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君随缘

33、战场

　　暑月正午，就算有遮荫之处也懊热难耐，常玖拨马在一边凉荫处歇着，汗流浃背，远远望着宣王车驾，恨不能生个什么仙法，一眼看穿那重重帘幕内，宣王到底是不是如传说那般，只靠人参吊命。

　　是的，关于宣王的近况，秦王殿下的幕僚分成了两派。

　　一派相信度将军的说法，那个叫朱雀的美貌女子，不过是会口技的鸡鸣狗盗之徒，宣王其实已经病弱不支，拿她来作个障眼法，赶到长安后恐怕寿算不长，秦王殿下永绝后患。

　　另一派则想深一层，宣王这次去江南说是奉秘旨办差，是借沈家嫁女的机会，到江南寻访名医治疗宿疾，这般造作，定然是故布疑阵，让秦王相信他命不久矣，另生事端。

　　秦王安排的杀手非止一支，其中一支全军尽没于金陵朱家，另一支在江阴铩羽而归，逃回来的人说宣王当时身体可是好好的，起码能站在船头，给那朱雀小娘子披件衣裳。

　　另外那些零散小道消息综合起来，宣王在金陵确实得到沈家一位女神医相救，福王也在金陵伸了手，崔衡也有参与进来，似乎大家都不痛快。

　　这次秦王派常玖来接宣王，命他暗中试探，他可没想到手底下的人如此草包，而宣王身边这位美貌女子又如此敏锐发现了蛛丝马迹。

　　如今她进宣王的车驾凉快，不，快活去了，常玖倒被她晾在一旁。

　　宣王这次出行并无外臣，侍卫头目韩落只管出行安全，品秩与常玖比可差得远，余下又都只是侍奉宣王的女儿家，常玖热得头晕眼花，也无人关怀，倒是眼睁睁瞧着婢女换了冰盆出来，又送了两座雕镂精绝的冰山进去。

　　还是常玖带的亲兵看着过不去，跑过去说了些好话，讨了一大桶冰镇桂花绿豆汤来，先给常玖奉了一碗，再次这些亲兵们分了些，全都一饮而尽。

　　“殿下当真是好艳福啊。”亲兵中间，有人是秦王座下精通医术的幕僚假扮，姓刘名思，陪着他晒了多时，此刻小声向他嘀咕。

　　常玖连忙踹了他一脚，“闭嘴，再混说，仔细老子揭了你的皮。”

　　正说话间，前头有人策马过来，正是那个叫蓝田的小娘子带人回转，她衣发凌乱，裙角有几点鲜血，仿佛经过一场恶战。

　　“殿下，前方道路已清，可以启程了。”

　　片刻之后，车里才传出朱雀睡意朦胧的声音，“好，启程罢。”

　　常玖只道这美貌女子必然要在宣王殿下车内躲懒，没想到她并不松懈，前面整队开拨，宣王车驾未动之际，重新又从车里出来骑马相随。

　　她出来时已经将帷帕里扣在头上，也看不见面目，常玖只觉得她纤腰款动，翻身上马的模样，特别地动人。

　　秦王殿下安排的偷袭当然不止一处，常玖心中愤然，等会一定要弄死她。

　　车队又缓缓行了一个多时辰，转过前面山坳，就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地带，谁知宣王殿下的车驾过弯之际，右轮不知怎地突然辗在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微有颠簸，车轴竟然“啪”地一声断裂。

　　这是第二计。

　　车轴断裂，车轮飞出，车身倾侧，再趁着相救之际弄伤拉车的几匹马，造成混乱！

　　宣王总该出来让大家瞧瞧了吧？

　　可是车轴断裂声响，随行左右的两名马夫并六名护卫都不惊慌，前者拉住了驾车的马匹，后者拨刀出鞘，刀锋指向准备佯装上前抢救几名常玖的亲兵。

　　而与此同时，护卫于车后的力士抢步上前，一声轻喝，抬住了将要倾侧的车身，随即有人跟着打上支架，修理车轴，安装车轮。

　　前队不受惊扰接着走，被阻不能行的后队安静等待，看马只管看马，修车只管修车，各不相扰，连尖叫声都没听见几个，显见是特别训练有素。

　　这个突然发生的问题，导致车辆颠簸程度，甚至都不如路上过一道沟壑。

　　常玖满头大汗，这次全都是冷汗，他的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剑，准备趁着混乱，将眼前这美貌女子一击斩于马下。

　　没有混乱，他想杀人就得先考虑现场众人是不是能杀完，以及杀完之后，自己和自家九族的项上人头会不会被秦王当成逆贼送给陛下邀功。

　　混在他队中那名幕僚刘思带滚带爬过来，抱住了他的腿也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息。

　　两人视线一对，都有点为难，第三计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常将军为了迎接宣王殿下，看来是做了不少功课啊。”美貌女子朱雀笑吟吟地拨马转过来，望着常玖叹道，“此去长安城还有几十里地，着实不必在此处耽误。”

