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春》北宅一故人

234、 第三卷 第五十八章 篝火

　　第三卷第五十八章篝火

　　夕阳西下，回程的路上寒气逼得马儿脚步疾行。

　　前方灯火阑珊的古兰城热闹不减，老远就能听到喧嚣沸腾的声音。

　　储原川依偎在莫城如怀里瑟瑟发抖，莫城如见状后，又将马赶得急。

　　一路上二人无话，城门楼高挂的灯火也驱不散他们脸上的寒意。

　　汪硕见二人打马而来赶紧迎上前，解下肩头披风奉给储原川，“郎君。”

　　莫城如翻身下马，“大将军怎在此处？”他说着，接过披风系在储原川身上。

　　汪硕瞧着他犯嘀咕也不答音，莫城如会意，便取下黏在下巴上的假胡子，接着摘了花帽，方见汪硕恍然大悟，说：“郎君这幅装扮倒是连我也认不出了！”

　　莫城如答：“实属无奈之举，大将军见谅。”

　　“挺好挺好！”汪硕转而说：“我回来见过凌凡，他把事由与我说了。我等负责节会守备，在城中巡逻，正好也可暗中保护。刚才城外传来消息发现有人出没，末将就在此等候，没想到是二位。”汪硕说话间时不时看看储原川，这会儿又欲言又止。

　　“性命无忧。”莫城如说。

　　汪硕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大将军，下毒之人可有消息？”莫城如问。

　　“有。”汪硕神色一凛，说：“我派人在方士中打探了一下，他们说早年南疆地界确有一擅纵虫蛊巫毒的女子，人称姒婆，不过此人消失已久，具体行踪还在查证。”

　　莫城如了然，“大将军辛苦了。”

　　“分内之事。”汪硕说，“城内正举办篝火宴，所有人都可参加，二位郎君不如去烤烤火，散散寒气。”

　　莫城如回身看看储原川冻僵的脸庞，应道：“也好。”

　　汪硕亲自带二人来到篝火宴后就离开了。

　　几口大锅在一旁热气腾腾冒着肉香，一排排矮桌上摆放着各色新鲜的瓜果点心，桌旁大多都坐了人，正三三两两推杯换盏，宴前中央直插云霄的篝火周围的人们手拉着手跳着热烈的舞，高唱着欢快的歌，放眼看去一片其乐融融。

　　莫城如带着储原川在一处靠近篝火又无人的桌前落座。储原川刚坐下就打了个寒颤。莫城如转身到几口大锅前，在边上一摞碗上取下最上面的一只，从锅中盛了碗肉汤端给储原川。

　　这时候储原川正拿着刚才摆在桌上的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制弯嘴瓶子，满面期待地说着：“好香。”

　　莫城如不由分说的把瓶子夺了下来，“这是酒。”

　　储原川不解，“酒又如何？”

　　“小孩子不能喝。”莫城如说。

　　“小孩子？”储原川怔怔地重复，连看着莫城如的眼神都一下子变得深邃。

　　他骤然冷笑一声，“可笑。”

　　莫城如半跪在他身旁，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到他嘴边，“喝了汤就不冷了。”

　　储原川不动，“我不喜荤腥。”

　　说罢，他掐了颗葡萄扔进嘴里，又说：“冷透了，喝炭也暖不了。”

　　莫城如放下碗，“哪里来的怨气？”

　　储原川自顾自的吃葡萄，看也不看他。

　　莫城如想了想，说：“果子酒容易醉，少主子而今还有伤，更不宜饮酒才是。”

　　储原川依旧不吭声。

　　莫城如退让，“一杯好了。”

　　储原川这才扭头看他，神色也缓和不少，却没有沾沾自喜和半分胜利的得意。

　　莫城如斟上半盏酒推给他，就听储原川说：“我要先生喂我喝。”

　　莫城如沉默须臾，“你哪里是因为酒，分明是在跟我置气。”

　　储原川语气平静，“给不给？”

　　莫城如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随后端起盏，把酒喂进他口中。

　　“闹够了就把汤喝了。”

　　莫城如说着站起身，刚要去到旁边的桌前落座，却见身后人满脸堆笑冲他打招呼：“公子。”

　　“凌统领？”莫城如意外。

　　“我跟大将军一起进的城，大将军说节会人多眼杂，让我来保护郎君。”凌凡说着看看储原川，储原川瞟了他一眼，回头继续看着篝火前跳舞的人们，一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坐吧。”莫城如说。

