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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 第三卷 第三十章 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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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第三十章疯子
储原川是个疯子。
莫城如坐在车辇里,看着面前模糊的人影想。
储原川靠在小几边端着书简看,满面闲适地一指:“这条腿。”
莫城如就侧侧身,转而捏去另一条腿。
今晨队伍出了行宫,赶赴朝阳城。
莫城如被凌凡带上车辇时,还暗暗琢磨着马车宽敞奢华了不少,就听一挑帘,跟着进来一人。
他心一沉,顷刻就自比釜中鱼瓮中鳖,就差被端上桌。
储疯子起初默不作声,安静地坐在对面,时不时噙一口茶。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那三才碗盖刮着茶叶沫,左一下右一下,尤是响亮。
最终是莫城如忍不了,先开口:“鄙人身贱位卑,怎可与顶顶的贵人同乘一辇?定是我目盲走错了,这里给王君赔罪。”
他哪里不知这是储原川有意而为,只是要想从这里离开,装疯卖傻的客套话还是得说。
“走错了?”储原川眯着眼笑,“那就在这吧。正好路上颠簸坐久了乏,给我捏捏。”
莫城如算看清了他,这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便也不装了,说:“王君还没个侍婢不成?我是个粗人,手上没轻没重,捏不好。”
储原川抬脚就蹬到莫城如座上,“我不嫌。”
他架势给的足,一整个不死不休的模样。
莫城如忍。
只要回朝都见了程楼,就跑得越远越好。最好跑出朝阳。到时候天高皇帝远,死也死的痛快。
莫城如手上刻意没轻重,储疯子倒是受用,定然被捏得腿发痛也不吭声。
一来二去,莫城如手也酸了,纵是想使坏也用不上力气,慢悠悠地揉挪。他本就不愿,越发委委戚戚心不在焉,脑子里想东想西,又盘算着如何说服程楼。
程楼志在报效朝阳,护卫疆土,若带她走,就是陷她于不仁不义,万不可行。只是储原川这厮是个混的,什么事都敢做,且不说他会不会因为莫城如离开迁怒于她,单说前几日他与冯冲后园相谈短短几句,莫城如就不免替程楼忧心。越想越不安。
储原川垂下眼,向着莫城如手看——那一双手背的伤残留泛红的痕迹,消了肿更显了纤细,每段筋骨都根根分明,尖端透着惹眼的粉红,像涂了蔻丹一般。除了手好看,储原川更在意他手落下的位置。
他眼尾一挑,书简端起莫城如的下巴,说:“再走神,就要上竿掇梯了。”
储原川见他吃愣,抓着他手腕从身上挪开,问道:“捏个腿也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想王君。”莫城如说。
储原川原本只是有一搭无一搭问,料他也不愿说,听到这一声,便顿了顿。
莫城如接着说:“君心难测,鄙人愚钝,捉摸不透。不如就趁现在没有旁人,干脆把话说清楚,王君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储原川把书一放,说:“公子这是哪里话,倒像我要强人所难、乘人之危似的?”
“不是吗?”
“自然不是。”
见他薄唇紧抿欲咬又克制,储原川唇角微勾,率意说:“我要你不沐风雨,万寿无疆。”
莫城如只当他玩笑,便道:“我倒求化风行万里,万里不留痕。王君还是要些实际的。”
储原川说:“我要说,你便做?”
莫城如说:“王君博闻广见,知止慎独,既有言不会为难,不如说说看。”
储原川看了他好一会儿,好奇道:“你从前从不说这些文绉绉的话,现在怎么开始咬文嚼字起来了?这八年莫不是求学去了?”
“闲时无趣,听了些闲书。”
“在哪听的?”
莫城如不答,反问:“王君还没说,要我做什么。”
储原川捻着玉扳指,向后靠去,说:“你非要我说出口,是觉得只要让我达成心意,你的良心就会有所慰藉。到时候你便能坦坦荡荡的离开了,是么?可我偏不。”
莫城如恨得牙根痒,却展笑,说:“王君若有小时三分肚量,不至于四面楚歌。 ”
储原川谦虚道:“客气了。人若一直顺风顺水,只会失去判断力。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莫城如徐徐说:“只是想到王君忧国忧民,必定劳神,不好再叫王君分心。”
储原川接着他的语气:“公子多虑,本君即便是忙,也会抽空忆些趣事。想着想着,就不劳神了。”
莫城如在他目光里抿紧唇线。
储原川得逞地笑了下,话锋一转,说:“就比如我小时候最爱干的事,就是把大明观签筒里的下下签改成上上签。因为看着吉利。说来也奇怪,我连签诗都没改,太初师伯解签时却从来都没发现。委实有趣。”
印象里,太初道长个子不高,身形臃肿,约摸六十岁左右,总是笑容可掬的。莫城如借住书楼的时候跟他说过几次话,只记得是个不拘小节又学识渊博的老头。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莫城如说,“求签多是心不定,寻一个出路,是什么签都无所谓,其实灵签落地那一刻,人就有了答案。太初道长只是推了一把。你也一样。”
储原川笑:“稚子无知偏叫你辩出个道理,你这一说,倒算给我解了惑,那你也推了我一把。既如此,那我不妨告诉你,我要你做的其实不难。当日我害你跳崖身陨,如今危在旦夕,我心不落忍。若他朝寻得良方可让你恢复往昔我就遂了你的愿,天高海阔任君游,决不食言。在此之前,望君在侧,莫要寻他想。”
“那日是我话说的重。”莫城如紧接着宽慰:“我到如今并不怪你,你不必介怀。”
储原川说:“先前山水一程你帮我救我是真,我储原川不欠人情,不论是否因我,程楼说的东西我都会寻得,到时候,君走阳关道,我过独木桥,你我两不相欠。可好?”