　　常玖所率神策军右翼负责长安城以东防卫，对这一带了如指常，百里之内，适合布局的地点倒是不少，但是想要伪装到场面上看不出太大破绽，那就可难了。

　　潼关本就是关中最后一道闩，往西来是辽阔的关中平原，按照目前车行的速度，无论如何也赶不到长安城，今晚必然要下榻灞桥驿。

　　常玖抹了把脸上的汗，心中微觉惶恐。

　　灞桥驿他也安排的有后手，宣王殿下准备如此充分，恐怕并不畏惧这点细碎折腾，难道非要逼他弄点大动静？

　　他垂眸望向抱着自己腿的秦王幕僚刘思，想从这人脸上找出一点更稳妥的建议。

　　奈何这位也不知是不是被吓丢了魂魄，望着他一直在摇头，用口型说，“不可。”

　　.

　　宣平坊在长安城东南，向北过了安邑坊便是东市，崔家近百年来经营，阖族共居，占据了本坊四分之三，其余四分之一则是几家依附崔家的外姓所居并一座慈宣寺。

　　崔仆所率领的迎亲队伍赶到长安城时已经七月十二，既错过了早定好的吉时，也弄丢了崔徵。

　　崔徵在徐州时突发旧疾，众人都可为证，可是接回新妇之后，他就失踪了。崔仆在当地报官，只是说了形貌特征，并未言明是崔家子弟。

　　只惜崔家长房单薄，老太爷早已故去，崔徵父亲崔偊卧病在床，崔仆准备的那具尸体还停在城外没敢让进来，他觉得此时并不是宣布崔徵死亡的良机。

　　沈家在长安城也有宅子，早已经安排了清扫，只是一则远在长安城西延福坊，二则家主人从来不住，一应东西不全，未免有些不便。崔仆也有心控制梅蛾并沈瑶母女，早就令人去宣慈寺讨了一个清净内院。

　　梅蛾这次带的人手也有几十人，上下都觉得不妥，但是新妇才嫁，梅蛾又与崔仆沆瀣一气，只得委委屈屈地住下了。

　　没了传说中的长安四贵崔小郎君，沈瑶这风光无限的崔家宗妇身份处于既是又不是之间，她心底委屈，只撺掇着母亲尽早与崔仆尽早说清。

　　梅蛾当然心里也着急，三催四请，熬了七、八天，崔仆派家里的心腹婆子过来传了一张字条，内容是：“新婚日子定于八月初三，勿急。”

　　梅蛾若不是打听了这一坊的宅第都是崔家子弟所居，早就打上崔仆家里，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如今只能扮贤惠孀妇，守着女儿在内院垂泪。

　　她不知道，宣平坊内夜里关了坊门，各家纷纷有人出来走动，多有人密谋至半夜，说的正是崔家长房无人这事。

　　崔偊之妻早已仙逝，他又守着不愿再娶，也不出仕，除了守崔徵长大，便是派门人弄些生意，听说获利甚巨。

　　崔仆多方奔走运作，又有各种承诺，总算是让崔家几位耆老点头同意，七月二十二日开宗祠议事。

　　崔家长房无人，眼见崔徵失踪找不回来，准备从族中遴选聪慧子弟过继给崔偊——总不能让新妇沈氏无人可嫁吧。

　　崔偊身体状况不佳，听说崔徵找不回来，哀恸欲绝，连床都下不了，气若游丝，各位耆老也有另一重意思，崔偊眼见也就是这几天的寿算了，总不能无人送终吧。

　　至于崔家长房的产业如何分配，各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

　　七月二十二日，崔家宗祠里吵得热闹非凡，拢共分了三派，除了崔家长房派了了管家崔忠来听议之外，以崔仆为代表的崔家三房和以崔亿为代表的五房，争论最为激烈。

　　两家都有适龄少年可以过继给崔偊，三房出了福王孺人崔蝉，五房有个庶女崔仪听说是被秦王纳了，腰杆都很硬实。

　　按林牧的脾气，别人家事特别不想管，可是宣王特意打发他提前赶到长安，理由要他帮忙给沈珘腾一个清净地方，这他就不好拒绝了。

　　不仅不好拒绝，想着沈珘那单纯善良的小娘子要沦入崔家这巨型泥淖，他甚至还有点心疼。

　　他早安排了人潜在崔家宗祠看热闹，准备好了一应证人证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往宣平坊来。他带人策马沿朱雀大街往东再折而向下，原拟路过万年县顺便报官，谁知遥遥看有个单薄少年身影从万年县出来，翻身上马，可不正是崔徵？

　　林牧心里突然有点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