　　“不用了，我站着就行。”凌凡悻悻说。

　　正说着，从远处跑来一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笑盈盈地拉起莫城如。还不等莫城如回应，就被她生生拉到篝火前的人群里。

　　储原川的视线追随二人而去，远远望着。

　　凌凡方才本欲阻止那位姑娘，却被王君抬手制止。这会儿子凌凡看看满目火光的王君又看看被拉着跳舞的莫公子，满心满眼的费解。

　　“坐。”储原川说。

　　凌凡挪步过来，坐在他右边的矮桌前。

　　储原川拎着盛酒的瓶子，自行倒满一盏伸到凌凡面前。凌凡会意，也赶紧给自己倒上一盏，与王君碰了个杯，转眼就见王君一饮而尽。

　　凌凡犯起难，“郎、郎君，属下当差呢，不能喝。”

　　储原川眯起眼瞧他，“你当谁的差？”

　　只一句，凌凡闻听眼前一亮，顿时正身，脸上难掩喜色，立刻举着盏喝了精光。

　　储原川随后继续一杯接着一杯自斟自饮，连凌凡桌上的酒也被他喝得一滴不剩。直到莫城如好容易脱身回来，他早已是浑身酒意。

　　莫城如才站定，那位姑娘又跑过来，莞尔一笑，往他怀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含羞跑了。

　　莫城如展开手中像丝带一般的东西，看不出个所以然，便听凌凡突然开口：“这是‘纳达’，南疆女子向意中人表达心意的定情之物，说明人家姑娘看上公子了呢。”

　　才说完，一股子阴风从左手边而来吹得他脖颈一凉，他目光一措，连忙噤了声。

　　莫城如抬头找了半晌，那姑娘已没了踪影。

　　“再不追可就找不到了。”储原川玩笑似的说。

　　莫城如将纳达小心叠好，“这会儿人多，一会没准还会碰到。”

　　储原川站起身，“你还真要去追她？你看上她了？”

　　莫城如答：“我是要把它还给人家。”

　　储原川脚步略显踉跄，走到莫城如面前，说：“方才与人跳舞的时候不是还挺高兴的么。你没看上人家收什么礼物？既然不喜欢，扔了就是了，还还她干吗？”

　　莫城如看着他，欠身拿起他桌上的两支酒瓶晃了晃，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说：“喝够了么。”

　　储原川嗤笑，“还真没有。”

　　他目光巡视，在不远处的桌上又看到酒瓶，迈步刚要过去，就被莫城如一把拉住手臂。

　　“回去吧。”莫城如说。

　　“你先回答我。”储原川站稳脚步，等着他开口。

　　“因为白白辜负了人家的心意，理当当面表示歉意，怎能随意丢掉？”莫城如说。

　　储原川沉默许久，随后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凌凡抬脚刚要跟，储原川当即呵斥：“别跟着我。”

　　他转而求饶一般看看莫城如，“公子……”

　　储原川这时已经走远了，任凭莫城如在身后怎么叫他他都不应。

　　莫城如一路跟着他回到住处，储原川推开门直奔床上躺下。

　　莫城如想到妘笙的叮嘱，索性也不说什么了，走到床前给他脱下长靴，拉过被子盖到他身上。

　　可是转身的工夫，被子就被一脚踢到了地上。

　　莫城如捡起被子，忍不住问：“你倒是与我说说，怎么就不痛快了？”

　　储原川不答。

　　莫城如一叹，“小孩子脾气。”

　　储原川登时坐起身，“对，我就是小孩子脾气，反正不论我做多少事你也依旧只把我当作孩子，是吧？”

　　莫城如反问：“那有什么不好？”

　　“很不好，特别不好。”储原川走下床榻，“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来就不曾与我平等相视，到底是我哪一点不好，才让你到现在都不允许我堂堂正正站在你身旁？”

　　“王君还用来质问我吗？王君果真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幼稚可笑吗？”莫城如眼眶殷红，“你知不知道这些时日有多少人为了你担惊受怕，王君竟然装失忆！现在怎么不装了？王君最好装一辈子，装到中州沦陷，国破家亡，江山易主，因为我看王君对此好像也根本不在乎。”

　　“你早察觉了是吧？”储原川干脆也不瞒了，“是，我是装失忆，那又如何？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早就是一具尸体。只要我人还在，就出不了乱子。况且若能让你一直像这几日一样待我亲密无间，我情愿一直装下去。”

　　莫城如无语凝噎，半晌才挤出几字：“不可理喻。”

　　他转身开门要走，被储原川拦下。

　　“你是不是为我来的南疆？”储原川问。

　　“不是。”

