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君随缘

34、中招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以西属长安县管辖，以东则属万年县管辖。

　　长安城西富东贵，万年县令李阆，才届而立之年，为人刚直不阿，在万年县令这个岗位上已经干足八年，什么高门大户小姐与奴仆私奔，什么高官寻花问柳被老妻打破了头，长安城里多离奇的事情都见过了。

　　今天遇着见更离奇的。

　　本朝高门中最特别的崔氏，长房长孙崔徵先来递了个状子，说是家中失盗；然后崔小郎君才出门，就被林小侯爷扭回来，他要举告有人谋杀崔徵。

　　“你是不是闲得皮痒，来消遣老子了？”李阆也不升堂了，起身开始挽袖子，他是宗亲，长安城中各家权贵都卖他三分薄面，与林牧十分相熟。崔徵年纪小，素来又不参加同窗或者高门之间的宴饮，他倒是第一次见。

　　“岂敢，证人证物都在外面，这不正巧还遇上了崔家小郎君嘛。”林牧晃晃折扇，“小弟日行一善，多谢县令褒奖。”

　　李阆还没来得及夸，这位已经谦虚上了，崔徵冷眼旁观，知道两人交情不错，心里盘算着怎么调整自己的计划。

　　林牧从江南回来，在长安城外发现一队人，一辆马车，车内用冰镇着一具少年尸体，面目不辨，已经开始逐渐腐败。

　　这起刁奴见到林小侯爷这等尊贵人物，轻轻挨了一些打骂之后就说了实话。

　　这具尸体是崔徵的，他家小郎君去江南迎亲，中途旧疾发作，难以治疗，享年一十八岁。

　　因着崔徵父亲，崔家长房大爷崔偊也是重病卧床，负责迎亲的崔家十七郎崔仆不敢擅专，先带着迎亲队伍进长安城，与宗族商量之后再报官。

　　按律，道路之中旧疾发作，也应就近报官，当地官府查验病亡无误，开具尸格注明路引，家属带回长安报官下葬。

　　林牧笑的特别灿烂，“方才在县衙门口瞧见崔家小郎君，可把小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地府游魂回来鸣冤呢。”

　　李阆冷笑两声，“焉知不是你们串通好来戏耍本官的？”

　　林牧挥开折扇，给他也送一点凉风，“县令大人请用心想一想，耍你也不能这么巧吧。”

　　李阆心里充满了即将被林牧戏耍的危机感，又问崔徵，“崔小郎君几时回的长安？”

　　“七月初五，原因不可说。” 崔徵叉手向皇城那方向行了个礼。

　　李阆立即就懂了，他家往上数族谱可以追溯至本朝高祖皇帝，不然换个根基不稳的来做万年县令，三个月不到就得愁得上吊。

　　“崔小郎君回长安之后就没有回家？”李阆微微皱眉，“那你又来报官家中失盗？”

　　他这是按常理推测，林牧证实眼前这个崔徵是真，那么尸体就是假的，如果听说崔徵回到了长安，还不从速处理了假尸体，其中必有缘故。

　　崔徵点头，“我家老仆万安，负责岭南道的生意，回来找父亲报账时发现家中历年账目并账房的银子都不见了，事涉崔家亲长，他不敢擅专，就来寻我解决问题。”

　　李阆立即就明白了，只怕是有人不知崔徵已经提前返回长安，借着崔徵失踪生事。

　　他微笑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就随小郎君去查勘一下现场。”

　　林牧收拢折扇，假模假样地问，“那么小弟要报官的尸首……要不要带到崔家去认一认啊？”

　　李阆望着他，两人一起又转向崔徵，皆都笑得十分荡漾。

　　.

　　崔家宗祠里，两拨人马已经说翻了脸，正准备干仗了。崔家几位耆老年纪大了，一个早就干脆晕倒被家人抬走，另一个捧着心口哀哀叫唤，被人抢到一边救治，剩下三位，两位耄耋老翁聋得连高声吵架听不清，仅存的一位是崔家二房的主心骨，已经是古稀之年的崔邈。

　　“万年县令来了。”

　　这六个字救了快要气糊涂的崔邈，他颤巍巍地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砸在地上，“都别吵了！”

　　争斗的双方齐齐望向他，心底大概都是同样的不屑一顾，于是清净了瞬间，立即又吵起来。

　　“崔家有命案，各位还吵得如此热闹，真是高门望族，与众不同啊。”

　　这句话声音也不高，腔调总带着点懒漫与嘲讽之意，为首一人绯衣金鱼袋，正是本朝万年县令李阆。

　　长安、万年两县县令品秩均在正五品上，与御史中丞、谏议大夫同一品秩。李阆又深得皇帝器重，赐金鱼袋，他竟然亲自光临宣平坊，又说有命案，众人心里都微觉不妥。

　　他身后一位锦衣金冠的俊秀郎君，众人也都识得，这位是长安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林小侯爷，再后面则是几名万年县的衙役，担过一副担架来。

　　“正巧各位崔家主事的人都在，倒省了本官麻烦……这是崔家子弟的尸首，你们都来认一认吧。”李阆轻笑，亲手揭开了担架上的白布。

　　尸首开始腐败，形貌已经无法辨识，可是身上穿的广袖深衣，竹青色百年好合纹样的蜀锦所裁，花纹里面隐着小小的一个“崔”字。

　　崔偊疼儿子，旧年在蜀地给崔徵大婚时定的衣料，各色皆有。崔徵听说新妇喜欢青、绿颜色，特意指了竹青浅绿的几匹命人做衣裳，当时有几位崔家子弟还取笑崔徵讨好新妇，此时也在场，一时都有点发愣。

