
周暮当然会考虑,且是仔仔细细地考虑。
最大的顾虑是周衔南。她亲爹,如今身体随好些了,仍旧不太利落,她放心不下。
原本想与他谈谈,或许可以与自己一同去上海。虽说没准儿会碰见杜女士,并被她嘲笑,可是,敢作敢当呀,谁让他犯了错呢。
熟料她还没有开口,周衔南先提出了送他去疗养院的建议。
周暮当时便撂了筷子,举双手发誓,“我没有任何想要不管您的想法。”
“我知道。”周衔南看着自家闺女,让她稍安勿躁。
他解释道,从前能干的时候,终日忙碌着也就算了。现如今闲下来,再加上上了岁数,实在是觉得生活无趣得很。
“所以,您觉得疗养院有趣一点?”
周衔南说是的。
“可是我付不起高级疗养院的钱呀。”
周衔南不说话了。
“还是说,您还有私房钱?”
“……”
“哦,或者请杜女士赞助一下吧!”
“差不多得了。”周衔南皱起眉。
周暮笑了,见好就收,并正色问他:“您真没听说什么风声?”
“什么?”
“比如,我要外派,之类的。”
“哦?”周衔南震惊加惊喜,“你还挺有本事的。去哪里?国内还是国外?”
“就,杜女士在的那地方。”
周衔南又不说话了。
“所以,”周暮追问,“真不是为了让我安心去,故意这么说的?”
“真不是。”周衔南说,“但既然是这么回事,你且安心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言下之意,疗养院的事免了。
“为什么?”
“你一小姑娘,在外头还要租房子,哪有那么多钱。”
“我有存款。”周暮说,杜女士自她十八岁后,每年生日都不再送花里胡哨的礼物,而是往她固定的一张卡里打钱。“我妈叫我攒着,以备不时之需。”
周衔南不忿且不屑,“我才不当你的‘不时之需’。该干嘛干嘛去。”
“可是,我不放心你呀。”
“活这么大岁数了呢,死不了。”
“啊啊啊啊!”周暮尖叫并皱眉,“不准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小暮。”周衔南忽然正色,“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您不是。”周暮回答他。
于黄昏溶溶的夕光里,周暮注视着白发渐多的老人,坚定地回答,“您永远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