“可听来,这似乎也对王君没有半点好处。”莫城如自认不算精明,但细琢磨总觉得这里有猫腻。
储原川却说,“解我心忧,夫复何求?莫公子归来怎的畏手畏脚了不少?我都已经这般坦诚,你又没任何损失,还怕我害你不成?”
“怎会。”莫城如说,“就依王君。”
一路行半相安无事。车辇外,左迎春打马前驱,与左右副将叶坤和孙庆走在最前。铁马铛铛碰撞,铠甲下三人容色阴戾,寻看四周。
两日前左迎春得知归城的消息,提前将所行必经之路安排好了重兵把守,谨防再发生意外。
左迎春与范秀、胡平、霍棋几位将军人称四虎,曾随太子赵衍从叔父手中夺权之时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赵衍登帝,几人跟着被封为镇国将军,各掌兵权。然世事无常,赵文君弑父拢权将朝阳拱手相赠储天许,朝都四十年的江山从此改了姓。储天许昏聩无能,不理政事,赵文君垂帘听政,暴戾恣睢,短短几年光景,朝都衰落,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各朝臣原有意力拥峮王赵无双夺得帝位,可汉水事发一年半后,这位储原川以储君身份,被峮王亲自护送回宫。四年后,储天许下诏退位,十四岁的储原川出震继离。
小王君登帝当月,边郡动乱。范秀麾下边郡守备军节节败退,连失三城。而早在一月前,范秀便以重病之由,回朝都养病,并未参战。小王君御驾亲征,携左迎春、胡平奔赴边郡,在粮草不备的情况下,以寡敌众恶战四十二天终夺三城。
时至今日左迎春仍记得战场上年仅十四岁的小王君是何等智勇双绝。那范秀谋乱之心亦早在那时就已有伏笔。
怪只怪,左迎春念及旧时情意,对他从未怀疑。如今他落得个护驾有功却尸骨无存的结果,也算恩施。
但范秀事犯,朝阳城内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长风一扬,铁蹄铮铮,左迎春抽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三声震天响。
“王君,还有三公里就到城门了。”凌凡隔帘说。
“嗯。”储原川应了一声。
莫城如双肩一沉,微微呼口气。
“你紧张什么?”储原川问。
“想起来时,若非王君出走,只怕就……”莫城如没说下去。
储原川面上愉悦,说:“公子这是在替我担心?”
莫城如说:“王君有时间调笑,不如想想自己。”
储原川说:“朝阳国都辽远,不论朝臣百姓,总有奸佞,也总有贤良。几条杂鱼,掀不起风浪。”
莫城如听他不以为然,突然想到了什么,说:“王君这般淡定,该不会早就知道有人设伏?”
“猜到了,没证据。这下好了,解决了。”储原川说。
莫城如吃语。
储原川又说:“我不愿你沾染朝堂争斗,所以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莫城如对他那些事本也不想多言,只说:“旁的我不问,我只问你,事发时月篱来寻我,可是你授意?”
“是。”
“那你对她知道多少。”
储原川想了想,说:“公子若不想我会错意,恳请告知我此话言下之意是具体想问哪方面?”
莫城如对他的语气一忍再忍,说:“身份。”
储原川缓缓答,像背书一般:“月篱姑娘是大漠人士,身世凄苦,辗转流落红尘俗世,又被进献给了本君。仅此而已,这回答你满意吗。”
莫城如说:“她是百花楼的人。”
储原川恍若惊闻地“哦”了一声,接着说:“公子倒是提醒我了,闻名九州的天下第一名坊百花楼的大东家,就是您啊。一时忘了给你们引荐引荐。”
莫城如庆幸自己此时此刻看不见储原川脸上的表情。
他忍不住咳了起来,胸口也一并闷痛,半晌才说:“小五小六都在,你怎会去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出面?你当真不知她是妖?你别说只是凑巧!”
储原川见他咳得直喘,便自知过分了些,也不再玩笑,轻拍去他的背。
莫城如挡开他的手,又说:“你是怎么发现她是妖的?”
储原川从怀里拿出凝血珠,放到莫城如手中,“因为这个。”
凝血珠刚一沾到莫城如的手便泛起一阵灼目红光。
储原川说:“我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在我的布袋里,但我知道这东西是你的。我就是因为它才恢复的记忆。百花楼掌柜告诉我,有它在,就不会有邪祟侵身,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这些年它一直陪着我……就当你在一样。”
莫城如把凝血珠重新放回储原川手中,什么都没说,只推着他的手攥紧掌心,像在示意他把东西收好。
“从前怎么样也就罢了,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能再跟他们扯上关系。”莫城如说。
储原川欲言又止,斟酌良晌才说:“夜宴那天我知她出自百花楼和她进宫的目的,这才将她留在宫中,本欲处之。后来意外发现她是妖。但是也明了她有旁的隐情,所以她现在不能走。”
莫城如:“你这么做太冒险了。你是个凡人,为什么明知不可为还要去做?”
“你是不信她,还是不信我?”储原川问。
莫城如见他这般坚持,大抵真的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又不好对自己明说,索性也不再与他争论什么。
他没言语,储原川又说:“你说我冒险,那你呢?范秀挟持你们的时候明明可以逃跑,你为什么要让月篱告诉他我去了哪里?你这样就不是冒险了吗?”
莫城如听来,赧然转过头去回避面前人,说:“她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你。不过我是确认范秀只有一人才这么做。”
储原川说:“倘若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遇上这种事,他可以跑,也可以死,我不用非得要个交代。前提是必须要保证你平安无恙。”
莫城如沉默。
储原川继续说:“月篱的事我有分寸,你别担心了。”