　　十七郎说崔徵失踪，现在是证实已死了吗？

　　有些胆小的看着尸首腐败的模样早已经吓得跑了出去，有些人指着尸首震骇难言，连崔邈也摇摇欲坠，“十七郎何在？”

　　崔仆早就认出了这是自己准备的尸首，他先来长安，拿崔徵失踪的事吊着众人，便想着这个尸首可以不用，谁知道这边还没吵出结果，万年县令已经发现了他放在城外的这个东西。

　　该不该认？

　　崔仆脑海中翻涌，双眸里立即有了点一眼泪，“这这这衣裳，仿佛是徵儿的。”

　　在场众人立即有人哭出来，竟是五房那边推举出来要过继给长房的崔徇，如今才十三岁。

　　崔徇的父亲，五房跳得最高的崔亿立即上前行礼，说了两句恭维李阆的话，才问道：“下官的侄儿崔徵，上个月由十七郎带去金陵迎接新妇，途中旧疾复发失踪，李公可以拿他细问。”

　　崔亿说罢，向崔仆一指。

　　拥护崔仆的崔家人鼓噪起来，同族兄弟不互相照拂，崔亿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是要把崔仆推给官府带走。

　　李阆微笑，“那就请崔家十七郎随本官万年县细聊吧。”

　　来这种门阀世族拿人，他一向是亲自带队冲在最前，否则仅凭县衙里那些衙役，被人打一顿丢出来或是暗算了也说不定。

　　衙役们得到暗示，不等崔仆辩解立即堵嘴捆人，眨眼间就提出去押往万年县衙了，速度犹如奇袭一般。

　　崔家三房众人想要抢回崔仆，不想被旁边五房的人按住，立即又形成了厮打的小小漩涡，很快演变成混战械斗。

　　甲拿板凳，乙拿门闩，两人互殴，一不留神捎带上了旁边的丙，丙抢过丁手中的烛台狠狠向乙一抡……结果旁边飞过来了戊，正巧被他砸中，头破血流。

　　如此混乱的场面，照着崔家青壮年人口数量，一时半会打不完。

　　林牧原本只想夸奖一下李阆治县有方，差役们威风八面，谁知道一句话还没说完，宗祠内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住手！”

　　林牧大喝一声，把宗祠内供桌上的烛台都震得摇了一摇。

　　与此同时，李阆派去随着崔家长房老仆万安查勘现场的捕头也已经回来，冲过混乱战场，俯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李阆点点头，指了指悠然自得的崔亿，“把此人带走。”

　　崔邈在战乱初起时已经颤巍巍地起身相劝，可是不知怎地今天崔家众人特别亢奋，他就是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平素对他恭敬有加的那些儿孙辈，此刻两眸赤红，目标都是附近的人，甚至有可能一巴掌抡上去打的是至亲。

　　林牧折扇轻摇，微笑道：“那位小郎君说有好戏看，果然不假。”

　　崔邈此刻终于想起来现场还有父母官，连忙拦住了李阆，“快制止他们啊，这这这崔家这定是遭了人暗算……”

　　林牧轻笑，“焉知不是作恶太多，被鬼怪附身？”

　　崔邈并不理会他，只是嚎啕着哭求李阆，李阆丝毫不为所动，“本官爱民如子，定能还他们一个公道，我还要找三个人，崔翁给指指是谁。”

　　他所要找的，也是崔徵点名要的，这位崔家小郎君年纪不大，办事说话都透着利索，他不仅描述了崔家可能会发生眼前这个场景，还提供了捉拿人犯的名单，“捉拿这五人，两案也就迎刃而解，县令不想省事吗？”

　　李阆点了点头，他对识时务者一向十分欣赏。

　　.

　　至到深夜，常玖的第三计都没有使出来。

　　原因十分羞愧，他在闹肚子。

　　他与亲兵十余人中午时都喝了冰镇桂花绿豆汤，其中六人腹泻如注，走不了半里地，就得寻个方便处解决。

　　所幸秦王派来的幕僚刘思与他同病相怜，两人半死不活地挂在马鞍上，从队中到了队尾，最后还被宣王殿下的车队甩出十里地。

　　等他带人赶到灞桥驿时，根本没有机会目睹宣王下车的情形，求见亦是不见。

　　宣王身体不适不见客，他也抱病不想求见啊。

　　常玖腹中雷鸣时作，长坐便桶上思考问题，令人去请刘思。这位高人逸士脸色蜡黄，被人搀着进来，两个人对屋中弥漫的酸腐味道也没什么抗拒，心中只有迷惑、茫然以及追悔莫及。

　　执行秦王命令途中，喝什么冰镇桂花绿豆汤啊！

　　“你猜他们是怎么下的毒？”

　　“十来个人里六个闹肚子，君与我中招，这……”刘思纵有九窍玲珑心，也说不出来原因。

　　常玖一拳砸在，“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今夜，咱们拼了！”

　　刘思腹中巨痛难忍，心里想得却是你我有没有命过今夜且是两说呢，常将军也太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