　　“那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私事，王君也要过问？”

　　储原川点点头，“好，那我不问。”

　　他收起推门的手，转而倚靠在上面，说：“早几日就想亲口告诉你，你能看见了真好。”

　　储原川眉眼深沉，要不是嘴角噙着笑，真像马上就会哭出来那样。

　　“你不是问我还梦见过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储原川仰天叹了口气，说：“我的梦里还有你。你穿着一身玄衣，少年意气，赠我兰花，眉宇皆是笑意。与我说什么……拜师什么的。但我不愿意。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不能答应，因为我对你的情念不是师徒而已，而是私有的喜欢。”

　　莫城如恍惚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心口窝攥得生痛，一股子酸涩席上眼眶。

　　他果然有何辽的记忆，甚至比自己记得都清楚。

　　所以当年在幽谷山洞，何辽之所以会那么生气的拒绝是因为……他已生了情？

　　储原川继续说：“与之相似的一些画面自我幼时便伴着我，那时我分明还没有遇见你，只是一直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直到我遇见你，好像一切梦境都有了来处。所以后来见到你与程楼拜天地我心如刀绞，见到你坠入察海我也不愿独活。那时我不懂情爱，什么旁的心里都没有，但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失去你。我其实不信什么冥冥之中命中注定，我还曾一遍遍问过自己，如果当初在我年幼时没有遇见你，又或者不计你护我的情义，后来的我还会不会喜欢你。结果就犹如我八年后在朝阳宫见到你时的心境一模一样，不念过去，不问将来，只要是你，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谁都改变不了，我也不想改变。”

　　莫城如眼尾微颤，储原川所言种种实在太过突然，让他听得不禁头晕目眩，脑子也不清醒。他稳了稳神，才略微镇定地说：“那夜在护城河边，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么？你不是也说，再也不想看见我。”

　　“我反悔了。”储原川说。

　　“君无戏言。”莫城如说。

　　储原川苦笑一声，“我说我喜欢你你不以为然，我一句气话你倒如此认真？”

　　见他不答，储原川又说：“你要是真的不想见我，又为何来南疆？为何对我施救？为何百般照顾？若你对我趋之若鹜，干嘛还管我是死是活？你口中字字句句皆是厌恶，可我分明看得出你心里面有我，为什么不承认？你到底在在意什么？”

　　莫城如转头不看他，说：“这次是我违背约定在先，我本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我向你道歉。”

　　“我不要你道歉。”储原川说，“你下一句是不是还想说‘既然你已经没事了，就此别过’之类的话，然后再一次抛弃我？”

　　莫城如哑口无言。

　　“我不会再给你机会离开。”储原川忍着酸涩，说：“我长大了，我也可以保护你了，你的难处我可以不问，但我们一起面对可好？”

　　“我确实有我的理由。”莫城如一反常态的坦然道，“王君要想知道，那就待忧患解除，朝都安定，我亲自告诉你。在此期间，我答应你不会离开，但还请王君以国事为重。王君以为如何？”

　　储原川有些错愕，半晌没说话。

　　“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他说。

　　“你必须知道。”莫城如说。

　　储原川垂下头，良久后重重点头，“好。”

　　他转身推开窗，“凌凡！”

　　只听得屋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凌凡翻窗而入，“王君。”

　　“传口谕下去，朕念莫公子为人正直，品行端正，堪为百官之表率，特封为记室参军，以示朕之赏识。待重返朝都，颁诏行赏。”储原川进而又说：“顺便把本君此次受伤一事也传下去，就说本君危在旦夕且离开了驻地，不知所踪。听明白了么。”

　　凌凡迟疑片刻，本要说什么但也知气氛不对，无奈应下，速速离去。

　　莫城如诧异，“王君此举何意？”

　　储原川解下腰带，迈步到床榻坐下，“既然要你留在我身边，总归要有个合理的身份，给外人一个交代。记室参军事，掌文疏表奏，说来也只是个闲职，你若不懂，我教你。”

　　“王君御驾亲征本为稳定军心，重伤之事如果宣扬出去，就不怕生乱吗？”莫城如说。

　　储原川脱靴，语气闲闲：“我多日不露面，中军大帐早该有风言风语，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好在卿雪中送炭，救我于危难，否则本君这次真就危在旦夕了。不过既然我被救之事还无人知晓，那么干脆顺水推舟，没准还能瓮中捉鳖呢。”

　　储原川宽衣，拍了拍床榻，“不早了，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