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春》北宅一故人

50、陌路

　　（八十三）

　　“非报不可？”

　　“当然！”

　　何辽眉眼如寒泉冷冽，白皙的面庞更挂着浓重的素霜，“做我的徒弟，并不容易。”

　　他说话间愈演愈烈的凉薄让莫城如不由得发怵。那个从前觉着高不可攀、恍如明灯，远看光芒四溢，近了却又怕被烧着的义华天尊，分明样貌生的那般干净好看，却总是板着张脸，满是生人勿近意思的义华天尊，突然回来了。

　　他慌神的工夫，“你若执意如此，那好，”何辽冷冷说道：“凡我座下弟子皆要匡扶正道，诚明在躬，秉信不挠。须受礼结印，以此为信，表忠贞不二，无怨无悔。你可愿意？”

　　莫城如瞠目结舌。并非因他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语速极快，倒叫莫城如替他狠狠噎了一口气。

　　“既入我门，须知戒规。”何辽伸手扔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卷轴，砸在莫城如面前。

　　莫城如战战兢兢的把它捡起，打开来看，“戒、 规、 礼、 则？”他惊呼：“这种东西也随身带着？！”卷轴一把抖落，越滚越长，足足两米开外。若不是绢布薄如蝉翼，竟不知这里面如此丰盈。

　　“浮虞山子弟必须将此携带在身，时刻自省，谁也不例外。”

　　莫城如见势不妙，清清勒紧的嗓子眼，“那个，天尊，我又没说要上山，不是还有外门弟子，难道他们也要如此？”

　　何辽抬眼轻蔑：“当然。”

　　在莫城如看来，并不觉得他是成心。只一心想着这浮虞山的人还真是不简单，竟能看得下这种枯燥乏味的东西，这可比什么邪灵还要让他生惧。

　　“何时将此倒背如流，再来找我拜师。”何辽扔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倒背如流？？？？”

　　放谁见到写得满满登登的卷轴都得惊掉下巴。两米多长的卷轴，细小密集的颗颗文字之间毫无缝隙，一个挨着一个，若没有“戒规礼则”这四个稍大的字只剩下黑乎乎一片。平时从来不碰没有图画之书的莫城如简直想死的心都有。心里暗叫这种令人发指的东西是哪个挨千刀的写的？不就是个破仙门，倒像要入地狱？造的什么孽？竟鬼使神差的要拜他为师？

　　“我后悔了行不行啊？”莫城如对着远处恍惚的影子大喊。

　　“你敢！”阴森的呵斥排山倒海的杀过来穿透他耳朵。

　　他懊恼的抱着脑袋，像弃犬一样低嚎。

　　“还不走？等着我来请你吗！”语气像等不及将他撕碎。

　　“好好好！这就来这就来！”莫城如噗隆起身，两双腿跪了太久，此时像针扎一样酥麻难耐。他龇牙咧嘴的栽着跟头，踉跄迈步：“阴晴不定，怕不是人格分裂怎的！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他切着牙，转回头发恨似的将卷轴扯起来没好气的攥成一团。

　　小心翼翼的跟了一路，莫城如一直没闲着。琢磨来琢磨去，灵力还没恢复，就急着离开，难道幻境解除了？可自己怎么一点也察觉不出来？更是怎么也闹不清天尊这没来由的燥怒是为什么？

　　从前一直认为传闻中的义华天尊孤傲高洁，凛凛不可犯，他不过自己现在这般年岁便率百万神兵在千门山下横扫妖魔无数，而后掌领仙门，位高权重，更是五道之首。这样的一个人，想来当然自带锋芒。可近些日子熟络之后，莫城如惊讶他却是这般柔暖的人，与从前所想大相径庭，仰慕也渐渐成了欢喜。左右想着以后要出门游历，认个靠谱的师父，还有魔域做靠山，自然是不会吃亏。弄不好他还能教自己些本事，也就更不用担心哪天遇上什么麻烦。

　　可这事儿却叫他办砸了。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怎么就把他惹急了呢？

　　从深壑幻境出来，寸步不停地走了几个时辰，莫城如早就吃不消。可何辽绷着冷脸一声不吭，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几次想要开口，都生生咽了下去。算了算了，这种情况下，还是闭嘴为妙。结果等到日落西山，还是如此。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忍不住开口：“义华天尊！你到底怎么了嘛？”他哪还有力气大喊，本想鼓起勇气要去质问，而这言语听起来却格外的软糯。

　　见那人渐渐站定了身，他攒了一肚子怨气，像讨债一样：“我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叫你这么动怒？你总得告诉我啊！不就是想让你收我做徒弟，又不是叫你娶我，你干嘛这么为难？”

　　他一直口口声声说沈沐到了浮虞山变得世故庸俗，却没发觉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慢慢的发生改变。而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了浮虞山的仙气缭绕，睁眼闭眼的一众谦谦君子，回归到俗世，上山之前收拾好的秉性，下了山一样不少的全都抖了出来。

　　他能活这么大，无非凭着两样：脸皮厚，嘴巴甜。若没这，以他放浪不羁少根筋的性子，早就被千刀万剐了。眼下随随便便一开口，生生将何辽压制的怒气又添了一把火。

　　何辽转过身时，他正大赖赖的躺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扇动着衣摆。他身上的玄衣与周围沉黯的晚夜融为了一片，只看得到月色映衬下，那张莹莹俊俏的脸。

　　他虽没做任何表情，脸上全然是少年的英气与桀骜，天生一双桃花眼不见柔媚，更透着股纯粹。明明一副玩世不恭的言谈举止，在他身上竟展现得如此君子坦荡荡。

　　何辽负手，面沉似水。

　　夜下自是看不清他涨红的脸色。莫城如恼道：“呦，敢情天尊您也知道累啊？不走了？还知道回头看看我呢？”他颇像个怨妇。

　　“你走不走？”何辽冷冷问道。

　　莫城如来了劲，忽地坐起来：“我跟着你走了大半日，天都黑了，现在没有灵力术法护持，全靠两只脚，沾了地都疼得很，还要走？最不济你容我喝口水也成，那牲口也得吃饱了才走得动啊！您倒好，头不抬眼不睁，一声不吭就往前走，去哪也不说一声。”

　　何辽垂眸，静若止水。

　　良晌，莫城如顺着身旁格外乍眼的白衣仰起头，险些吓出一身白毛汗。

　　“哎呦——”莫城如捂着心口：“您这身衣服在夜里还真是……一言难尽。”

　　话音刚落，他渐觉浑身发紧。

　　他低下头，不知自己何时被一条条金线捆了起来！

　　何辽翻掌一勾，莫城如跟着立起身。“你——！”他气到马上就要破口大骂。

　　“走还是不走？”

　　“何辽！你放开我！”

　　何辽微怔，这称呼仿佛跨过万水千山，风尘仆仆的重回他记忆里翻江倒海。

　　“叫我什么？”他寒气逼人。

　　莫城如张张嘴，结结巴巴囫囵道：“我，你你你放开我。”

　　纵使再不会审时度势也看得出来何辽这回是真的动怒了。莫城如渐渐怂了，脱口而出：“我错了，师尊！”脸色变化之快，连他自己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见他迟迟未动，莫城如暗喜，果然能屈能伸方能保命，沈沐吃这套，原来在他身上也管用。

　　“我还没说要收你！”

　　没等他喜上眉梢，何辽扬手扯起金线，转身大步流星拔腿就走，叫另一头的莫城如险些扑在地上。

　　“啊——”他越用力挣扎金线越紧，忍不住连连哼叫，“啊，天尊，我真的错了，你放开我，我自己走！”

　　“错在哪里。”何辽嗓音低沉，在此时更显得肃穆。

　　“错、错在……”错在哪啊？他也自问。

　　“出身魔域，无视玄门规矩，胡乱认人为师，此为一错；以下犯上，口无遮拦，举止轻浮，此为二错。看来从前魔帝太过纵容你，才让你行径如此荒唐！”

　　一石掀起千层浪，任身上金线死死的锁紧他，莫城如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暴跳如雷：“什么叫无视玄门规矩，胡乱认人为师？我犯了哪条规矩？我是出身魔域，可我研习的术法与魔道毫无关系，魔域都不认我是那的人，怎么就不能拜你为师？还有，魔帝不曾亏待于我，视我若亲生子侄，说我就说我，不要牵扯旁人！”

　　“冥顽不灵！”何辽也是毫不留情拉扯着手上金线。

　　两个人僵持不下，暗暗较劲。

　　一番过后，莫城如肉眼可见的落了下风。他扯开嗓子：“我知道你根本就与仙门其他人一样！”他愤恨不已，冲口痛喊：“满口仁义礼智信，说什么人人平等，其实心里压根不这么想！”

　　他急红了眼，眉睫闪烁。一席话说完，出奇的轻松。

　　何辽慢慢放下手，

　　“那你说说，我怎么想？”

　　天色越来越黯，好像浓墨散开眼帘。

　　莫城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凌乱的气息。

　　身上松快了不少，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

　　说就说。

　　“无非就是想早日铲除魔域嘛！不对，不止如此，玄门四道，就剩下仙门多好啊，那这世道就干净了，对吧？我知道你对我的事这么上心，屡次救我，就是因为邪灵！我就像一个随时会掀起祸端的孽障，只要我在，你的宏图伟业就不能成功，所以你必须时时刻刻盯着我，不惜受众人非议你暗度陈仓，卧娇塌弄，把我关在你寝殿设下一重又一重结界！你不杀我，还不是因为你没办法跟魔帝交代！”他撕心裂肺的对着模糊的身影怒吼，发了疯似的宣泄。

　　“你不过魔域城小小的少城主副将，我杀了你又何妨！”随着激荡的话音，莫城如颈边突然冰凉锥心。

　　月下的义华剑透着森森寒光。

　　莫城如隐惊吞声嗢咽，迟迟才颤抖的开口：

　　“因为你在意他会借此与仙门大动干戈，从来，就不是因为我。”

　　“莫城如！”

　　剑身陷进皮肉里，他没感觉丝毫疼痛，反而传来透心的寒冷。

　　他勾起嘴角苦笑：“怎么？被我说中了就恼羞成怒了？难道不是么？”

　　疾风划过耳畔，轻灵的光斑闪过双眸，那团白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身上的金线不见了，却叫他不知所措。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